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節
清上日常流水賬
環州府衙冬至唔撚快樂
我恨iphone備忘錄
心情很差還是要努力寫
屌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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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開木門,一陣熱風便立即撲向吉士。房內人聞聲,眉飛色舞地轉頭喚他:「哥!」
吉兒正窩在炭爐邊,烘暖了十指做着女工。要不是不良於行,吉士想,她大抵要同熱意一起往自己身上撲來。
爐內木炭層層疊疊,每塊都燒成白頭,把陋室溫得又熱又燙,可貼在炭邊上那人只裹着薄絹,斜坐在椅車上,婀娜身段宛若一枝彎彎的春柳。吉士睇了她一會,最終還是懶得開口。他曾數次勸她換上冬衣,但她不是嫌厚就是嫌重;等他為她獵來輕巧的獸皮,她又馬上把毛皮丟到一邊。
「人家才不要把屍體穿在身上。」當時她說,說罷卻馬上打了個寒顫,分明怯寒得緊。可她甩開吉士披來的皮草,轉而張開雙手,軟聲招他過來:「哥——」
「哥——」如今吉兒重施故技,打開雙臂就要人抱。吉士拿她沒法子,只好將她從椅車搬到自己身上。
細柳條一般的人兒,挨在懷裏便變成一片衣襟,貼在身上,不須去理已順服地貼着他的身子,彷彿她本來就該在那兒。吉兒環住他的肩,自在地繼續繡她的手帕。針剛穿過布料,吉士便道:「今日冬至,方家請客。」
吉兒目不斜視,又下了兩針才應:「他們人的節日,和你我有甚麼相干?」
吉士拿走她手上的絹布,和她講情理:「他們好意,不去無禮。」
「你便說我乏了,已經睡下,不去了。」她蹙眉呶嘴,伸手就要搶回方帕,但她還未碰到布料,吉士便又開口:「我想和妳一同去。」
刹那間,她眉頭舒開,噘得老高的嘴低下去,勾出一彎弧線。不過她很快藏住喜色,再次呶嘴道:「你這下倒會說要和我一同去,平日我讓你陪我去市集,你不是說忙,就是說下次。我倒想問,這個『下次』到底是甚麼時候?」
吉士應:「年前去。」
吉兒知他話不算話,仍是一副不買賬的神情,撇撇嘴又道:「不去也就罷了,你至少找天早點兒回來,好好兒歇着些。從前這樣冷的天氣,我們早早就窩穴裏好眠去了,哪有到這深冬還天天走在外頭的理?我只是留在房裏,也坐不夠半天就犯睏,難為你天天巡城也不覺得累。」
吉士見她銀瞳似帶怒意,眼底卻分明載滿憂心,曉得她雖然好氣,到底還是心疼自己,便也放軟了口氣,握住她的手道:「過兩天休假,不出去,只陪妳。」
聞言,吉兒僅是哼哼兩聲,根本沒有看他。她回執他的手,一會兒端視自己塗得紅豔豔的指甲,一會兒覆過來瞧他厚實的手掌。吉士隨她把玩了半晌,又催促:「該出去了。」
她頭也不抬,依然貼在他胸前,懶懶道:「那你替我穿衣服呀。外面那麼冷,穿成這樣,怎麼出去?」
得了妹妹應允,吉士即刻抱起她,上三層、下三層、裏三層、外三層地將她裹起來,裹得她削身板全然埋進布料裏,居然顯得富態。吉兒除了挑剔衣服顏色便樣樣依他,待他替自己理好裝,也就任他將椅車推向內院。
今兒個沒有下雪,院內的雪堆早已清掃乾淨,留了大片空地放好桌椅。寬大的圓桌上還未上主菜,只有幾碟花生、榨菜之類的小菜,桌邊也只坐了兩個人。長孫不凡一身紫貂,揣着手爐,暖乎乎地窩在那兒吃琥珀合桃;隔兩個座位,方承身披羽毛大氅,內穿一件厚棉襖,在那兒正襟危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坐在公堂上,而不是飯桌前。兩人並不作話,四周只有李子靜繞着桌子放碗筷時碰出的細響。
李子靜邊放筷子邊不住抬頭張看,吉士方舉步,前者便瞥見他推着吉兒過來,登時亮了眼,咧嘴露出甜甜梨渦,高聲喊:「吉兒姑娘來了!」
長孫不凡瞥了他一眼,嘀咕道:「這不吉士也來了麼?你眼裏就只有龍姑娘。」
李子靜兩頰一紅,忙低下頭繼續手上的活兒,把一雙雙竹筷對得整整齊齊。幸而方承隔得遠,聽不見長孫不凡的話,但只有李子靜聽見,也夠他不好意思的了。直至吉士來至桌前,他才回過神來,急急去搬椅子,騰出空位來泊吉兒的椅車。兄妹倆僅是朝他點頭致意,但僅止如此,也讓他樂開了花,坐下時滿臉都是笑意。
吉兒瞥了半空的餐桌一眼,問:「其他人呢?」
「方夫人和阿月還在廚房準備,應該快好了;鄧大哥出去酒家買酒,去去就回。」李子靜答。
吉兒頷首,轉過頭便擰了吉士一下,小聲說:「我還道是人齊了你才叫我,害我好等!」
吉士只是拍拍她的手,沒有答話。
不多時,古月便捧住菜餚跑到桌前,「燒雞來啦!」
方母跟在他一搖一擺的尾巴後面,將羊肉鍋端上餐桌,隨即回到廚房端出另一道菜。李子靜替他們整理桌面,騰出位置;而長孫不凡屁股黏在凳上,卻不斷伸長脖子看小狐狸和方母手上捧着甚麼,等到桌面差不多被填滿了,他終於忍不住問:「我剛買來的羹呢?」
方母正要在吉兒旁邊坐下,聞言又站起來,「只顧着其他菜,我都忘了,那還在灶上熱着呢,等我去拿來⋯⋯」
「您坐下,」方承拉住她,轉頭吩咐還未坐好的小狐狸,「你去拿吧。」
「嗯!」古月應聲,乖乖巧巧地去了。李子靜見長孫不凡引頸翹望,顯然一刻也等不了,識趣地隨小狐狸進廚房取碗與湯瓢。
餘下眾人圍坐一桌,卻是各坐各的,並不熱絡。長孫不凡左手邊還未有人,右邊的李子靜又不在,他也不和人搭話,巴巴的就只守着湯𡙡。吉士環手坐在再右一個位子上,安靜地注視妹妹;他妹子正和方母手拉住手,低聲說些體己話,不足為外人道也。方承端坐在母親身畔,識相地別過臉,對她倆的言語充耳不聞。
話音輕輕悄悄,連續不斷,可再不過三兩句便戛然而止。吉兒本應接話,但她忽爾抬頭,擰住眉盯視捧着鍋子從廚房出來的古月;就連一直垂眸的吉士亦揚起眼簾,直直看向相同的方向。方母正納悶,長孫不凡恰恰大聲讚歎:「好香啊!」
「我剛過來時路過一個小攤,遠遠的就嗅着這香氣,二話不說便把這買過來了。」他緊緊盯着鍋子,口涎都快要流下來了。待古月和李子靜站定,他就示意兩人趕緊分羹,睇着李子靜下湯勺,又忍不住誇讚:「誰能不愛這香呢?冬天就該吃——」
倏地,一把花生灑在他身上,叮叮咚咚地敲向碗碟,惹得他即時火起,立即轉頭看是誰撒潑。誰知他方回首,就見吉兒裂眥嚼齒地道:「該吃甚麼?說啊!」
這下所有人皆不明所以,唯有李子靜明明白白——他提起湯瓢,撈出一截蛇肉。
霎時間,整桌鴉雀無聲。古月嚇得耳朵都拉平了,圓圓眼睛抖顫着望向爭吵的二人。雖則長孫不凡平日伶牙俐齒,但眼下他自知理虧,不敢作話。然而吉兒怎會就此消氣?她指住前者破口就罵:「那麼多種肉你不挑,偏要吃蛇!想吃野味,怎麼不添上狸子肉、狐狸肉乾脆一鍋炖了!你們人過節本來與我無關,偏請了我,卻又不看人下菜——還是你們請我,存心就是拿我下菜的?」
她還未罵夠,吉士與方母便急急按住她的手,你一言,我一語地安撫她。
「冷靜。他不是故意。」吉士說。
「就是,凡哥兒怎麼會存心拿妳開玩笑呢?他就是呆,光想着吃,都不好好想想。虧他那麼聰明,偏又這麼糊塗,該打、該打!」方母一面說,一面使勁向長孫不凡打眼色。
後者這會可不呆了,立即開口虛應:「我糊塗,我該打,我跟阿月似的只想着吃⋯⋯」
「嗯?」被點名的小狐狸側頭,萬般困惑地看向方承。後者還未回應,便聽到長孫不凡在那邊委屈地嘀嘀咕咕:「來一個蛇精就不讓人吃蛇,這邊三天兩頭來一頭小獸,今天不能吃蛇、明天不能吃豬,再來幾隻我豈不是要吃素⋯⋯」
本來方承一直只作壁上觀,聽到這裏也不由得開口:「分明是你冒犯人,當然該好好道歉。你再亂說話就回家去,不送了。」
逐客令一下,長孫不凡連忙向吉兒道歉,方母和吉士一個勸、一個拉,總算安撫好氣呼呼的小姑娘。一齣戲好不容易落幕,但李子靜還掌着湯瓢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舀呢。方承看他一臉左右為難,吩咐道:「少分兩碗就好。」
至此,一切塵埃落定。李子靜分羹,古月遞碗,吉兒繼續鬧脾氣,旁二人繼續哄她,罪魁禍首長孫不凡倒是沒事人一樣,仍巴巴地在等他的蛇羹——李子靜分明看到了,卻偏繞過他,把湯羹一碗一碗分給別人,最末才遞給他。後者雖然不滿,奈何湯勺在人家手裏,只能安靜地等。
可巧剛分完湯羮,鄧伯韜便挾住兩大罈酒回來了。一狐一狸即刻放下碗勺上前替他分擔,但他大步流星,轉眼便走近餐桌,咚的一聲將一罈酒放在凳上,咚的又將另一罈擱在地上。兩隻小獸捧了酒罈去溫,鄧老又咚的一聲坐下,聲如洪鐘地問長孫不凡︰「噯,小凡!你留在這兒過節的事兒,到底有沒有跟家人商量好?我出去的時候替你回了門外那兩個小廝,讓他們回去;剛才我進門,那倆又來了,又要找你回去吃飯,說老爺夫人吩咐,你不回去,他倆也不准回去!這大冷天的,又逢時節,兩個孩子在外面挨餓受凍多可憐啊!你要不還是隨他倆回去吧!」
方母一聽,驚道︰「我就道奇怪!阿月他們幾個不說,可長孫府分明就在城裏,凡哥兒怎麼會來我們家作客——原來是有家不歸!『冬至大如年』,哥兒還是早早家去,別教爹娘掛心!縱有旁的事不如意,今兒也莫放在心上。」
那長孫不凡本就打定主意不回家,即使有兩人來勸,又哪裏會聽?他分辯︰「早就說了,怕是他們糊塗又忘了罷。今年我剛上任,只想趁着冬節和大家吃個飯親熱親熱、熟悉熟悉。在座位位都是好人,他們有甚麼好掛心的呢?鄧大哥怕外頭兩個小廝受了冷,不如把他們招進來,一起吃飯就是。」
「哦,我是好人?這我還是頭一回聽說。我倒是聽說過別的事兒,」吉兒斜睨長孫不凡,故意捏着嗓子道,「這些天長孫家的門檻都快被媒婆踏破了,名媛淑女都爭着……」
她話未說完,長孫不凡已急着求饒︰「別、別,龍姑奶奶快別說了!我聽到就頭疼!」
吉兒啐道:「誰是你姑奶奶!」
長孫不凡作揖,「方才是我千不對、萬不對,求龍姑娘快饒了我,讓我好好兒吃頓飯吧!下回您有甚麼需要,要使喚我做甚麼,只管說,我都依您!」
吉兒白他一眼,道:「你說的!到時別又支使小梨子糊弄我!」
長孫不凡忙應好幾聲「一定」,她才罷休。然而擺平了一個,方母和鄧伯韜可還指着他返家呢。方母苦口婆心地勸:「婚姻大事是最要緊的,為了這個,凡哥兒更該早早回家了!」
長孫不凡答:「娶妻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娶誰都一樣,他們愛定誰就定誰。不到拜堂那一天,哪裏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呢?我在這留個一天半天吃飯,有甚麼相干!」
鄧伯韜聞言哈哈大笑,點頭稱是。方母口訥,生平交際的又都是老實人,眼下遇到長孫不凡這樣滿口歪理的,沉思片刻仍想不出該如何答話,只好拉拉兒子衣袖道:「阿承,你也勸勸他啊!」
長孫不凡嘴快:「承哥也還未成家呢!」
這下方母無言以對,而方承本懶得開口,只是母命難違才不得已出言:「大時大節,是應還家;但他既不想回,我們再逼也無用。他的家事自有他的家人操心,您就別費心了。再等飯菜就涼了,開飯吧。」
「承哥說的是!說的是!」一聽方承站在自己這邊,長孫不凡便連連稱是。待前者說到「開飯」,他便舉起熱騰騰的湯碗,把期待已久的蛇羹湊到嘴邊。方承卻叫住他:「你的小廝你自己去喊,人齊了才開飯。」
長孫不凡只好放下湯碗,萬般不情願地起身去了。
鄧伯韜目送他的背影,又是笑,又是歎:「小凡這孩子,到這個歲數還跟個娃兒似的,就道要成家了。如今他有家不歸,日後屋裏有了美嬌娘,只怕請也請不動他。」
可惜桌前除了方母,全是未成家的孩子,根本聽不懂他的話。唯有方母應他:「請不動他倒好。等他有自己的家室,留在家裏不是極好的麼?」
言畢眾人無話,待長孫不凡回來,即吩咐兩個小廝替古月和李子靜温酒,順道藉火暖暖身子。其他人齊齊落坐,終於起筷。
長孫不凡總算喝到他夢寐以求的蛇羹;古月一手雞腿一手雞翅,吃得美滋滋的;方承見他這吃相就好笑,吃飯時都含着笑意;方母見難得熱鬧,自然亦喜上眉梢;龍家兄妹靜靜夾菜吃飯,時不時說些悄悄話,吉士眼角帶笑,看得吉兒的神情也柔和不少;李子靜一直偷偷瞧她,臉頰梨渦淺淺,卻從未淡去;只有鄧伯韜頻頻張望,苦苦等着酒。
不多時,溫酒亦上桌,整桌的人於是都心滿意足。各人吃飯的吃飯,聊天的聊天,喝酒的喝酒,愈是酒酣飯飽,氣氛便愈熱絡。鄧伯韜居然和吉兒鬥起酒來,強迫吉士當裁判。長孫不凡和李子靜拿琥珀合桃賭他們的輸贏,方家母子無意入局,僅是旁觀,而古月埋頭一直吃一直吃……
人間的時節大多如此,不過親朋好友聚首一堂,喝喝酒,吃吃飯,一同做些傻事,湊湊熱鬧。不論天氣是冷是暖,酒菜是多是少,不論生活是忙是閒,是苦是甜,只要大家坐在一塊,總能同歡共樂。
待到散席時,誰都有些許不捨之情。吉士推着妹妹回房,方走兩步又回顧飯桌,待吉兒催促,他才再次挪步。
椅車推入廂房,吉兒便道犯睏。吉士替她點了炭火,侍候她洗漱,再把她身上一層又一層的衣料一層又一層地褪下來,末了才滅了燭火,將她搬到床上。她環住他的脖子不捨得放手,拖着嗓子撒嬌,「哥——」
「等等。」吉士放開她,下床脫了外衣,落下床簾,這才回到吉兒身邊,任她摟、任她纏。
門簾緊閉之下,窄細小床彷彿又黑又小的洞穴。兄妹倆擠在一塊,終於從分開的兩人變回共享一尾的蛇。吉兒貼住吉士,把濃濃酒氣往他臉上噴;彼此一合在一起,吉士便覺着一陣酒熱從她那邊流到自己這裏,熏得他同樣染上薄醉。
「哥——」她又喚,兩手環住兄長,將臉靠進他懷裏,撩動蛇尾繞起圈來。長夜至此,她才終於放鬆,露出寬心的笑靨。吉士梳開她翹在臂上的烏髮,沉聲問:「今天高興嗎?」
聞言,她揚臉,在黑暗中露出一雙發亮的銀瞳,一頓,才答:「你高興我就高興。」
吉士試探:「下回過節,也這樣過?」
吉兒噗嗤一聲笑了,立即說:「他們人的節日,和你我有甚麼相干?」
她說罷又低頭,把頭枕在吉士胸前聽他的心跳,懶懶接續:「但你歡喜怎麼過,便怎麼過吧。」
吉士頷首,俄而,伏在他胸前的半身又呶起嘴道:「你要過節,年前就記緊陪我去年宵,年後的燈會也絕不能落下。但凡你失約一次,我就再也不和你過了。」
吉士啞然失笑,堅定地應聲:「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