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夏有冬藏
河沓時辰晚了。
蓉恆繞了路往那山的裡邊走,趕著晨霧消散後濕潤的餘味,踏著隨日子漸早響起的蟬鳴,直至和暖薰風不再帶來孩童的嬉笑聲,方停下腳步、卸下那與自身衣著極不搭調的竹背簍。
纖纖玉手探進簍子裡,那瘀痕斑駁的瓜果上躺著一個捏得漂漂亮亮的竹葉飯糰。一看,就知道是義莊那個小夥子特別給她弄來的,否則祭拜孤魂野鬼的貢物,哪能那麼新鮮呢。
她是很感激。只是這會兒,要尋思新的住處了。
小夥子孤家寡人,成天只能與那不知名的屍骨為伍,大概是覺得孤單,偶爾便朝著空氣說話。前些日子蓉恆行腳此處,聽見他說話,起初小夥子被她嚇到了,不過看她整個姑娘家都嚇得往樹上竄的樣子,反而就不覺得她可怕了。
後來蓉恆聽他講講村裡的故事也覺得有趣,他便越說越起勁,多了幾分活力。不知不覺她就留的長了,長到日頭開始早出晚歸,沿途的樹影都變得短淺。
而他說話之外,也開始做些因為是朋友,理應就不會顯得多餘的事。
但要真的與她這樣的妖牽連太深,被人發現,就不是被孤立那麼簡單了。茶館街坊已經開始有些傳聞,日日隨著炊煙、和著碗筷,悄悄於人心的縫隙裡生根。
人也好、妖也好,蓉恆都不太懂。
只是多少次體認到,因為小小的善意她就得以存活,可小小的惡意也會一個、一個不經意的逐漸累積,察覺疼痛時卻還帶著笑容要去習慣它,那是不是哪一天,就會這麼死去?
最初都只是寂寞而已。
她不確定那些笑容是否真的值得兌換傷口。
盯著掌心裡的米飯糰子半晌,蓉恆才微微掀起面具。
朱唇輕咬,米香四溢,微冷的飯嚼起來是甜的,肚子填滿前,心先給最後一次好好的填滿了。
寂靜的林地點綴著零零落落的光,蓉恆兩三下就吃完早飯,順便啃出幾個形狀漂亮的果核,待洗淨了,便要收進行囊裡。
她永遠會收著這些得來不易的暖意,世間長路漫漫,離別終有時,有一天終要獨身面對僅屬於自己的冬季。
那時過往的紀念都會成為柴火,只須謹記著,世間再暗都有人點燈照看。
站起身子,她正要邁步離去,衣角卻被人從後方牽起。
「--姊姊,換妳當鬼啦!」
蓉恆當及驚得跳起,回過神時整個身子都倒掛在樹梢上了。
那聲音的主人是個小孩,循聲望去看起來並不滿十歲。
天上的「大鬼」與地上的「小鬼」互相乾瞪著眼。
「......姊姊太膽小了吧!」
小鬼先是搖搖頭,拾起樹根間從蓉恆耳際跌落的一只鈴飾,露出即使背著光,也十分燦爛的笑容。
「但妳那麼會爬樹,當鬼鐵定很好玩,我們一起玩吧!太陽還要好久才下山,跟著我,保證能讓妳變得厲害!」
玩?
她還在想要怎麼回話,小鬼纂著她的鈴,轉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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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恆在小樹林裡兜著圈兒大半天,掀石頭、挖樹洞、撈水坑,愣是沒抓到小鬼頭。
她把耳朵貼著地循聲,餘光就瞥見他盪過枝頭的影子;她踩著枝條攀向高處,他就在樹下朝她招手討果子。
蓉恆從小就跑不快、看不遠,她秀氣的爪不夠鋒利,只能刮著西北風嗚嗚地響;她漂亮的腿腳不夠強壯,家人們在前頭跑著跑著,最後連尾巴的影子也沒有留下。
就算變成了妖怪,也還在傷腦筋,小孩兒都跟不上。
但她也習慣了,折騰的累,蓉恆也不勉強自己,乖乖的在樹蔭裡坐好,不一會兒小鬼就自己竄出來,帶著一臉的哀怨。
一身驚起的毛被風撫平之後,她這回才能透過面具的孔洞,好好端詳他--原來小鬼不是小鬼,是個小丫頭。只見她赤著腳,裙子的下擺撕成一條條,都要遮不住膝蓋,滿身的泥痕之下,一身都是青紫紅綠的創口。
小丫頭伸出手,朝蓉恆打開的掌心裡,躺著被摸的髒兮兮的鈴。
「......姐姐也不想陪我玩嗎?」
她歪歪頭,先是搖頭,又是點頭。意思是:玩什麼。沒有不想。
還有想。
但這樣誰能懂呢?小丫頭鐵定是不懂的。
到底是想還是不想,難不成眼前天仙一樣漂亮的姊姊也跟村裡的人一樣,只是想耍她?一思及此她便覺得憤怒,小小的拳頭握緊了鈴、又鬆開,她朝蓉恆逼近,她今天就要問出個道理。
沒想到蓉恆見狀竟是直接手腳並用的翻到了樹幹後頭,就那樣瑟縮著,像見到鬼一樣,卻又不逃跑。過了一陣子,甚至還微微探出腦袋,偷偷瞅著她。
小丫頭以為她是掛記著自己的鈴沒拿回去,才躊躇著沒逃跑,再次試圖物歸原主,可蓉恆見她伸出手又馬上縮回去,抽回手又探出來,鱔魚似的滑溜,豆芽似的伸縮。小丫頭一惱,加快速度,她們就開始繞著樹幹,追著彼此的影子跑。
只是還個東西,又沒要抓人,但分不出勝負,也沒有終點,小丫頭從來沒有玩過這麼奇怪又累人的遊戲。
最後她大叫一聲,把鈴扔出去,索性閉上眼睛躺在地上不動了。
姐姐這麼怕她,還不了的東西,就讓她自己去追吧。
本是這麼想的,誰知道一睜眼,小丫頭就目睹三個黑闃闃的洞口幾乎要貼上自己的臉。
那一刻小丫頭終於領悟了,活見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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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恆那日到最後都沒搞懂,自己是怎麼贏的。
她想自己不知道的事是真的很多吧,不過痛是怎樣的感覺呢?在她輕輕拾起丫頭小小的手時,有些記憶是那麼鮮明,有些感覺是那麼深刻,再駑鈍也不會不曉得。
就算再想要隱藏,也不會如願消失的。
「走,洗一洗,擦藥去。」
這一次,蓉恆感覺自己好好說出了心裡的事,於是記憶裡有某個笑容,為她亮起了燈火。
小丫頭沒有說話,也沒有反抗,她們在夕陽西下時一起回到山腳。
而義莊附近被村人傳得很陰的那股清泉,今日也僅是帶走了傷口的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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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恆把睡著的丫頭留在義莊旁。
來夜巡的小夥子看到,一時激動得差點丟了火把,在疾疾的呼喊聲中,不久小丫頭的祖父母就跟著一隊巡村人奔來。聽說是被玩伴留在山裡不知幾天了,小丫頭在迷糊中醒轉就看著兩個老人家對自己又摟又哭又罵。
起初她還想辯解,嘴裡囁嚅著都是別人玩躲貓貓都沒來找她。但看著苦苦找尋自己的家人,她雪亮的眼裡想到了什麼,終究還是閉上嘴,低下頭,紅了臉。
而蓉恆一直躲到了清晨,人群散去時才得已動身。
那時連小夥子也早已離開,後來他在村人簇擁下,迷迷糊糊的赴了一場慶功宴。等到能回頭時,心裡掛記著的女子早已不知所蹤。
於是很久以後,村裡有個傳說,山裡住著戴面具的神女,她會聽寂寞的人說話,她會牽起迷途孩子的手。
她會守護義莊裡孤獨的野鬼,要記得為她留下一份祭祀的餐點。
還有,最重要的就是別讓貓靠近了。雖然沒人記得為什麼,但這總是作為最重要的一條被告誡著,或許傳聞都需要一些禁忌吧。
而若是那個傳說哪天有幸能穿越無數個冬天,那雪地中仍在尋覓遺落之花者,定會笑著,被那淌下的淚水溫熱了凍紅的臉。
這又是蓉恆不會知曉的,很久很久以後的故事了。
這時的蓉恆正一面把玩著果核,走著走著,她忽然想通了一件關於玩遊戲非常重要的事情。
小二哥哥,蓉恆現在明白了。
玩躲貓貓,是貓比較害怕呀。
因為貓不能弄丟人呢。
面具之下,那朱唇漾起的微笑恆久惑人,掩藏的笑語伴著鈴聲,在風中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