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來無恙
Luo.向以前待過的劇團團長,借來了劇場練習室的鑰匙。
半夜?凌晨?外在的時間流動似是已不那麼重要,在偌大的空曠裡,荒蕪和恐懼似乎能隨著鏡面不斷反射,一次又一次射穿不安的心臟。
用髮帶撩起蓬鬆的棕色短髮,裝束輕便簡約。正視眼前的大片玻璃。
映入眼簾的,不是駱寧。而是一個身型嬌小、臃腫、鑒於過重的體格而難以輕鬆移動的,小男孩。是九歲的自己,九歲的,顏紹寧。
他抿唇,邁開腳步,試圖模仿起隊友指點的舞步,和隱形透明的存在共舞,但在和鏡中的自我視線交錯的當下,一股無形的力道便將他絆倒,於是他摔落在地。
摔落在地,像顆破敗的果實。或者破敗的碎裂的回憶。
「所以呢。永遠停滯在同個地方麼。」
他往前一步,抬手,拳頭直勾勾地向著鏡子砸去。僅存在於幻想的裂痕讓童時的自我順著裂縫消散,卻在下一秒再度聚攏,變成更加憤恨、怪責、失望的神情。
纖長的雙腿朝另一面牆走去,每一步都踏以軍刀揮下般的果決。將燈的開關盡數捻熄,屋外的月色朦朧或星光斑斕,甚至灑不進練習室裡頭的半點餘地。
『舞者麼?但是、團長……』
『不是說了嗎?受傷的舞者,這會是你唯一、也是這孩子的最後一場舞,無關乎跳得好或者壞,最重要的是,跳舞是你堅守的信念和理想,是你的一切。』
『就全力以赴吧。在舞台上,你不是顏紹寧,也不是駱寧。』
『你是,那個人物平生的縮影,和最璀璨的一刻。』
闃暗中,信任著所處世界的寬闊,赤足、小跑步、旋身、跳躍。
——三年前,習得的唯一一支現代舞,只為得透過肢體的釋放與動作,將那份對世界的困惑、不解、甚至是憎恨,一五一十的強烈宣洩。
欠缺任何的音樂與拍點,隨著肌肉自然收縮、重心移轉,步伐始於慢、終於快,手臂、雙腿縱意延展、平伸,彷彿要從至極的黑暗裡打撈出歲月遺留的吉光片羽。
旋轉、輕躍,臂膀成弧形甩動,十足十的力度,他是劇烈盛放的煙花,露骨的迷惘和痛楚,隨著每次身體的擺動、與向外要求著什麼的回握,情緒奔湧。
並且,重重的摔倒在地,一次又一次。
全身上下大抵每一處都曾和地板接觸。他重複著同樣的輪迴,躍舞、摔跤、爬起、再度近乎癡迷的舞蹈起來,從髮梢到腳尖,充盈著靈魂的叫囂,對舞的忠誠。
直到一個完整的旋轉落地,維持著兩手自適的平展,像是張開羽翼的姿勢。
長吁一口氣,他向後癱坐於地上,汗水順著髮帶沿側顏滑落。鹿眼裡流淌的是茫然空白,所有情緒都被抽離殆盡,他是拋卻了悲與恨的空殼。
「……能做到的。」握拳,蒼白的臉上浮現微笑,「請不要放棄。」
用手撐起身體,踉蹌步伐沿著牆面摸索,即使摔習慣了,身上多多少少還是有些發疼,他一邊揉著肩膀,一邊尋找開關的蹤跡。
明亮再度被喚醒,他先是望著燈,再是望向環繞四面的鏡子。
闊別十年。
這回,總算,清晰地望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