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犯〉

　　司書抱著「底座」前來敲丹妮卡的房門時，先說明了底座已經完成的事，然後詢問她使否想跟去展示所陪同凡派爾試裝。丹妮卡答應了，捎去那封信後，她還未曾到展示所看過菲爾曼，趁著這個機會也好。

　　「請問，他的服裝是什麼款式？」丹妮卡看著司書手上的黑色羊毛布料，平整地摺疊著拿在手上。司書前兩週曾來問過丹妮卡，有無希望的款式或服裝想提供給司書作為製作底座的參考，畢竟是要讓凡派爾穿著更體面，提高他價值的用途。

　　可是丹妮卡一直不大喜歡「底座」這個說法，這物化了凡派爾，也幾乎不尊重他們。當時也還未問過菲爾曼逃離這裡的意願，所以她並不想決定這樣的事。於是對於今日司書帶來的服裝，她亦是一無所知。

　　「是三件式的套裝。外套、背心與褲子都是羊毛製成的，保暖又體面。因為看薩拉札先生平日都穿著襯衫，我們討論過後決定還是以素面的款式作為他的裝扮。薩拉札先生一頭黑髮，皮膚又白，如果打扮上以簡潔俐落為主，就更能突出他那雙眼睛……」司書得意地說著，如果不是知道這服裝的用途，就好像他們只是用心地為菲爾曼挑了一套能突出他優點的服飾。

　　丹妮卡只是微微笑著，沒有回話。

　　一到展示所門外，丹妮卡就看見那位「溫柔先生」也拉著小推車過來，上頭放滿了書本。她不清楚對方的來意，但也僅是跟著司書一同打招呼，並微微欠身表示禮貌。

　　對方跟著他們一起進到展示所內，但只有司書走進房裡。菲爾曼有點訝異一口氣來了這麼多人，愕然地看著他們。丹妮卡發現他已經將自己之前託人帶給他的毛衣穿上了，尺寸剛好。

　　「薩拉札先生，您的服裝已經完成了，先來試穿吧。」就算克里斯多夫在場，司書同樣要先完成自己的工作。克里斯多夫也輕鬆地拉來了會客的椅子，隔著牢籠看著有點無措的菲爾曼。

　　「晚安，這週是讀書會的『讀書會』的日子。 我和社福司書們會給各位送幾本書，為孩子們唸唸故事，和大家聊聊天。 當然，凡派爾也是這活動的對象之一，所以我才會在這裡呢。 岡薩雷茲一向不喜歡這個活動所以沒有參加過，嗯，我好像還比較有社福的樣子呢？」

　　克里斯多夫笑盈盈地說明來意，丹妮卡只是站在一旁沉默地注視著裡頭的菲爾曼。

　　「邊更衣邊說話會有點難為情嗎，欸？可是我有點想看耶。」克里斯多夫的語氣輕鬆，菲爾曼卻有些不自在，「嗯，開玩笑的。晚點再試裝吧。看，我還帶了摻了血的餅乾來喔。」

　　聞言，司書也只得先停下想為菲爾曼試裝的動作。

　　菲爾曼能嗅到當初在克里斯多夫身上聞過的香氣，不是純粹的花香，似乎還摻雜了一點什麼，他說不上來，只知道不喜歡。

　　他看著丹妮卡，胸中的情感又不禁翻湧著，比起試裝，比起聽克里斯多夫談話，他倒希望能和丹妮卡聊天。說說那封信，以及那個回覆。

　　克里斯多夫卻說想聽菲爾曼談談自己的故事，就像聊床邊故事一樣。這種說法令菲爾曼感到荒唐，但他並沒有在神情上表現出來，只是淡淡地聽著克里斯多夫不停地說著。

　　「喜歡人類嗎？喜歡凡派爾嗎？希望能過著怎麼樣的生活嗎？或是單純地問問你喜歡什麼童話故事呢？」克里斯多夫一口氣地拋出許多問題，菲爾曼聽著都覺得累，「 我這裡有各式各樣的書喔，沒事，可以先借給你，之後再還我就可以了。 」

　　他一直是這麼多話的人嗎？菲爾曼不禁懷疑。

　　「那您喜歡凡派爾嗎？」菲爾曼沒有回應那些問題，也無意回應，只是將問題重新拋回給對方。

　　克里斯多夫似乎有點訝異菲爾曼的反問，卻並不覺得唐突或生氣，反而溫和地笑道：「嗯，喜歡喔。 多麼強大又美麗的生物。」

　　「我小的時候，因為一直生病沒辦法出門，也沒有朋友。 有一年父親送給我的聖詩節禮物就是一隻凡派爾喔。他的鑑定結果是拉長石。」克里斯多夫彷彿憶起當年，娓娓道來，語氣溫柔得像是提及了一個非常美好的過往，「我還記得，是非常漂亮的煙綠色。 讓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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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摸了摸領口的寶石。

　　丹妮卡此時卻皺眉，菲爾曼注意到了，她像是聽見了什麼十分冒犯人的話一般。然而克里斯多夫繼續說著他曾擁有的凡派爾逝去的事，是遺憾、是傷懷，也彷彿還有一些除去這些之外的情緒。

　　話才說完，克里斯多夫忽然按住胸口，似乎有點呼吸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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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咳，抱歉，常有的事。嗯， 現在被凡派爾圍繞的我很幸福。各方面來說，我都已經不能過著沒有凡派爾的生活了呢。」

　　菲爾曼對這些話都不在意，可是他擔心丹妮卡是否感到不舒服，目光總是停留在她身上。

　　克里斯多夫注意到了，所以也笑著問道：「那麼你呢？你喜歡人類嗎？」

　　菲爾曼對這個問題有著猶疑，他不是全然地喜歡，畢竟人類之中有太多都令他感到厭惡與疲倦，這個問題對他來說，不是只有「喜歡」和「不喜歡」這麼非黑即白的回答。

　　「我不討厭人類。」菲爾曼認為只有這麼說，才算得上心中真正的想法，「對我來說，人類和凡派爾沒什麼太大的區別。沒有理由非常喜歡，也不至於感到討厭。」

　　「那您喜歡人類嗎？」

　　「嗯……人類說喜歡人類會不會很奇怪？ 應該沒什麼特別喜歡的感覺。不過我喜歡幫助別人。看見大家露出笑容的感覺很好。」克里斯多夫見問題又回到自己身上，並沒有迴避。

　　「原本我沒有想要創辦讀書會的，只是想要再見到一次小時候遇見的吸血鬼，才成為司書的。 因為當司書的話，就可以遇見很多凡派爾了嘛。但是我體弱多病，老師也建議我當社福。 他要我開始想想，陷入困境的人們會需要什麼呢？ 但是我想不出來。」

　　丹妮卡始終沒有插話，可是克里斯多夫的話引起她的反感。

　　「豪斯就跟我說：『人們在困境時最需要的東西是金錢！』原來如此啊，一定是因為我已經很有錢了所以才沒有發現對吧。」克里斯多夫說著這些話，只讓丹妮卡愈發的不舒服，「於是就有了拍賣會的構想呢， 既可以幫助人們回歸社會，又能讓大家都能得到喜歡的凡派爾，讓每一隻凡派爾都能找到喜愛他的人，很棒對吧？」

　　「我佩服這個點子，機關運行至今受到許多支持，十分成功。 」

　　「對您來說，凡派爾是寵物嗎？」在克里斯多夫頗為滿意地說完這些話後，丹妮卡仍是問了。她的語氣平淡，目光卻十分不友好，牢房內的菲爾曼和司書都明顯的嚇了一跳，他們並沒有預料到丹妮卡居然會這樣問。

　　克里斯多夫這才終於轉頭看了看站在自己身旁的女性，丹妮卡迎上那雙淺色的眼眸，「你是這麼想的嗎？」

　　從剛才，丹妮卡就一直聽見克里斯多夫在提及凡派爾時，總是用「隻」作為單位。就好像凡派爾是外頭的小貓、小狗，可以隨意拎著就帶走。拍賣會美其名是替凡派爾找到喜歡他們的人類，說穿了，不就是用自以為是的善意，隨意販賣生命嗎？哪怕今天拍賣會上要出售的不是凡派爾，丹妮卡也一樣覺得這種作法很可怕。

　　丹妮卡本來對於拍賣會是沒有什麼想法的，也僅僅還停留在表面可見的利弊，懲治了凡派爾，而人類得到自由。可是待在這裡聽到克里斯多夫所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讓她打從心底地反感，也認為這跟她一直以來聽到的都不一樣。

　　拍賣會所謂的「成功」，不就是源於無人可以反對嗎？

　　「是。」丹妮卡也並不懾於克里斯多夫那種不怒自威的氣質。以前或許需要對這些貴族低聲下氣，然而來到亞斯德斯克後，丹妮卡認為已經失去了這個必要性。

　　「嗯……我很遺憾你是這麼想的。」克里斯多夫的臉上露出了可惜的表情，不對這個問題作正面回應，「我只是希望大家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而已。」

　　他們的話題便戛然而止。

　　克里斯多夫離開前，還是留下了幾本書以及餅乾給菲爾曼，不過菲爾曼無心去看那些書本，更不想吃那些餅乾。丹妮卡也在克里斯多夫離開後，走進了牢房裡，站在門口說：「我也可以待在這裡看他試衣嗎？」

　　「可以的。」司書點點頭，但也看得出丹妮卡的神色不好，「您……不喜歡溫柔先生說的話嗎？」

　　丹妮卡看了司書一眼，誠實地應了聲：「嗯。」

　　「為什麼呢？」

　　「凡派爾和人一樣，都需要被尊重。」丹妮卡淡淡地說，她獨自忍受過許多不被尊重的時刻，深知那樣的感受。換作是她被關在這，還得聽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只覺得是冒犯而已，無論對方本意如何。

　　司書愣了愣，彷彿從未聽過有人這麼說，便也就不再多回應什麼。

　　丹妮卡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如何，也不擔心剛才那些話可能讓克里斯多夫感覺不悅，因為他說的話同樣令人不舒服。

　　菲爾曼則很訝異聽到丹妮卡這麼說，一直以來丹妮卡都沒有對人類與凡派爾之間的身分差異表示過什麼，也不清楚她內心對於凡派爾的真正想法。如今算是明白了，他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也許他只是擔心聽見丹妮卡討厭凡派爾，因為這是他永遠不可能擺脫的身分。

　　牢房內很快地又充斥了玫瑰香水的氣味，手銬被解開後，那一件件合身又體面的衣物穿到了身上，菲爾曼緩緩地扣釦子、打領帶，再將背心及外套換上，精製的星星胸針就這麼別在左胸口。丹妮卡則背著身，直到司書說換好了，她才旋過身來看。

　　菲爾曼一身俐落的套裝，筆挺的站姿襯得他身形頎長，背心裡的白襯衫與深藍色領帶是他一貫的穿著，但搭著羊毛製的套裝外套以及剪裁合宜的褲管，讓菲爾曼身上無一處看起來累贅，顯得乾淨清爽。他左胸口的口袋裡還露出一角白手帕，並在口袋外頭別了金色的星星胸針，那顆星星與雙眼便成為他全身上下最奪人目光的兩個地方。

　　丹妮卡明白司書來時那番話的用意了。

　　菲爾曼見丹妮卡始終沒說話，還以為這套衣服不適合他，頓時有點侷促，「還是換下來好了……」

　　「很好看。」丹妮卡緩了緩語氣。

　　「是吧？我也覺得很適合薩拉札先生！」司書原本也有點忐忑，因為經過剛才的事情之後，氣氛總是有點尷尬。但丹妮卡滿意就好，他的差事也才算是告一個段落。

　　「謝謝。」菲爾曼有些不好意思。

　　丹妮卡凝視著那個胸針，而後要求了試衣結束要和菲爾曼單獨說話。

　　稀釋劑的事，她得說一說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