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
雨子2020/7/15 〈不治之鎮〉 林郡捷、李大根
林郡捷從不說再見。
因為誰也不知道,是再次相見,還是再也不見。
有一首詩是那麼說的。
『花發多風雨,人生足別離。』
花朵一旦綻放了就將被雨水打落。人的一生,充滿了離別。
林郡捷的人生,尤其如此。
一九九二年,四月十四日,在手術台上,那是他第一次跟母親分離。
一九九九年,預言中的世界末日沒有到來。而他與父母分離。
父母因為工作關係搬遷至國外長居,跟他從此分隔兩地。他依然擁有美好圓滿的童年,爽朗幽默的性格,他聰明,他俊美,他天真可愛。他擁有一切討人喜歡的特質,於是他交到了許多朋友。
二零一一年,從小就充滿正義感的他,懷抱滿腔熱血考取警校。實習、分發,輾轉來到這座小鎮,從基層員警做起。
二零一三年,突然爆發一場病毒疫情,小鎮上疾病擴散的很快,致死率甚高,大量移民潮。他沒有逃,他留在了這裡。
而林郡捷的朋友盡數死於病毒。
七年過去。
二零二零年,二十八歲的林郡捷,再也無法承受任何一場離別。
身為警局副局長的林郡捷,最常對學弟妹說的,就是注意安全。面對鎮民,也總跟他們說,開車開慢一點啊。
當他跟同仁道早,或是在警局休息,跟學弟妹談笑的時候,他心底都已經有譜。警察是個高風險的職業,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他知道,當他目送他人的背影,那都可能是最後一面。
林郡捷隨時都做好別離的準備,隨時都準備好抽身。
他不需要跟誰徒留感傷的道別,不論別人如何對他說再見,對他揮手。他從來都是靜默的微笑,不多作任何表達。
如果想起自己跟死去之人說的最後一句是再見,那只會讓他更加疼痛。
他寧可跟那人說的最後一句只是瑣碎的日常。如果想不起來說的是什麼,那更好。這樣他就可以假裝那人只是遠行,去到了他暫時見不到的地方,但是他們總有一天可以再見。
林郡捷信任學弟妹,他敢於將身後交給他們,背靠背,一同作戰。
但是他怕了。
他害怕再次面對他所愛的人,離開他的生命。
生離,死別,都一樣。如果從來不曾擁有,就不必害怕失去。所以這樣就好。
他跟所有人保持距離,再也不讓任何人輕易踏進他的心底。
直到他遇見了李大根。
要林郡捷來說,李大根就是一個莫名其妙的死罪犯,還很變態。
初次犯罪就被他逮到的黑幫份子,開心的接下他的電擊槍,躺在地上抽搐,興奮的呻吟。自稱寵物,想認他當主人,此後對他總是主人、主人,甜膩膩的喊。直到李大根犯案後為了逃難,對林郡捷開槍,主人跟寵物的關係至此斷裂。
慢慢的,李大根卻開始想闖進他的世界。
林郡捷討厭別人說謊。但是身為罪犯的李大根,倒是都犯過了,儘管大多是為了保他的黑幫夥伴,為了自身利益,不得不這麼做。
林郡捷看得出來,李大根很在意他對他的看法。他害怕林郡捷討厭他,所以總是戰戰兢兢的,說謊。說著林郡捷早已看透的謊。
既做了黑幫,又為什麼還盼望他這個警察可以喜歡他呢。
不論是犯案又被林郡捷逮捕回警局,或是平常在路上遇到。李大根總以那痴傻愛慕的笑,那撒嬌跟討好的呢喃軟語,對他示好。
見到林郡捷執勤時負傷,他就擔心得要死。見到林郡捷對他笑,他又開心得不得了。李大根總是毫不隱藏地表達對他的在乎。
就像在對他說,你是一個多麼值得被愛的人。
曾經有人這樣一股腦地把所有的善意跟溫柔都傾倒給他嗎。
慢慢的,林郡捷卻開始想要李大根留在自己的人生裡。
李大根常常無意間在林郡捷的底線上蹦蹦跳跳。林郡捷常常對李大根生氣。但是看見李大根哭泣,看見他痛苦的時候,卻又沒辦法乾脆地轉身離開。他沒辦法對他置之不理。
他們分處於黑白,卻想要靠近彼此,搖晃地行走一線危險的鋼索。有朝一日被迫站到對立面成為敵人,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林郡捷深知這個道理。卻無法狠下心將他趕出自己的世界。
林郡捷對待犯人始終公事公辦,不帶私人情感。
但是抓一些黑幫慣犯,久了,倒也抓出感情來。林郡捷對黑幫的態度沒有特別尖銳,他不刁難人,也不刻意討好。他總跟犯人笑著互損互虧一番。
抓到了,那就是警察厲害,抓不到,那不過就是歹徒犯案手法又更上層樓。追補的時候,遂多了點警匪競技,互拚技術的相爭,於是有些黑幫份子都覺得林郡捷是可敬的對手。
要說他這個副局長是黑白兩道通吃也好。林郡捷只希望,他們犯案,而他們追捕,這樣的平衡可以持續下去。
林郡捷看得出李大根重情重義,願意為黑幫夥伴犧牲許多。
他明白黑幫也是為了討生活,這條高風險的路,逼不得已是不會去走的。作為警察的他們也是如此,為的不過是背負的一份信念跟責任。
他們同樣手握槍枝,同樣雙手染血,同樣為了各自的理由而拚搏。
追根究柢,他們並沒有什麼不同。
林郡捷只希望,黑白兩道之間的平衡,那依循法律、規則而生的追逐關係,可以平穩的發展下去。
他只希望受傷的人,死去的人越少越好。
夜晚的小鎮上卻響起了幾聲槍響。
一輛車追著警車跑,車上兩個人針對警察拿槍拼命開,沒來由的攻擊,槍響不斷,搞得整個小鎮跟警局人心惶惶。
林郡捷大為光火,這是在他的領地搗亂。是對他的挑釁,對警察公權力的挑釁。
一切就從槍響開始,被擊碎,無法挽回的併裂。
林郡捷努力安撫著不安、躁動憤怒的學弟妹們,說,沒事,我會站在你們這邊。他要他們提高警戒,有任何狀況馬上在無線電回報。他自己的焦躁卻平復不下來。
李大根打了電話給他。
林郡捷走離同仁身邊,去到樓梯間才接起電話。聽見李大根的聲音,讓他緊繃的情緒放鬆了點。林郡捷隨口跟他抱怨今天工作相當忙碌。這是林郡捷後來有的習慣,後來只要遇見李大根,他總會不自覺的想跟李大根埋怨。
有時他會覺得,那其實是一種撒嬌也說不定。
李大根告訴他的事情卻出乎他的意料。
他說,開槍襲警的人,其中一個是雷耀揚。林郡捷知道那個人,知道李大根曾經跟他合作犯案。只因為李大根看他隻身來到這城市,同情他沒有人脈,才這樣做的。
林郡捷聽見平常總是笑著跟他說話的李大根,此刻相當低落的嗓音。
「警官,我覺得我控制不了那個人,我不知道他會瘋到這種地步……我很努力想攔住他們,但是我真的沒有辦法了。他現在在我們公司,看你要怎麼處理……」
「那不是你的地盤嗎?為什麼要讓他待在那裡?」
林郡捷難掩怒氣。他不懂,為什麼都這種時候了,李大根還要放任他在自己的黑幫領地為所欲為。
「我不是早就提醒過你,別跟那個瘋子走太近嗎?為什麼就是講不聽?」
對別人的同情不是用在這種時候的。
李大根,你真是夠了……
為什麼不懂得保護自己,你遲早會被自己的善良給害死……
電話那頭李大根始終沉默,林郡捷重重嘆了口氣,「你最好勸勸他們,要是敢再開一次槍,再一次襲警,我不會對他們客氣的。」
聽著李大根難過的嗓音,林郡捷不想過度責備他,因為這一切不是他的錯。他知道李大根的無奈,知道他現在被迫夾在雙方之間,他肯定也不好受。
他不想給他施加更多壓力,他知道李大根有他想要保護的人,那些黑幫的夥伴。但是他也有啊!他也有他想要保護的人,不論是他的警局同仁,甚至是,李大根……
林郡捷痛苦的閉上眼睛。他知道,這個時刻果然來臨了。
他是黑,而他是白。
黑幫將警察視為敵人,天經地義。林郡捷從來不想被迫與李大根為敵,不想有天必須親手送他永久的監牢,不想有天被迫抓著手槍抵上他的腦門。
但是現在,就是那一天。
林郡捷聽見無線電裡,警員不斷回報他們被開槍,被襲擊。他的身體顫抖著,警察的尊嚴,一次次被踐踏。動搖警局,動搖他最後的歸屬之地……
林郡捷最為重視的就是人命。不能輕易傷人,這就是他的底線。
他不容許有人藐視警察公權力,更不容許有人奪取自家警員的性命。他從來都把同仁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
就算要死,也是該由他先。
縱使他們踩過他的屍體,也不會輕易對惡人低頭臣服。
沒有什麼比保護警局同仁的性命更為重要。
沒有什麼比保護李大根更為重要。
林郡捷已經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
李大根傳簡訊跟他告知,稍晚雷耀揚預定的行動路線,林郡捷知道李大根這麼做的用意何在。逮住那個瘋子,是現下唯一可行的手段。他打了一通電話給李大根。
「你告訴他,他要這樣搞,我他媽絕對弄死他,明白嗎?」
那是林郡捷最後的警告。
如果有人想跟他玩一場殺戮遊戲,他自然奉陪到底。
再看,是誰會贏?
林郡捷提領一把卡賓槍,走往警局外,獨自坐進自己的警車,倪妮學妹急急地跑來攔住他,「學、學長你要去哪裡?」
林郡捷望著他,勾起嘴角。
「去逮那個姓雷的呀,打獵的時候到了。」
倪妮神色驚慌,林郡捷留下一串詭異的笑聲給他,急速的警車消失在夜色之中。
林郡捷後來的意識,已經是在醫院門口了。
救護車刺眼的紅色燈光閃爍,刺耳警笛聲交織,林郡捷意識恍惚,聽見倪妮焦急的喊『學長,他要跑了!』
而他見到剛下救護車的雷耀揚就在他前方。
林郡捷立刻喝止他,雷耀揚的拳頭迎面而來,重重砸在他鼻樑。林郡捷下意識握拳回擊,卻發覺他的拳頭敵不過對方。他的力量不及他,他可能會輸──當這個認知浮現在他腦海,林郡捷立刻拔槍,朝雷耀揚的方向瘋狂射擊。
他聽見周圍傳來人群的驚聲尖叫,他聞到了,鮮血的氣味。恍惚間感覺到雷耀揚不再攻擊,林郡捷才喘著氣放下手槍,病態的嘻笑。
「你瘋,我會比你更瘋啊。」
林郡捷不會對罪惡臣服。
他會保護他想保護的人,他會捍衛他內心的正義直到最後──
鐵鏽味瀰漫,呼吸急促,視野模糊,林郡捷的身體止不住搖晃,無法站穩。他知道他必須抓緊手裡的槍,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副局,請你搞清楚你現在站的是什麼地方。」
林郡捷慢慢回神,眼瞳逐漸聚焦,站在他面前的,是醫院裡向來溫柔待人的霧醫師,此刻卻有些生氣的看著他。林郡捷張望四周,看見鎮民全數躲在醫院裡頭,面色驚恐,遠遠的望著他,像在看怪物。
什麼地方。林郡捷輕輕的笑了。
是他僅存的領地啊。
林郡捷抬手抹上自己的臉,卻見到手掌滿是鮮血。
我的?別人的?分不清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李大根現在怎麼樣了──
他恍恍惚惚地想。無力的向後跌,昏了過去。
當林郡捷在醫院急診室的病床上醒來,卻看見倪妮一勁的哭,說學弟被開槍擊倒了、學長你開槍擊倒的歹徒還在手術搶救。一瞬間太多資訊湧入,讓腦袋昏沉的林郡捷更難受了。
林郡捷慢慢回想剛才發生的事情,他原本,只是要出發去逮捕雷耀揚而已。
混雜了興奮、恐懼、憤怒跟哀愁的種種情感,卻讓林郡捷徹底失控。林郡捷不容許任何人挑戰他的底線。他以歡愉甜美的癲狂笑聲,投入你死我活的狩獵之中。過度亢奮而激情的腦袋彷彿一場高燒。後來的記憶,很零碎。
一些蒼白月光,深黑夜空,以及鮮紅的血流遍地。
似乎只有聲音留得特別清晰。
狂風在耳邊呼嘯,林郡捷的視野裡只剩下前方逃竄的車輛,剩下雷耀揚,他唯一的仇敵。他聽見自己詭異的笑聲,聽見自己愉悅而高亢的嗓音。
『遊戲開始囉!』刺耳的剎車聲,車輛碰撞的聲響。
『還敢跟我鬥啊?嗯?』劇烈槍響,無數子彈被擊發。
無線電裡似乎有誰焦急喊著他,而他興奮的大喊。
『撞他!撞他!』車輛摩擦護欄的刺耳金屬聲,接著是軟軟的悶響。
『倒了!他倒了!』
他聽見自己發出瘋癲的尖銳大笑。
三聲槍響。然後是,一片徹底寂靜。
兩個人。林郡捷想起來了,當他撞倒雷耀揚,還有一個人逃往山坡。當林郡捷仰望,那人前方是一望無際的深夜蒼穹,那往天空奔逃的身影,被林郡捷開槍精準的射了下來,沉沉墜地。
……那個人是誰?
聽見倪妮的回答,林郡捷愣住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他說,是李大根。
是李大根。
那三槍,是他親手開的。
林郡捷拖著負傷的身體,虛弱的站在手術室外等待。走廊同樣待著一些李大根的朋友,有人面色焦急,有人低聲啜泣,所有人都在等待手術結束,等待一個結果。
如果手術結束,醫師走出來宣告李大根的死亡時間,那會怎麼樣?
林郡捷的內心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他覺得好冷。好冷。
無數質疑的、安慰的、否定或肯定的吵雜聲音拋向了林郡捷。來自李大根的朋友,來自他的警局同仁。
『是他們選擇犯罪的,你的作法沒有錯。』
『躺在裡面的是誰?是那個永遠都要護著你的人,永遠都要我們別動你的人!』
面對抓住他衣領悲憤質問的吉米爺爺,林郡捷沒有任何反應,他面色慘白,神情空洞,直愣愣的瞪著地板。任憑他抓著自己搖撼。
醫師走了出來,對他們宣告手術完畢。
李大根的身體沒有嚴重傷殘,但是腦部受到損傷,有機會醒來,也可能永久的陷入昏迷。一切端看病人的意志而定。
對的、錯的。那些都不重要了。
林郡捷什麼都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了。
如果李大根就這樣死了,他也──
林郡捷請了長假。
他每天起床,穿著便服,就到醫院去,去看李大根。
李大根的朋友也守在那裡。爺爺氣憤的要將他趕走,大聲嚷嚷要為李大根復仇,林郡捷靜靜承受他的唾罵。雷朕語溫柔的勸他先離開,晚點再過來。
於是林郡捷就待在遠處的走廊,等到病房外沒人的時候才過來,站在外頭,透過玻璃窗,遠遠的看。
他每天早上就到,深夜才走,一整天就待在那裡,什麼也不做,什麼話也不說,就只是看著李大根。看他躺在床上,像是淺淺的睡著了。
你到底為什麼還要跟他一起去犯罪?
就為了同情他,為了盡你最後的義氣幫他?
還是──是為了保護我──
想到這點就讓林郡捷呼吸困難。無盡的心疼與愧疚席捲了他。
呼吸還在,就還有活過來的希望。但是誰也不知道這個跟死亡無異的狀態會持續到什麼時候。李大根的生命跟時間被按停,靜止在那一瞬間,同時也按停了林郡捷的時間。
一場漫長沒有盡頭的葬禮。死去的是無數在乎李大根的人的心。
鎮民向警察局局長投訴林郡捷在醫院門口貿然開槍的作為。抗議警方執法過當,對沒有攻擊意圖的嫌犯開槍造成重傷。
林零漆局長相當頭痛,共事多年來,接到關於林郡捷的投訴也不是第一次。考量到起初是歹徒先攻擊警察,對林郡捷訓誡一頓,記過也就罷了。
林郡捷知道自己是個徹底失職的警察。
『我們是警察,我們做的一切都應該要遵循法律,而不是跟他們一個樣!』
他知道在警局同仁眼中,他是個被刺激就會失控的瘋子。被說是流氓也好,變態也罷,這樣很好,他就是要別人怕他,要別人敬畏他──這樣他才可以不被傷害。
林郡捷從來不為自己辯解。
他卻想起了曾經在警局拘留所,倪妮對學弟說,郡捷學長每次開電擊槍電人就會很興奮,是個變態。被關在欄杆內的李大根,卻生氣的吼道。
『你不要亂說!林警官很正常!』
林郡捷愣愣地看著李大根為了他生氣的模樣。只有李大根,一直以來都如此執著的相信他、維護他。
他是這樣,毫無保留的愛著他。
林郡捷渴望維護自我的領域不致崩壞,這份無謂的執著卻很有可能害死李大根。
如果李大根不是個黑幫,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如果林郡捷不是個警察──
但是那樣,他們就不會相遇了,不是嗎。
命運。他無法違抗的命運,真是夠了。
失去了才懂得擁有的可貴。他意識到他比想像中的更在乎、更愛李大根。但是也許已經太遲了。
當一個人什麼都沒有,就沒有什麼好失去。曾經林郡捷不再走近任何人,他是如此小心翼翼,如此竭力保護自己,但是為什麼……
如果……如果沒有遇到你就好了,李大根。
林郡捷看著躺在病床上的李大根。
那張清秀的臉龐蒼白如紙,神情悲傷。當李大根看見他的那瞬間,卻露出一抹無力的微笑,努力揚起手臂,對他輕輕招手。
「過來,林警官……你過來……」
那虛弱的綿軟嗓音帶著對他的撒嬌。林郡捷走到病床邊,伸出雙手緊緊握住他的手。淚水從李大根的眼眶滑落,他啞著嗓音說。
「好痛,林警官……我不想死……」
「你不會死的。不會……」
「對不起。沒有乖乖聽你的話。我要離開你了,我知道我要離開你了……對不起……」
「不要道歉,你活下來再道歉……」
李大根闔上了眼睛。林郡捷輕輕搓揉他的手,渴望他再給他任何一點回應。
李大根,你的手為什麼這麼冰?李大根──
林郡捷一聲聲喚著他名字,低下頭,將李大根的手,掬到臉上貼著,渴望再次將那手摀熱,渴望讓李大根撫摸他滿是淚水的濕熱臉龐。
林郡捷以臉摩搓李大根的手心,那手卻一點一點失溫,越來越冰涼。
不要。我不要這樣,不要──
林郡捷哭喊出聲,卻醒在警局,淚水爬滿他蒼白的臉。
林郡捷一路狂奔到醫院,來到病房門口,看見躺在床上的李大根沒有異狀,跟往常一樣昏迷,淺淺的睡著。林郡捷才終於確定那只是一場惡夢。
林郡捷鬆懈下來,劇烈的喘著氣跌在地上。
雙手摀住了臉,低聲的嗚嗚哭泣。
如果李大根真的活過來了,他會恨他嗎?
他給過李大根那麼多傷害。相較於一直以來李大根對他的奉獻與付出,他對李大根卻是那樣吝嗇而冷漠。到最後,他對他那樣殘忍,對他開了那麼多槍。
林郡捷不容許任何人挑戰他。但如果是李大根,他會任憑李大根恨他,取走他性命,他不會反抗。
因為,這是他欠他的。
李大根,我要你親手來拿。
一個多月後,李大根醒了。
那個時候林郡捷正待在醫院走廊,他聽見一陣騷動,望見李大根的朋友聚攏在病房前,跟在醫師跟護理師後頭進去。
他猶豫一陣才起身過去,隔著玻璃窗,見到病床上沉眠許久的李大根,此刻睜開了眼睛,虛弱的跟床邊的醫師說話,朋友們環繞著他。
他看見李大根似乎低頭摸索著什麼,而林郡捷口袋裡的手機響了起來,他走到角落,看見螢幕顯示的來電是李大根。
他聽著那鈴聲逐漸將他的喜悅跟慌亂放大。他意識到這代表了什麼意思。李大根在長久的昏迷之後,才剛甦醒過來,他第一件事情就是想打電話給他。
林郡捷難掩欣喜的笑了起來,揉揉泛紅的眼眶。
他有好多話想對他說,有好多好多話──
一瞬間林郡捷卻感覺自己的心正在下墜。他回過頭望向李大根的病房,房門敞開,隱約傳來歡聲笑語。
為什麼李大根會躺在病床上昏迷那麼長的日子。
是因為他。
他差一點就會殺死他的。
林郡捷沒有接起電話。任憑鈴聲不停地響。林郡捷轉身,快步走離了醫院。沒有回頭。
林郡捷回歸了工作崗位。
他依然是警察局的副局長,值勤到深夜,隔天又開始一日的忙碌,沒有下班時間,醒了就工作,結束就睡覺。他回歸工作狂的身份,只是比以前更加瘋狂。
李大根每天都會打電話給他,但他從來不接。
直到那天深夜,林郡捷結束值勤,將警車駛進停車場,拖著連日失眠,高度勞動而疲倦不堪的身體,狼狽的走回警局。
他遠遠見到的,卻是警局內等著他回來的李大根。
林郡捷站在警局外頭,透過黯淡的月色跟玻璃大門,看見他相當想念的身影。看見李大根依然綁著從前的墨綠色髒辮,戴著一副墨鏡。低頭坐在椅子上。等他。
其實他很害怕。
林郡捷還沒有做好準備,他不知道該以怎樣的表情面對他,更不知道李大根會對他擺出怎樣的表情。憎恨?厭惡?質疑?不論是什麼都將令他痛苦,但那是他應該擔負的罪。
他已經無處可逃。
林郡捷深吸一口氣,推開警局大門走進去。李大根抬起頭,那瞬間,他的臉龐卻綻放一抹燦爛的笑。
「警、警官!林警官!」
那嗓音又驚又喜,那樣綿軟滿是熱情的喊他。
李大根跑到他面前,張開雙臂好似想抱他,但是立刻又止住收回了手,膽怯的縮著肩膀看他。林郡捷愣愣的看著他,這跟他預想的不一樣。
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反應啊……李大根……
林郡捷不禁眼眶泛紅。還可以聽見李大根的聲音,可以看見他對他笑,是曾經他不敢奢望的。李大根站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喚他。
「林警官。」
「嗯。」林郡捷哽咽著應了一聲。
李大根開心的笑出聲,抿了抿嘴唇,「警官你……知道我醒了嗎?」
「我知道。」
「那、那你怎麼……你怎麼都不來看我嘛?」李大根嗓音無辜,淚水滑落,他抬手胡亂擦抹,「你也都不接我電話,你是不是……討厭我了……」
「我沒有討厭你。」
「真、真的嗎……」李大根抽咽著。
「真的。」林郡捷溫柔回答。
林郡捷難受的凝望哭泣的李大根。都到了這種時候,他還在害怕他討厭他,明明,是他該害怕才對啊……
再次從李大根的眼淚,意識到他對他的在乎,林郡捷微瞇起眼瞳,微笑起來。
他覺得這樣就夠了。很足夠了。
「我有些話想跟你說。」林郡捷微笑,「等我開車來接你,可以嗎?」
李大根抹著眼淚,「好,警官我等你。」
林郡捷走進警局值班台,打卡下班,到更衣室將一身警服換下,看見學弟坐在角落打盹,正在等待稍晚的值勤。林郡捷輕輕嘆息,換回平常那套白襯衫跟黑西裝褲,將一把私人自用的手槍,帶在身上。
當李大根滿臉緊張又期待的,坐進林郡捷的副駕駛座,他微笑踩下油門,夜色之中,儀表板散發著微光。
「警、警官,你要帶我去哪裡啊?」綿軟的嗓音緊張地問。
「嗯……看夜景?」林郡捷的嗓音帶著笑意。
李大根緊張的點點頭,打量車內,偶爾轉頭看看林郡捷,突然又說起了,那天他們一起跑山的回憶。那是李大根出事那天稍早的事,那時,待在他副駕上的李大根開心的跟他聊天,此刻依然。
林郡捷默默地聽李大根那歡欣的話語,那明朗的笑聲。
好熱鬧啊。
林郡捷的世界,有多久沒有這樣熱鬧了。
時間像是倒流回到那天,好像李大根一直都在他身旁,沒有離開過。
車輛穿梭過暗夜,林郡捷開得很慢,很慢,有些希望永遠不要抵達終點。車輛沿著蜿蜒的山路緩慢爬升。
「警官,我覺得我好像在作夢哦,」李大根輕輕地說,「我本來以為,我再也看不到你了。可是現在還可以看到你……好開心喔。」
林郡捷輕聲回答,「我也很開心。」
車輛駛進深山,來到一處可以俯瞰城鎮夜景的草坡。林郡捷開門下車。
「哇!警官,這裡好漂亮喔!」
他看見李大根笑容燦爛,林郡捷回以微笑,他在草坡上踏著碎步,混亂的腦海試著組織,那些想對李大根說的話。他卻發覺李大根跟在自己身後,跟得很近很近,就像……害怕被遺棄的可憐兮兮的小狗。
林郡捷感到有些心疼。他默默地走,任憑他跟得這樣近。
「林警官。」李大根柔柔的喊他。
「嗯?」
「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總覺得……你好像……很悲傷。」
林郡捷停下腳步,「有嗎?」
「嗯,有。」李大根的聲音悶悶的。
林郡捷輕聲嘆氣,邁開步伐,而李大根沒有跟過來。林郡捷踏過草地,深邃眼眸低垂,凝望山坡下的燈火闌珊。
「欸,李大根。」
「什麼事,警官。」
「對不起。」林郡捷的語氣放得很輕,「那一槍,我不應該開下去的。如果我知道那個人是你,我絕對不會──」
「警官你沒有錯啊,你是在執法。但我是黑幫,我做的本來就不是對的事情,」李大根急急地說,「我們吃這碗飯的,本來就準備好要吃子彈,這個是我們拿命換來的錢──」
「可是你沒有對我開槍啊!是開槍的我有錯啊!」
李大根嚇住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林郡捷這麼激動,他望著林郡捷悲慟的背影。
「我每天都在想為什麼我要去爭那些事……你昏迷的時候我每天都有去看你,但是我很怕……哪天就是最後一面。如果你真的就這樣死了……怎麼辦?」
「警、警官你不要難過……我現在沒事了嘛……」
林郡捷轉過身來,看見泫然欲泣的李大根。林郡捷淺淺微笑,走到他身旁,突然湊近他耳朵,壓低聲線慵懶地說。
「李大根,你看我手上拿的是什麼。」
以往林郡捷總是喜歡這樣,拿著電擊槍捉弄李大根,曖昧的在他耳邊如此提問。
此刻,李大根見到的,卻是一把實彈槍。
「給你。」
林郡捷將手槍握把遞向他。李大根倒抽一口氣,震驚的看向林郡捷,看見他臉上有些虛弱卻平靜的微笑。
「警官你……這樣是什麼意思?」
「我差點就殺死了你。有人說會為你報仇,會讓警察付出代價。這會是個復仇的循環,我不希望有更多無辜的人受害。如果請我的學弟動手,或是我自己動手,也不足以平息他們的怒火。所以……」
「所以?」
「所以我想了想,覺得由你來動手是最適合的。」
「你要我開槍殺你?你是這個意思?」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見李大根對他生氣呢。
林郡捷看著李大根極其憤怒的臉龐。
對,就是這樣,這個眼神,很好。
「李大根,你是個黑幫,你應該很清楚,一命抵一命是什麼意思吧。我覺得,這很公平。」
「要抵什麼命!我還活著啊!」
林郡捷始終微笑,溫柔地說話。
「活著滿是痛苦的事。每次看到同仁性命受威脅,我都會想要頂替他們。他們那麼熱愛生命,跟我不一樣,如果死的是我,會比較划算。以前我都覺得,如果可以在執勤中死掉,好像很幸福……」
「你在講什麼,命不能這樣比較啊!」
「遇到你以後,就不一樣了。我就覺得,活著,還是有好事會發生的嘛……可是……」淚水滑落林郡捷的臉頰,他依然努力微笑,「李大根,你還活著,我很開心。我覺得這樣就夠了,所以拜託你……」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淚水爬滿李大根的臉龐,他握緊拳頭,像孩子一樣搖頭大哭。
「我跟我學弟說了,晚點他會過來善後,沒有其他人會知道。所以你只要開槍就好了,其他事情你都不用擔心。」林郡捷面露痛楚,輕聲說道。
「如果真的非要死,我寧願死在你手上。李大根。你明白嗎?」
「警官……拜託你不要這樣……」
望著哭泣的李大根,林郡捷備感痛苦,但是他已經無法再給他任何安慰。林郡捷努力壓抑情緒,回歸他們初識那時,那冷漠的嗓音。
「我不是警察。我現在,是以林郡捷的身份要求你這樣做。我現在要還你的,是我,是我欠你的。」
李大根痛苦的望向他,「我不能、我絕對不會對你開槍的。」
「別忘了,最早以前,是誰對我開槍的?嗯?」
林郡捷冷笑一聲。
他們初識那時,林郡捷是主人,而李大根是他的寵物。
在那場無謂的遊戲之中,沒有絲毫對彼此的在乎,沒有絲毫真情摯意。那份關係也早早就崩解於,犯罪後對林郡捷開槍的李大根手中。
「還敢對主人開槍啊?不乖的寵物……」
「現在不一樣了。」李大根抹去眼淚,神情嚴肅,「你現在,對我來說,完全不一樣了。」
「所以你不會再服從我,不會再回應我的要求了?」林郡捷露出受傷的笑容,「連你都想要背叛我了,是嗎?」
「我不可能殺你。除此之外你要我做什麼都行,就算要我的命也可以。只要是為了你。」
李大根在他面前雙膝跪下。如從前那樣仰望林郡捷。
他看見林郡捷相當震驚的神情,而他微笑,流下眼淚,柔聲說道。
「只要主人想,我永遠都可以是你的寵物。」
他看見林郡捷的眼眶汩汩湧出了淚水。
林郡捷疼痛的閉起眼睛,再次睜開的時刻,神情卻變得更加死寂,嗓音冰冷。
「起來。李大根。」
他順從的起身,林郡捷將實彈槍上膛,扯過李大根的手,以不容他反抗的力道,將槍塞進他手裡。隨後輕輕鬆開了手。
「我命令你開槍。」
李大根悲慟的凝望一臉漠然的林郡捷。山林寂靜,隨微風輕輕擺動的青草地,山坡下依舊是整座城市的燦爛燈火,溫熱流動的光河。
這是李大根第一次看到林郡捷哭。
也是他第一次聽林郡捷說了那麼多內心話。看到他對他那麼溫柔,對他的所有愧疚跟心疼。
他從來不知道,林郡捷是這樣在乎他。
終於知道的時刻,他卻要失去他了。他看見林郡捷背轉過身,邁開步伐,停下的位置,正好是最適合開槍的距離。
林郡捷不再說話,靜默地等待。
李大根知道,只有他可以實現林郡捷的願望。
黑夜之中林郡捷穿著白襯衫的背影是那樣脆弱,李大根知道自己只需雙手舉槍,對準他的後背,解保險,扣板機。鮮血就會綻放,染紅那最為純淨無瑕的白。
那就會是李大根的解脫,也會是林郡捷的解脫。
李大根呼吸越來越急促,他全身顫抖,手心出汗,摀熱了那原本冰涼的槍枝。
他雙臂筆直舉起,將槍口朝向前方,指向,他最愛的那個人的背影。
砰。
槍響劃破了寧靜暗夜,迴盪在山谷之間。
槍響接連不斷,不曾休止,彈殼墜落在地的脆響,瞬間爆燃的火焰、濃厚煙硝味侵入鼻腔,煙霧在微涼的空氣裡翻飛──
──直到子彈用盡。
李大根將槍丟到地上,疲倦而痛苦的喘息。而他看見他最愛的那個人,轉過身來詫異的看向他。
李大根是個聽話的寵物。他對主人開槍了。
但是槍口刻意位移幾分,子彈盡數擊向了暗夜。
「……可以了。你恨的那個林郡捷,已經被我殺掉了。」
李大根微笑。
走到林郡捷面前,溫柔的凝望他。
「林警官,剩下來的這個你,要跟我一起活下去。」
林郡捷愣愣地看著他,隨後痛苦的皺起眉頭,他低下頭來,雙手摀住臉,縮起來的肩膀顫抖,撒嬌似的嗚咽。
「李大根……你這麼心軟的人,當什麼黑幫啊……」
「我不當黑幫了啦,林警官……」李大根流著眼淚,笑容燦爛,「我決定金盆洗手了。你之前不是要我去美國找若若他們玩?我已經買了機票,我都有記得你說的話,我都有乖乖聽你的……」
「受不了你……你早就該去了……」
林郡捷依然摀住臉,李大根心疼的看著他,有些膽怯的伸出了手,輕輕地,拍撫林郡捷那顫抖的後背。
「我很快就會回來了,林警官。到時候,再帶美國土產回來給你,好不好?」
發覺李大根對他的軟言軟語跟在哄小孩無異,林郡捷笑了出來,抬起頭抹去眼淚。
「美國土產有什麼……?」
「呃、我也不知道欸……」李大根傻氣的笑著。
「那你出國那天我去送你……然後,等你帶土產回來給我……」
「好!就這麼說定了,警官!」
清晨,淺白的天空,風和日麗,青草悠悠,警局外頭傳來平靜的蟲鳴鳥叫。
林郡捷起了個大早,穿著平常那件白襯衫,開車前往李大根居住的公宅,遠遠看見公宅前停著好幾輛車,李大根就站在人行道上,跟一群朋友熱鬧談笑。
林郡捷停了車,躲在巷口的人行道樹影後。聽李大根說是稍晚的飛機,他打算遠遠的跟著送行,以免驚動到他朋友。
但是李大根依然發現了他。
馬上就朝他飛奔而來,一路興沖沖地揮手吶喊。
「警、警官!早安!」
「早。」林郡捷微笑,「昨天有睡好嗎?」
「哇,警官,我昨天幾乎沒什麼睡欸,太緊張太興奮了,想到可以飛出國去找若若他們,就睡不著了啦。」
「你是隔天要去遠足所以睡不著的小孩嗎?」
李大根害臊的抓了抓頭髮,「我就很期待嘛。」
林郡捷輕笑,放輕的嗓音很溫柔。
「你在那邊,要乖一點啊。注意安全。跟若若他們一起好好玩啊。」
「警、警官,你這樣說好像我是小孩子一樣。」李大根微嘟起嘴巴,嗓音帶著一點不悅跟撒嬌的氣息。
雷朕語跑了過來,「大根!爺爺在找你啦,不要只顧著跟你的小林聊天啦!」
「不不不要亂講!我、我現在就過去了啦。」李大根慌張的紅著臉跑掉。
小林……?難道李大根跟別人談論他的時候,都是這麼喊他的嗎。林郡捷感到有些彆扭。
兩人看著李大根跑遠的背影,雷朕語跟林郡捷道早,注意到他腳步遲疑。
「副局,過來一起聊天啊。」
「……我沒有那個臉過去。抱歉,就不打擾你們了。」
「副局,你來,大根很開心的。我們這些朋友啊,只要大根開心,我們也會開心的。」雷朕語笑聲爽朗,「如果你還是很在意以前的事,你不用覺得抱歉。沒事的!走吧!」
林郡捷愣了一下,望見雷朕語臉上那燦爛無瑕的笑容,那是跟李大根一樣的善良純真。他有種想哭泣的衝動,他啞聲回答。
「謝謝。」
林郡捷跟在雷朕語雀躍的步伐後頭,慢慢的走往人群。
曾經在病房外抓著林郡捷質問的爺爺,也在人群中,跟他對上了眼,林郡捷心頭一凜。但爺爺沒有什麼反應,僅是別過頭去,繼續跟李大根說話。
林郡捷感到詫異,但是,看見爺爺想將一堆食物塞進李大根的行李中,那疼孫的模樣,他好似也就明白了。
此刻他之所以願意對他和平以待,是因為李大根。
是李大根讓他得以免於傷害的。
轉角處兩個人影走來,李大根愣了一下,興奮地大叫,笑容滿是驚訝跟狂喜。
「仁哥!學長!你們怎麼回來了!」
黑幫老大達懷仁,身穿黑西裝,戴著墨鏡,淺淺地微笑。「我事情忙完,就回來繼續處理公司的事了。聽說你要出國去玩,就來看你一下。」
以前總跟李大根一起犯案的沈華璽,穿著昔日的那一襲花襯衫。「啊不知道是誰齁,我出國深造的時候,在那邊一直傳簡訊給我,我又收不到。我剛出來啦,看你說什麼要收山不當黑幫了,就來送你一下啊。」
李大根紅著眼眶,慎重地將公司的執照遞給老大。
「仁哥,你之前要我先幫你保管的。還你。在羅賽幫的日子我很開心。謝謝你,總是很照顧我這個不成材的小弟……」
面對滿臉不捨又帶著哭腔說話的李大根,達懷仁微笑接下執照。
「大根,你做得很好。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不辛苦。一點都不辛苦。仁哥。」
達懷仁笑著,輕輕拍了拍他的頭頂。安苡蔓走到他身邊,「欸,大根,差不多該出發去機場了吧。」
「啊?可是,我還想跟學長還有仁哥多說一下話……」
「等你出國回來再說也行啊,」沈華璽輕快地說,「就算你不在羅賽幫了,我們平常還是可以約出來嘛。等到若若他們回來,我們還要一起到處玩,對吧。」
「嗯……好……我們約好了喔。」
李大根抹著眼淚,沈華璽爽朗的笑著。
「約好了。」
一輛黑色的加長禮車開過來,駕駛座上的方唐鏡探出頭來,「大根大根!快點上車,你要遲到了啦!」
「你開這什麼車啦,這是載棺材的吧。」「你真的很荒唐欸。」「開這個是要出殯喔。」人群發出起此彼落的吐槽跟笑聲。
「哈哈,歡迎來參加我的葬禮啦。」
李大根笑容燦爛,話語一落就被雷朕語笑著追打。
郝建跟李亮圓幫忙將李大根的行李搬上車,人群紛紛搭上自家車輛,準備前往機場。林郡捷正要去開自己的車,卻被李大根叫住。
「警、警官。」
「什麼事?」林郡捷望著李大根緊張發紅的臉。
「你、你可不可以開車載我?我想……坐你的副駕。」
「好。」林郡捷微笑。
林郡捷駕駛著禮車,而李大根難掩雀躍地坐在他旁邊。
「以前左若若他們出國的時候,你也是開禮車送他們去機場。」
「警、警官你還記得喔!」
「當然啊。你那時候哭得那麼慘,生離搞得像死別。」
曾經,在那個被紫粉夕色天空覆蓋的機場,送別了朋友的李大根,獨自一人,對著那無邊雲海裡的渺小飛機,不斷地揮手,流淚道別。
再見。掰掰。要回來喔──
李大根將身體縮得小小的,坐在地上啜泣。
他已經開始想念他的朋友,他已經開始害怕自己會被遺棄。在黑夜逐漸侵襲而來的寂寞裡,人煙散去,聲音遙遠,世界變得很安靜。但是,卻有一道微小、穩定的步履聲,逐漸向他靠近。
當李大根仰頭,看見的,是眼瞳帶著心疼的林郡捷。
那是,林郡捷第一次主動向他走來。
關心他。安慰他。就此走進李大根的生命深處,在黑暗中,在他身邊留了下來。
林郡捷笑道,「那時候你還說,如果我出國你一定會來送我,沒想到,是我先送你了。」
「對啊,真的是沒想到……」
林郡捷從後照鏡,看見李大根的朋友們都跟在後頭,拉得長長的送行車隊。
「你看,這麼多人來送你。」林郡捷調侃的笑,「你以前還敢說你沒朋友啊,還在那邊哭說很難過。」
「沒有嘛,那個時候黑幫大家都不在了,若若他們也出國,雖然有一天可能會回來,但也可能不會回來……」李大根難掩落寞,「誰知道我們可以當朋友當多久……」
「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李大根。」
林郡捷的嗓音很溫柔。李大根愣了一下,眼眶泛淚。
「謝、謝謝警官。」
林郡捷失笑出聲,「謝什麼啦?」
「沒、沒有啦。」
李大根傻笑著,有些猶豫的捏著自己的手,「警官,那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美國?這樣我比較放心。」
林郡捷知道,李大根是害怕朋友不會放下先前與他的糾紛跟仇恨。但他不想讓他擔心。
「你不是去玩一個禮拜就回來了?」林郡捷笑了笑,「而且我也有配槍可以自保,還是在你眼中,我就這麼沒能耐,需要人保護啊?」
「不是嘛。我就……我怕你會受傷……」
車停了紅燈。
林郡捷轉頭看他,看見他擔憂的神情。
林郡捷知道,李大根依然待他如昔。
在乎他的情緒,他的言語,他的性命。李大根為了他流下的眼淚,為了他而展露的笑容,那些全然的信任與付出。讓林郡捷感到胸口有股暖流流過。
林郡捷勾起嘴角,突然俯過身湊近李大根,溫熱氣息呼在他耳朵,壓低嗓音柔媚的說。
「這麼捨不得我受傷啊,李大根?」
李大根嚇到叫出聲,瞬間拉開距離,害臊得滿臉通紅,縮起身體摀住發熱的耳朵。林郡捷忍不住笑出了聲。
「警、警官!我是真的擔心你欸。」
「我知道。」林郡捷柔聲說道,「我一直都知道的啊。」
李大根放軟了嗓音,語尾帶著撒嬌,「好啦,那、那……我如果打電話給你,你要接喔。」
林郡捷溫柔回應,「好。」
「我早上就打一通電話給你,中午、晚上再一通喔。就算有時差我照樣打喔。」
「好。」
「睡、睡前再一通喔!」
「好。」
李大根望著林郡捷那寵溺的溫柔笑容,感到相當羞赧。
換作以往,林郡捷肯定早就生氣的要他不要鬧了。現在他卻這麼溫柔,讓李大根很不習慣。是不是因為他想安撫不安的自己呢。
意識到這點,就讓李大根非常開心。
「警、警官,我本來還有想說的話。都是你啦,害我忘記我想要說什麼了啦……」李大根害羞地看他,嗓音綿軟,「我回來,再跟你說。」
「好啊。我等你。」
禮車抵達機場,後頭一列送行隊伍,人群陸續下車,李大根從後車箱搬下自己的行李。人們圍繞在李大根身邊。依序跟李大根做最後的告別,一些擁抱,一些眼淚,一些溫暖的笑顏。
好好道別,好好說再見。
林郡捷靜靜的站在一旁,望著李大根身邊環繞著,他所深愛的、同樣深愛他的人們。
他想起雷朕語說的那句話。大根開心,我們就開心。
望著李大根幸福而滿足的笑容,林郡捷也感到幸福。
溫暖的白晝照耀,最終,李大根向林郡捷走來,依依不捨的跟他揮手。跟以往每一次跟他道別的時候一樣,那樣溫柔的說。
「警官再見。掰掰。」
林郡捷從不說再見。
再見總是令他感傷,令他想到最後一面,想到永久的生離死別。曾經他靜默凝望生命中的朋友離他而去,曾經他決定,再也不要擁有。
他依然害怕離別,害怕失去。害怕擁有。
但與此同時,他也渴望著。
於是林郡捷第一次對李大根微笑,說。
「再見。」
再見。今天見,明天見,未來見。
在兩人共有的未來之中。
每一個明天,都會再次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