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集
金色渡鴉
尼古拉一直到入冬之後才醒來。屆時,冬季已過了將近一半,而秋季市集已是遙遠的過去。自夏末被閃電劈落後,尼古拉始終渾渾噩噩,半夢半醒,日子如浮雲飄過,時間虛無飄渺毫無意義。
閃電灼燒的背部已經癒合,然而疤痕久久不退,反而如烙印般沉澱了顏色。至少不再疼了,尼古拉想著,多少有些自我安慰的味道。大片的燒傷讓肌肉拉扯像是撕裂,但他別無辦法,脫不下皮囊,只能老實地背著度過整個秋季。
崎嶇的傷疤遍爬,張滿他上背的大半。尼古拉翻出一面鏡子,勉強在小小的倒影裡看見瘡疤的全貌。本先豔紅的傷口如今結成深褐色的疤,疤痕的尖端橫跨了他的背,像是鳥類正展翅翱翔。
尼古拉想起雷電帶走的渡鴉。焦黑的屍身就如瘡疤堅硬不平,牠們的屍體沒有腐臭,而是黑炭般的焦味,連蛆蟲都不願在上築巢。興許沒有比這更透徹的死亡。
他挑去焦羽,小心翼翼地切開尚未焦透的皮。自十來具焦屍上湊齊的材料,僅能勉強拼出一尊標本。某些部位光裸得沒有遮掩,尼古拉還得收集渡鴉的落羽縫上。
待渡鴉的標本完成,他的傷口也終於癒合。他問渡鴉這傷疤像不像鳥兒展翅,隔天便發現睡覺的棺材裡出現一件鳥羽織成的斗篷。斗篷上清一色是渡鴉的黑色羽毛,斗篷配合他的手腳,末端長得直達腳跟,披在身上簡直跟收起翅膀的渡鴉沒兩樣。
他猜想是因為自己說了傷疤的事情,所以渡鴉為他送來這件斗篷。就如渡鴉為他送來半透明的油膏作為傷口敷料。儘管尼古拉從沒深究這些油膏究竟從何而來,又是哪種動物的脂肪。但他堅信渡鴉不會害他。
畢竟渡鴉知悉所有,渡鴉無所不能。
過去,尼古拉自認了解渡鴉,然而一直到最近,或許就是今年秋天,尼古拉才明白渡鴉尚有許多他不知曉的秘密。
秋季的某日,渡鴉首次為他捎來綠寶石,過不了幾日,他便在樹林裡遇見島嶼之子,見證島嶼人的綠眸裡炎火燒騰,歡送死亡。
而秋末的市集上,渡鴉甚至化身為一名高大的金髮男人,親自傳授待客之道。市集的收入讓尼古拉的荷包豐厚不少,他垂眼看著飽滿的錢袋,心想這全是渡鴉的功勞。
尼古拉總認為渡鴉的寶石是祝福,而他不過是傳遞祝福的送信者,他亦從不諱於談論這點。然而,他從沒將渡鴉化身為人的事情告訴任何人──至少不是所有人。
畢竟渡鴉化身成人的說詞聽在常人耳裡不免古怪,或令人心生畏懼,或甚,在有心人眼中會成為黑魔法的表象。渡鴉只是渡鴉,化身為人只是渡鴉的一種能力,無關魔法。
如同人類的工具使日子更快活舒適,而世界上第一把工具誕生之時,不也像施了魔法般讓生活更簡單?
他曾在秋季市集上將渡鴉的秘密透露給吟遊詩人,因不可思議之事在浪漫的詩人眼中如同詩歌神話。尼古拉不確定對方幾分當真幾分視作玩笑,總而言之,這很適合譜進詞曲吟唱,無庸置疑。
秋季市集結束後,渡鴉沒再化為人形。秋逝冬來,渡鴉的秘密本該隨之入土。誰能料到去了趟諾鄔利又被翻出來。
尼古拉為了鞣革劑來到皮匠舖門前,聽著皮匠滿嘴髒字吆喝著一面忙進忙出,尼古拉盯著一旁的樓梯邊掛著塊大皮,皮是黑的,光憑一眼看不出是從哪種動物身上剝下。
好不容易等到皮匠把一整瓶鞣革劑砰地擺到台上,尼古拉踮起腳,一手把錢貼到櫃台,一邊收走玻璃瓶。才踏出店門,一名渾身漆黑的掘墓工和多彩繽紛的小丑正要入店,兩個人都相當高大,任他們一人的影子都能吞噬尼古拉。
尼古拉抬頭,看見掘墓工長了張認識的臉龐。他和牛車打過招呼,見他身旁的小丑也有雙綠眼睛,正興味盎然地打量自己。
小丑和牛車同樣是綠眼睛,和秋季相遇的島嶼人的綠又是不同的綠。
島嶼人的綠清澈晶瑩,如火光下的草地那般亮。牛車的綠暗一些,或許是因為陰黑的衣服遮蓋,如夜下的森林。小丑的綠又更複雜了些,有深有淺,在冬陽下亮如春季的綠葉,在陰影下又混了些灰棕色,如陰雨天的樹林,在背後隱藏了秘密。
小丑熱情,伸手與他相握,說自己名叫燕子。尼古拉卻見他身上別著根紅褐色的鳥羽,羽毛又寬又長,一看便是比渡鴉更大型的猛禽。尼古拉沒問及,僅是記在心底。
不知是因為小丑讓燕子成了快樂的人,還是因為燕子本身的快樂大到足以成為小丑。尼古拉沒機會問,眼睛忙著被燕子的快樂吸引,一個回神發現自己已經跟兩人坐到爪痕旅店吃東西。
身為小丑的燕子能言善道,實在難以想像他和自己與牛車一樣,曾在墓地工作。尼古拉眨了眨眼,看看牛車又看回燕子,心底覺得這人實在有些奇異。
燕子招手給每人都點了碗肉湯。牛車和尼古拉同樣不怎麼說話,相較之下燕子可算是滔滔不絕了,一面說自己和牛車師出同門,一面問尼古拉在柯因管理多大的墓園,而今天怎麼千里迢迢到諾鄔利來。
尼古拉正想回答,聽見燕子又問了一句。
「弗里德要你來買東西嗎?」
尼古拉頓了頓。這名字似曾相識,但他知道的是弗里德里希(Friedrich),不是弗里德(Fried)。況且他也僅是耳聞,連對方的長相都不知道。
「您說弗里德里希嗎?他是家父的弟弟。」尼古拉回答:「但我不認識他。家父說他已離家多年。」
燕子順著他的話。
「怎麼不認識?」他笑道,「秋季市集那時,你不就在他攤上嗎?」
尼古拉又頓了下。他思量著是否該說實話。同在墓地工作,與死人為伍,肯定什麼怪事都見怪不怪,尼古拉是這麼想的。
他傾身,湊向桌前。壓低了聲音。
「您說市集那時候的男人,那人其實是渡鴉變的。」
燕子的眼愣了半秒,但嘴還是笑的。牛車倒是沒什麼變化,只是半句話不說,低頭喝他的肉湯。
燕子笑瞇瞇地又道:「哎可是,渡鴉變的人也能親吻擁抱嗎?」
此話一出,一旁的牛車突然臉色發暈,把手上的湯匙半丟回碗裡。尼古拉不大清楚燕子為何有此疑惑,而牛車為何突然一副作嘔想吐。總之他猜問題不在肉湯。
尼古拉隱約感覺自己即將透過燕子的話獲知更多渡鴉的秘密。他不敢肯定這是否亦是渡鴉的指引,或是燕子單純在與他猜謎語。尼古拉說出內心頭一個浮現的想法。
「但渡鴉變成的人不也是人嗎?」
燕子聽了笑得瞇起眼睛,改口問他怎麼有事找上鞣革匠。
弗里德里希
告別牛車與燕子,尼古拉出城返回柯因,途經樺樹林,他想起今早進城見到家家戶戶都拿了瓶子要取樺樹液,說男爵夫人重重有賞。現在一路上卻不見半個人影,倒是雪地上好幾枚獸掌的凹陷。
尼古拉不在意,倒是內心惦記著方才燕子說的事情。他努力回想秋季市集和自己同攤的金髮男人。想來,那男人也是如風一般地出現,說是渡鴉召他前來。而渡鴉們確實未有顯露敵意,甚至主動與男人親近,其親密彷若彼此已熟識大半輩子。
既然是渡鴉的旨意,那麼他亦沒有違抗的理由。只不過尼古拉首次見到渡鴉與初見的陌生人如此相熟,他終究按捺不下內心的好奇。
『您認識這些渡鴉嗎?』
男人一頭金髮如川河流淌,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藍眼卻比陽光更閃耀,比寶石更加璀璨。尼古拉忍著瞇眼細看的衝動。
男人微微笑。
『我與渡鴉並無分別。』他說道,『渡鴉可以是我,我亦能是渡鴉。』
那時候的尼古拉信了。如今再細想,那不就是答案嗎?尼古拉驚覺,男人早把一切都寫在他的心上,而他直到現在才明白如何讀它。
祖父曾告訴他,所有的梵克里死後都將成為渡鴉,成了渡鴉的梵克里將持續守在後代的身旁,直到作為渡鴉的生再次用盡,梵克里方能歸於真正的死亡。
在此之前,尼古拉從未想過金髮男人並非渡鴉的可能性。燕子稱男人為弗里德,還問他化作人的渡鴉難道也能親吻擁抱。他不知道,尼古拉畢竟只是凡人,從沒有機會變成真正的渡鴉,他時而會在心底想像自己能夠變身,但這個想像極其遺憾且現實地從未實現。
男人與他父親同樣是金髮藍眼。尼古拉猶記父親曾說自己是最特別的梵克里,因歷代梵克里皆為金髮藍眼的男性。
然而,自秋季市集結束後,尼古拉便沒再見到自稱渡鴉的金髮男人。他有些懊悔,心想或許方才該拉著燕子多問一些,畢竟對方似乎相當了解弗里德。
或許他該問問渡鴉嗎?渡鴉會大方地指引他嗎?或者,其實渡鴉和男人同樣,早將解答放在他手中,而愚昧的他尚未具備解讀的能力。
困疑籠罩心頭,就如天色瞬時黯淡,陰黑遮斷了太陽。雖說冬季日照短促,但他離開諾鄔利或許也不過一兩個小時的事情,尼古拉抬頭想查看天色,卻看見眼前一對小而圓潤的黑眼正明亮地回望自己。
小眼睛長在一張毛茸茸的長臉,臉部尖端的鼻頭亦是漆黑一片。兩顆眼珠上方,兩枚毛茸茸的圓耳正面朝自己。棕熊如人站立般直起後腳,龐然的身軀將天挺得更高更遠,熊的眼中只有無盡的漆黑,在太陽底下倒映尼古拉。
尼古拉心想自己是否該吹哨呼喚渡鴉,才發現寒冬凍得他頸子發僵,面部如屍。尼古拉盯著熊,拖著腳緩慢地後移,而棕熊鼻息如風,彷彿嗅見尼古拉心底的秘密和不安。
尼古拉將自己往後拉了半步,棕熊四足著地,也朝他踏出一步。棕熊不會說話,然而此刻,尼古拉卻感覺自己受到棕熊的質詢,盤問他為何侵擾自然的睡眠,為何愚昧天真地自以為能在自然裡隨意侵門踏戶。
樺樹林沉寂如死亡,好像是用沉默迎接尼古拉倒下,因他於夏末的白光下僥倖地生還,因渡鴉助他逃離命運的終章。
如今,命運將要奪還它應得的,命運將使他償債。
尼古拉眨眼,目光凝結在棕熊的眼裡。或許這即是命運。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竄進他的腦中,或許世界已然決心在今年將死亡降臨於他。
渡鴉本不該死於雷擊,而是他。尼古拉才是閃電索求的對象,因世界要他償還他的債,逼他將兩年前浴血的雙手洗淨。
如此想法鬆開尼古拉的身體,他感覺自己的心已然接受死亡,不過他的身軀依然企圖逃脫命運的手掌。他的步伐再次向後拖開,鞋底卻不知怎地滑溜得飛起,尼古拉的雙腳飛上天,頭頸往後癱,幾乎翻轉了半個圓。
尼古拉後腦著地,身體才落下,摔入蓬鬆的雪地發出輕響。他不知道棕熊是否被自己突來的翻仰嚇著,又或是牠正企圖掩蓋自己的驚嚇。總而言之,棕熊再度朝他挺直身,後腳直立於大地,像是得以雙足站立的人類一般威嚇癱倒的人類小孩。
尼古拉聽見棕熊低吼,四肢卻不聽使喚地釘在雪裡。他心想這便是自己的終末。不知為何,此時的尼古拉忽地想起他曾和父親到深山收屍,那些屍體多半已不能稱作屍體,而是骸骨、肉末以及蛆蟲的綜合體。
某一年冬天,他和父親找到一具被掩埋的屍首。屍體掩在精美的雪丘下,只露出四肢末端和頭部。他那時想動手鏟開雪丘,卻遭父親厲聲阻止,告訴他這人已不是人,而是熊的食物。
『弱肉強食是為自然的道理。人類成為自然的食糧,亦屬於自然的一環。』
那麼為何人還要辦喪禮呢?那時候他反問父親,但尼古拉無暇回想父親究竟是如何回答。
眼看棕熊站立的身影完全遮掩了尼古拉,而牠高舉獸掌,氣勢洶湧直撲而來,霎那間,猛禽尖銳的鳴叫劈破尼古拉陰暗的天空。
巨大的鳥影眨眼間劃過他的眼,衝上棕熊的臉,亮黃的雙腳伸出,利爪精準地勾破那對小而圓的黑眼睛。棕熊的哀鳴震耳欲聾,幾乎要吵醒整座樺樹林。
棕熊盲目地揮掌,熊爪朝巨鳥揮打,似乎試圖以聲辨位,後者拍振赤褐色的大羽,颳起兇惡的旋風,棕熊的怒火在狂風裡猶如老弱病殘的燭火。
棕熊再次怒聲嚎叫。
眼前光景震懾尼古拉。他呆坐原地,目光傻愣,急於將眼前的每分每秒烙入腦中。猛禽奮勇,鳥喙羞辱似地扯下一撮棕熊頭頂的毛髮,振翅乘風升滑高空。
棕熊雙掌空揮,猛烈地甩頭,似乎是要躲避下一波攻擊,又或是想要甩去受辱的疼痛,棕熊的後足已到了極限,龐然的身軀搖搖晃晃,宛若天空即將崩塌。
尼古拉眼見搖搖欲墜的天空,雙腿卻頓失力量移動身軀。他忽然找回自己浸滿白雪的手腳,冰冷令他麻木,將尼古拉的每分溫熱侵蝕為冰寒。
這是他的命運嗎?尼古拉自問時,驚覺自己可笑非常,難道他不是早已準備好面對死亡?
一股撞擊猛然襲上。
尼古拉的世界天翻地覆,視線翻滾,身軀衝進寬大溫熱的懷抱。眼角餘光瞥見一抹金燦的頭髮揮灑而過,他連忙抬頭。
是金色渡鴉救了他。男人身披寬厚的斗篷,兜帽往後掀翻,露出一頭淺金色的長髮如陽光流落。男人嘴裡咬著箭矢,一把弓自斗篷下的肩頭垂落。
男人鬆開環抱,單手熟練地翻轉長弓,另一手將嘴裡的箭矢架上,弦在男人手中拉張得緊繃。男人沒有立即放箭,而是屏息等待。
棕熊依然沉浸於猛禽的仇恨裡。而那隻鳶鳥不知何時來到兩人的上方,颼地展翅,再度翻撩大地。赤褐色的禽鳥在陽光底下如火燃燒,毫無畏懼地直衝棕熊的臉,棕熊嗅見仇敵直奔而來,又一次立起牠龐然的身軀。
猛禽俯衝,正面迎擊棕熊的怒吼。尖爪劃破熊鼻,棕熊嗚嗚大叫,苦痛的哀鳴與怒氣相雜。
尼古拉聽見哨聲,是金髮男人吹響了短促的哨音,似是對猛禽發令,本先緊抓棕熊頭頂的巨鳥揮爪,甩得棕熊重心歪斜,雙掌仍努力地在半空胡亂揮舞尋找敵手。
這一刻,尼古拉聽見男人的心跳平穩不紊,藍眼凝視眼前龐然的獵物,鬆開拉弦之手,箭矢衝出,筆直地奔飛,精準地送入棕熊的腋下。
巨大的棕熊在箭矢的面前竟顯得渺小脆弱,尼古拉眼見那頭巨獸萎縮頹然,前肢無力地前趴,砰地一聲撲入雪地。
死亡驟降,棕熊在鬆軟雪白的大地裡重回自然的懷抱。
男人沉默地用身上的毛皮斗篷為尼古拉抹去身上的殘雪。
尼古拉眨著眼,凝視著男人的臉龐。男人相貌年輕,看起來也不過大自己十來歲,實在難以想像他與父親同樣年過半百。
他始終盯著男人,沒有開口。興許亦是因為他不確定如何開口。
「怎麼了?」男人依然面帶微笑,藍眼如湖沉靜,深不可測。
尼古拉欲言又止,雙唇始終緊閉。
「妳會騎馬吧?」
男人半肯定的語句讓尼古拉愣了愣,但身體聽話地點頭回應。
距離他最後一次騎馬已經是兩年前。在他來到柯因後,尼古拉沒再上過馬背。要說是因為租賃馬匹對他來說是沉重的財務負擔,還是說在馬背上的生活會令他想起從前,尼古拉不知道,或許兩者都有,但後者更多一些。
男人牽著他走回諾鄔利城,替他租了匹馬。金髮男人讓尼古拉坐在馬上,自己則手握韁繩走在前頭,他領著尼古拉繞過方才遇熊的道路,來到另一條較為寬闊筆直的林中小道前。
「這條路遠些,但更安全。」男人說,一手把韁繩交給尼古拉,「注意安全,我的孩子。」
過多的疑問和衝動壓抑在尼古拉的胸腔。在這片茫然的海洋裡,他彷彿也成了海的一部份,導致連問出口的疑問本身也是如此飄渺荒唐。
「渡鴉變成人怎麼是金髮?」
金髮男人眨了眨眼,笑得瞇起眼。
「渡鴉能變成任何樣子。」
男人的眸光如太陽,耀眼得難以直視。
「妳也是,我美麗的孩子。」
他溫柔地撫過尼古拉的側頷,輕拍了下馬臀送走尼古拉。
葬禮的生活
馬兒讓尼古拉在黃昏之前便看見柯因。
他才要俯身加快速度,卻看見不遠的前方有具人體癱倒。尼古拉一手拉停,興許是久未練習而用力過猛,馬兒不滿地甩頭,尼古拉只好輕拍牠的側頸以示賠罪安撫。
屍體如凍結般僵硬。眼窩裡的柔軟物已被掏空,面部各處亦有咬痕,咬痕不算新,屍首周遭亦不見野獸足印。尼古拉躊躇半晌,最終還是將屍體搬上馬背。
在柯因之前的冬天,尼古拉每年都會與父親騎馬入山。他父親收集無人搭理的屍首,將一具具冰凍的屍體堆上推車,運回梵克里的墓園裡埋葬。
但他父親曾阻止他挖出棕熊的食物,說那人的肉身將透過棕熊回歸自然。棕熊就是他的死亡。當時的父親這麼告訴他。
那麼人為何需要葬禮呢?
尼古拉記得自己反問父親。
挖坑,下葬,填土,祝禱。
再簡便的葬禮也少不了這幾個步驟,看似簡單卻必不可少。
那麼動物為何不需要葬禮呢?
父親以問題回覆他的問題。
尼古拉將最後一鏟土堆回墳坑,俐落地壓平土壤。冬季的土和屍體一樣冰冷僵硬,挖坑填土讓整個身子都暖了起來,額際甚至冒出細汗。
但眼前的墓就和自然隨處可見的泥地一樣安詳。
尼古拉和父親埋一同埋下的無名屍多過他活著的日子。他記得父親永遠謹慎莊重,無名屍們有各自的家,而非挖個大坑隨意棄置。父親親自為每名住客禱告,並仔細地記下所有尚能辨識的特徵,包含衣物首飾,或是任何還殘留下來的長相。
這些人的名姓無人知曉,身份不被提及,亦無人探望。他們被人遺忘,最終成了土壤,成了滋養大地與春日的肥料。乍看之下,與曝屍荒野並無二致。
唯有一次。在簡便的葬禮結束後好一段日子,有人找上門來,才讓前些日子的死者有了名姓。他們為死者再次舉行葬禮,出席者更多,形式也更隆重。
遺族在葬禮上流淚,特別是在棺木入土時,淚水滴落彷彿樂音奏下,隨著傷痛奔流而走。當遺族的目光落在棺木,尼古拉則凝視遺族。
他見他們揪緊的眉隨著泥土一鏟鏟地鬆開,壓得扁平。悲傷不再如寒冬尖銳,而是在壁爐的暖火下烘得乾燥溫暖。
那一刻,尼古拉真正明白了葬禮。
文明說服人類比動物更加優越。然而當他見到橫死深山的屍首,卻感覺那不過也是另一頭死於路旁的野獸。因此當他見到父親堅持分別為他們下葬時才有股揮之不去的異樣感。
人的死並不高級。反之,人的死總是過於輕易,輕易得使人悲傷,令人唏噓。
當人結束生活的時間,世人以喪葬歡送,緬懷過去曾經與死者生活過的日子。因死者的生活並非虛空,死者曾真實存在過。
成為遺族的親族一腳踏入葬禮的儀式,懷抱死亡的經歷,將其背負在身後直到生活再次結束。
對於肩負如此重任之者,世人以禮儀敬重。
那場喪禮後,父親見尼古拉獨自站在那人的墓前祝禱,便走到他身旁。
『人為何需要葬禮呢?』父親問。
『因死亡如此虛無,故我們以記憶予逝者緬懷。』
尼古拉雙手交扣在胸,垂眼凝視碑上失而復得的名姓。
『文明將生活賜予人類,喪葬是為生活的禮儀。因我們的時間不只有生存,我們以記憶的儀式提醒自己曾有過的仍有,日子絕非虛空。』
無名屍無名無姓,亦不知其何年何月何日生,何年何月何日卒,無名屍首一無所有,就連墓碑也省去。
但他在這裡。尼古拉手握鏟柄,鏟尖輕輕插入土中,他筆直地立著,雙手交扣其上如十字。
「如今死亡已將你擁抱。」他道,不覺閉上眼。
樹上的渡鴉飛降,攀上尼古拉的手臂。
喪葬是生活的儀式,逝者伴隨著他的鏟與墳土迎向終焉。
然而,他懂的只有儀式,他並不理解生活。尼古拉垂眼凝視泥土塞滿指甲縫,若終日挖墳掘墓也稱得上是生活。
生活的儀式在不理解生活的人面前難道不徒然虛空?
寒冬吹拂,零星破碎的枯葉翻滾他的腳邊。尼古拉深深吸了口氣,感覺風帶著碎冰刮過鼻腔,痠痛一路衝上他的眉心。尼古拉頭痛欲裂,淚水溫熱地滑落,化去他寒僵的臉頰。
時隔兩年之久,他發現自己又能笑了。
愛的標本
尼古拉將自己的重大發現分享給丁香,本以為對方也會和自己同樣高興。怎知丁香聽了只是沉默,溫熱的手在被子底下緩緩握緊他的手。
這難道不是令人開心的事情嗎?他想問,但身旁的丁香始終不發一語。
冬夜的降臨快得使人錯亂,清晨也可以是黃昏,而黃昏亦能被錯認成深夜。尼古拉躺在丁香身邊,整個房裡僅有壁爐的柴火劈啪作響。外頭的風呼嘯而過,尼古拉睜眼盯著天花板,耳邊傳來丁香緩慢、甚是有些壓抑的呼息。
他本沒想要留下過夜。在他買了鞣革劑回到柯因後,突來一場大雪將他的時間打亂。雪水的潮濕讓標本無法如期完成,尼古拉把烏鴉倒掛在上方,每天入睡前不忘確認標本的羽毛是否足夠蓬鬆和自然。
生活裡盡是些想不到的事。一如尼古拉從沒想過自己能在閃電下生還,甚至能捱到冬天,一轉眼,冬季又要離開。渡鴉在夏末的雷電下替他受死,將牠們餘下的生命放到自己身上,但尼古拉才發現自己不知該拿這些多餘的日子如何是好。
總之他活下來了。不像他經手的標本總死氣沉沉,他活下來了。
夏末的雷電似乎將他打入新的人生。他得知神秘的金色渡鴉極有可能便是傳說中的弗里德里希。獲知秘密的當天,他甚至還見到金色渡鴉本人,但卻傻得沒有問出任何真相。
他如同在深林漫步,僅憑細微依稀的光亮前行。即便金髮男人就站在他面前,尼古拉見他依然像是隔了層紗。
然而,倘若對方有意,兩人之間自然也不會有薄紗阻擋。薄紗、霧氣、陰影……或是光亮,各種可能性在尼古拉的腦海漂浮遊蕩,那道他與金髮男人之間的隔閡令男人若隱若現,他不禁感覺若自己朝男人伸手,男人便會消散無蹤。
父親曾說,弗里德里希走在生的道路上。若他也走往日昇的方向,是否便能見到弗里德里希?
尼古拉沒能得出解答。他的新生裡有許多無法自己釐清的疑問。一如他未曾想過自己還會將渡鴉以外的鳥類製成標本。
初冬某日,丁香將死去的烏鴉交付他手,浮現在他腦中的第一個想法竟然不是安葬鳥兒,而是將鳥兒製成標本再送來給丁香。
興許是因為他想起母親說過的故事,守墓人與皮匠之女的故事,關於愛的標本的故事。
他仔細地將烏鴉剔去脂肉,清洗,縫合,填塞,死去的烏鴉在他手中重獲新生,這個新生並非生,但又是真實存在著。
為什麼呢?連日大雪的夜晚,他躺在棺材裡,仰望上頭倒吊的標本,不清楚自己怎會有如此奇想。難道他不該按照丁香的意思為鳥兒下葬嗎?
因為他見到烏鴉倖存的幼雛並感到孤苦無依嗎?將死去的母親製成標本以陪伴幼雛成長。這一切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的自我安慰,尼古拉知道自己再自私不過。
兩年前的安索格,他在仇恨的引導下一舉復仇,轉身回到老家時卻只見斷垣殘壁。沒有一具屍體,沒有半隻死去的渡鴉。
一切恍如夢境,好似過去他存在的日子並不存在。
他未能有機會親自為他的父母舉行葬禮,所以他把烏鴉母親的屍體製成標本,強硬地塞還到孩子身邊,說服自己此舉為善,因為孩子總希望待在父母身旁。
他是如此貪婪自私,企圖掌控其他生命的生死,擅自為終結的生命再闢新生。
大雪過後,尼古拉帶著製成的烏鴉標本來到威廉斯鐵匠舖前,心底自私地認定丁香肯定會收下。
為什麼呢?不為什麼,只不過是他一廂情願地如此想像。
丁香邀他進門,讓他看看長大的烏鴉。這天的冬末已帶春日之氣,但仍固執地下起最後一場雪,雪勢看來短時間內不會停歇,他本想騎馬回柯因,但丁香堅持要他留下。
若是他快馬加鞭,現在肯定早回到柯因的棺材裡。但他現在在這,他在丁香的房裡,與丁香共享一張床。
床鋪不算大,擠著他與丁香還算剛好。他不知道夜究竟走了多深,但他知道自己和丁香並肩躺在床上好長一段時間。兩人時而交談,時而沉默,唯有柴火的燃燒不曾中斷。
丁香問他怎會將烏鴉製成標本,他把父母的故事告訴她。尼古拉將母親的話告訴丁香。
「我媽媽認為,愛就是願意幫對方舉行葬禮。」
「因為死了就是死了。若願意幫對方舉行儀式送行,是因為心中有愛。」
尼古拉本來期待著丁香會笑著說這很奇怪,但丁香卻什麼也沒說,僅是把肩頭湊向他的。沉默持續了好一段時間。
尼古拉接著說,與丁香分享他又能夠笑,說被閃電劈落是因為他刻意上鐘樓……他說了很多很多,盡可能地讓一切聽起來輕鬆寫意,像是他的日子總繽紛輕盈,而非墓園般死氣灰黑。
不過丁香始終沒有笑,尼古拉甚至感覺不到丁香認為這些故事有趣。
丁香僅是在緊握著他的手,沉默了很久很久。
「尼古拉。」
丁香輕聲地喚道。
「如果、我說如果喔,如果妳比我早死,我會親自為妳舉辦葬禮。」
丁香的聲音和平常有些不同,濃厚且顫抖,顫抖並非出於恐懼,而是某種激動,促使丁香將尼古拉緊緊相握。
尼古拉側過頭去看她,丁香沒有側頭回望,而是直盯著天花板。尼古拉依著微微火光,見丁香的眼淚盈滿了光,一滴一滴墜落,流入她的髮。
尼古拉凝視丁香的淚水,彷若看見星火,照亮在他漆黑的林中。他忍不住將嘴唇貼上那耀眼的火光,鬆開丁香緊握的手,轉而側著身將她擁入懷裡。
「謝謝妳。」
尼古拉貼上丁香的耳邊輕聲細語,眼角淌落溫熱的眼淚,嘴角卻在微笑。
冬季的最後一個日子,末段的白雪不如霜寒堅硬,而似溫潤的燭火,若柔軟的溪河。
夜裡,春天悄悄降臨,暖意化開冰寒,雪水浸沉大地,滋養明日的新生。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