前行的路
隧道盡頭可見圓形的光，年資較久的修士說：大概在一小時就會抵達山腳的別館。
馬匹拉動頂著純白帆布的篷車跟隨火光引導，在可供雙向併行的隧道中朝低處而行。人工開鑿的石壁遮蔽風雪，讓樞密院人員能安然往返聖座與山下村鎮之間。
原來聖座還有這樣的地方。在朝聖路吃足苦頭的克奈緹娜大受震撼。若開放給朝聖者或觀光客使用，或許每年長眠於赫峰的人數會大幅降低吧。
想法剛冒出，她便覺得不可能實行而縮起身子。能身體力行穿過赫峰重重阻礙，對許多聖母信仰者來說是授予他們的試煉，就算是搬運眾多春贈巡禮備品與台車的隊伍，仍有部分人員堅持經由朝聖路而下。即使聖座足以廣納遊客，那些以提倡重視氣候變遷之名實則對藝術品潑灑油漆之人若能輕鬆上山，珍貴書籍與各項展品的維護成本也會相對增高。
雙頰感受到涼風吹撫，克奈緹娜看著馬車駛離石隧，穿過簡易棚屋迎接灑落的日照光輝。前行的石板路連接由數間石屋組成的小村，將鑲於石壁的洞口巧妙隱蔽於後。新進館員視線的前方，車夫向村中少女遞交文件，並讓她確認車上人員。
外套口袋中手機突然連續震動，克奈緹娜還來不及查看，一旁「叮咚」不斷的提示音效劃破空氣。在青年——與她同樣來自城市的同期——尷尬的道歉與周遭笑聲中，收訊圖示開展至許久不見的最末格。家人朋友來自通訊軟體的訊息、社群網站、新聞頁面的推播頓時如雪片般堆疊於螢幕。
——願意下山的人，這陣子隨時可以上網哦。樞機宣布將挑選部分人員在春贈巡禮至大敬獻期間進駐山下別館時，身旁高大的男性司鐸咧嘴補充一句。
上網。因忠誠信仰聖母來到聖座工作的眾多人員中，部分來自科技發達城鎮的青年男女成功上鉤。
「預祝各位順利，願聖母的祝福遍佈世間。」離車的少女引導駕駛，讓馬匹走向村邊前往山下的道路。
春季赫峰山腳的融雪尚存，進入肺中的空氣卻不似位處山腹的聖座寒冷，克奈緹娜將視線從路旁萌發的綠意收回，先答覆親友的訊息，才依序查看其他未讀資訊。她開始在聖座就職不久，一種成癮性極強的助興膏藥似乎在某些聚會間頗為流行。不論是家人還是新聞，或多或少都傳達著在敬獻祭時期要多加注意周遭的訊息。
那東西自己不會碰到，畢竟她不可能會接近那些膏藥流通的地方……晚上真的不想再出門了。山腳村鎮遭遇血族的經驗讓克奈緹娜對於在晚上出門又更加抗拒了幾分；血族也好、人類也罷。不論哪個地方，夜裡總潛伏著令她懼怕的事物。
記憶的牽引讓琥珀色雙眼在篷車內轉了一圈。那名叫恩索的少年似乎也在這次的名單，但他人卻不在這個篷車裡。和樞機他們在其他的車上嗎？幾日下來，克奈緹娜幾乎沒見到少年在工作室或辦公室中現身。
——恩索平常都在裡面的閱覽室哦。我們的樞機除了掌管修復文書，也負責部分館藏收藏保存，他被指派到的是那邊的業務……真是的，明明要他來露個臉——
絲珮蘭塔低沉的語氣讓克奈緹娜連忙打圓場。知道人沒事她就放心了，不需要特別見面——畢竟她不擅長與男性接觸，更別說對方也不是個多話的人，幾次尷尬她也快耗盡社交能量。
「妳看起來臉色不太好，暈馬車嗎？」
「啊……不、沒有，沒事的。只是……有點期待下山所以沒睡好而已。」一旁同事的關心讓克奈緹娜連忙找其他事塘塞，苦笑回答。
「我懂我懂，超期待回到文明世界的！聖座的生活真的不習慣啊，是不是來問個遷調比較好？」
同事的言論引起周邊共鳴。建議好好考慮的、提供過往自己如何適應的，一時間新舊人的聲音夾雜、此起彼落好不熱鬧。
沒有網路與電器的生活、日昇日落的規律作息、隨時傳來的不熟悉禱詞，連平常休息身遭的一切仍與宗教密不可分……聖座的一切對她來說確實是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幼時被介紹影片吸引，帶著喜歡書且能在這像是奇幻場景般的地方工作的想法來到這裡是否太過不切實際？疑問在心中萌芽，但看著眾人克奈緹娜終究沒有說出口。現在來這裡還不到一個月，再嘗試適應一陣子吧。她在心中激勵自己。
討論逐漸白熱化，路邊開始出現零星木造，如積木般精緻的村鎮也已經隱約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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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是臨時增派人力，別館固定的修復行程他們這些支援大多無法安插其中。但隨春贈巡禮人潮來訪造成的意外事件勃發，帶著自家書籍前來尋求協助的館外案件也隨之增多。
印刷普及之前，擁有書本的家中人們將其視為珍寶。紙張繁複的製作流程、人手親筆的謄寫繪製，傳遞思想知識、傳承地方歷史、紀錄某人編織的故事——耗費時間精力才終於製作出獨一無二的書。
如今，泛黃、腐朽、蟲蛀、破損……時間的鑿痕將行跡刻劃於過往人們珍惜的事物之上。
「這幾天請多指教了。」
能大量印製書本的現在，比起直接方便的購買新書，持有者想必有各自緣由才會花費數倍金額將舊書送赴修復。
修復文本的工作室中，克奈緹娜悄聲與這次的「患者」打招呼，套著手術手套的手輕柔慎重地攤開木桌上陳舊泛黃的聖母詩篇。寫著贈送給心愛女兒的褪色墨跡、行距間一條條手寫的娟麗註記、漏忘其中的康乃馨紙雕書籤、被蠟筆畫過數道橫線的書頁；書籍修復師琥珀色的眼瞳在其中看見了幾代人們留下的軌跡。
隨書的資料除了書況紀錄表還有一封手寫信。委託人的筆跡感覺十分年輕，除了描述這本書經過四代主人才轉交到自己手中的歷史，字裡行間也含有希望書能夠盡量復原的期望。
「你是好好被愛著的呢……會讓你健康回家的。」輕撫些許龜裂的書封，克奈緹娜放下信件，全神貫注地檢查需修復的部分；歪斜的書脊、破損的書頁、蜷曲摺疊的書角、嘗試修補的膠帶痕跡……從出版年份來看，估計是偏向19世紀末期的木漿紙。
書籍修復師逐一確認破損狀態與成因，將其詳細紀錄歸納在一旁的筆記之中。修復書本的目的是讓書況盡量與原初的狀態相當，所以最初需做的便是確認書本現況與基底的紙質。
克奈緹娜專心地振筆疾書，另一側的肩膀卻突然有了重量。在她回過頭時，手中的筆因慌張起身而落下。
「今天妳是休假的吧。被人事的人誤以為是我要你們加班我可頭痛了。」灰白髮絲的樞機隻身一人站在她身後，如春般翠綠活力的雙眼平靜看著他的新進下屬。
「是、不好意思！只是想說先來看看『病患』，然後習慣就……」
「病患？」
「啊、那是……對於每本經手的舊書、自己取的暱稱。」
「我們確實可以說是他們的醫生，我覺得妳取得不錯。畢竟叫『孩子』、『那本破爛』的我也不是沒聽過。」德蒙德樞機看著克奈緹娜漲得通紅的臉微笑表達肯定，「那麼為了治療好病患，醫生也需要充分的休息。出去逛逛放鬆吧，現在春贈的隊伍也剛出發不久……不是我自誇，別館的隊伍在貝施科涅茨中甚至遠比碧鐸的還來得盛大。」
「是這樣啊……謝謝您，我出去看看。」
知道樞機在暗示她放下工作，克奈緹娜只好將桌面收拾，將病患收進保存袋和它說自己明天再來，才終於離開工作室——而這一切都被她身後的樞機看在眼裡。
從別館內部往外移動的過程中，克奈緹娜能逐漸聽見越來越喧騰的人聲，比聖座的更加充滿活力。例如：孩子們興奮的叫聲——甚至高分貝尖叫——某方面來說還真有些懷念。
她來到樓梯前沿，從高處往下俯瞰；純白的隊伍攜帶拖車在人群中劃出縱線，緩慢而確實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