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黑鳥〉

〈再見黑鳥〉

雨子


2022/9/15

〈我的高校青春大作戰〉

淺海透、淺海澄




你等的是第一班電車。

因為去到那裡需要很多很多的時間。你希望來得及。


光線稀薄。雪花輕盈飄落。你站在月台上等待電車進站。

旁人眼中的你穿得像是要前往一場葬禮那樣隆重。鬆軟淺棕頭髮,深黑訂製西裝,瀏海之下銘黃眼瞳,彷彿夏日金陽進駐的色彩。

你以慵懶睏倦的姿態,傾抱懷中那一束如橘子圓團的金盞菊。



此刻的月台安靜得很,時間尚早,零落幾人像棲息在電線上的小鳥,蜷縮成毛團垂頭打盹,使你想起江之島駅前那一列麻雀。小巧不鏽鋼雕塑,總有人費心編織毛衣為他們穿上。

你卻想,如果小鳥穿了太厚的毛衣會不會流汗呢,沒有人問過小鳥需不需要。


你穿這樣不夠暖,去加件外套跟圍巾。今天降雨機率很高怎麼可以不帶傘呢。

對不起。你說。

因為你是乖孩子,最乖最乖的孩子。


車站旁電線上的烏鴉發出が──が──的叫聲。拍動巨大漆黑的翅膀。堅硬的鳥喙跟圓瞳黑得燦亮。

此刻你獨自一人站在月台邊緣,越過黑皮鞋俯瞰鐵軌。

清晨過度新鮮明亮的空氣使你不住咳嗽,心臟悸動,指尖微微發顫──是威士忌、安眠藥或卡斯特香菸,酒精、苯二氮平或尼古丁──讓你焦躁的戒斷作用到底來自哪裡。你不知道,可能全部都有,但他們現在全都不在你身邊。

因為至少最後你想要乾乾淨淨的,不再需要這一切。人生究竟是如何至此,你也說不上來。

其實你不怕向前那一步,你只害怕從前的那一刻。




那是你第一次害怕澄死掉。

十四歲的澄,跟父母劇烈爭吵,起因不過是學校的一張成績單。澄將自己關在房間裡,到了晚餐時間也沒有動靜。

不論父母如何敲門呼喚都沒有任何回應,房內一片死寂。你聽見母親近乎憤怒的哭叫,你不禁想有沒有可能在裡面的澄已經化為一具屍體。

或是,化為一隻巨大的甲蟲。

無法使用人類的語言,就如《變形記》的主角,某天醒來就變成蟲子。澄可能正在費力翻動沉重的背殼,試著像個人類一樣直立起來開門。

看見蟲子澄的時候,母親會嚇暈過去,父親會將蟲子趕回房間眼不見為淨。

而你──你會走近澄,蹲在他面前,試著解讀不屬於人類的語言,試著理解他眼神的憂傷、蟲齒間的吶喊。試著將任何一塊腐爛的乳酪跟牛奶餵進澄的嘴裡。


但事實上你什麼也沒有做。你只是默默坐在客廳,閉起眼睛顫抖對神祈禱。

如果澄死了。你希望你能跟他一同化為天上的星星。澄是明亮的北河三,透是稍加黯淡的北河二,這對雙子星的心永不分離。不。就算做不到也沒關係。如果你能像宮澤賢治筆下懺悔的蠍子那樣被化為星星,永恆燃燒自我也好。

只要能卑微的換取澄的幸福,照亮澄行走的前路。

只要你們之中有一個人能獲救。



但這不是宮澤賢治或卡夫卡書寫的故事。而只是你的故事。

這場鬧劇結束於父親將門拆除,母親跌跌撞撞進入房間,看見躺在床上的澄。沒有變成蟲子,沒有任何傷痕,仍然是原原本本那個身穿制服裙的少女。

母親狠狠賞了他一巴掌,再抱著他哭。

母親好愛你們。好愛好愛。

你默默站在門邊,而澄面無表情看你。是你的白日夢或雙生子特有的心電感應。像是甲蟲揮舞他的觸鬚,朝你發射只有你們理解的訊號。

你總覺得澄像在對你說──笑死人了。



從此以後,所有鋒利刀具都被嚴加保管,澄的行蹤也必須再三報備,但其實你知道根本無所謂,上學途中任何一道鐵軌都遠比刀來得方便。

澄被父母押赴精神科,獲得醫生『你的孩子很正常。沒有病。』的健康證明。『青春期的叛逆。』澄的所有反抗都化為一個簡單的結論。你並不意外。

你原本就知道你們都很健康。

畢竟是淺海家的孩子。你們兄妹倆擁有深愛你們的父母。那是1963年。自從你們降生於世,你們就是備受寵愛的孩子。

你們都是幸福的。



如果屬於淺海透的一切都是早就被別人安排好的。

你想澄一定是你生命中的例外。


兩對精卵相遇化為胚胎,活在同一個子宮裡,各自擁有胎盤,各自蜷縮於房間安眠。最終作為異卵雙生的雙胞胎,降生於世。

那是無人能控制的,如魔法一般──如果澄知道了,肯定對你翻白眼反駁,不,那不是魔法也不是奇蹟,只是機率問題。

但你覺得那就像魔法。亦或神蹟。澄就是你的神蹟。




你不覺得人類是最應該滅絕的嗎。從地球的角度來說?

七歲的澄從百科全書裡抬起頭來對你說。

地球已經活了46億年。人類存在30萬年就把地球弄壞了。因為智人太聰明,搞出十八世紀的工業革命,無辜的鳥啊魚啊企鵝跟北極熊全都要死光光了。

人類是地球的腫瘤哦,多出來的。


沒關係的。

七歲的你回望澄哀傷的眼瞳,溫柔地說。

對已經存在138億年仍然持續擴張的宇宙來說,地球只是小得快要看不到的灰塵。在這裡發生的事情,跟宇宙,星星,一點關係也沒有哦。

今晚的雙子座流星雨會有很多星星墜落。可以許願哦。所以北極熊死掉的事情就不會再讓你難過了。


透真的很奇怪,我才不相信神。澄皺起眉頭說。

你回應的微笑平靜而溫柔。


其實只要重演一次2億年前的二疊紀就可以了。隕石撞擊,氣溫驟降,地球最大規模的物種大滅絕。澄的心願就會實現。

但你說不出口。因為你不知道那個時候,你跟澄將會去往哪裡。



五歲的你在博物館遺失了澄,澄在時間裡遺失了你。

父母專注參觀博物館的身影消失在前方。你回頭朝反方向邁步,一個人靜默走入看不見盡頭的小徑。一路奔跑過二疊紀侏儸紀泥盆紀寒武紀,途經無數生物的骸骨粉塵。

在崩塌的盡頭望見哭泣的澄,你朝前方探出了手──

冰山融化。流星墜落。北極熊死亡。

這一切都不足以令你惋惜。你只是自私的想緊緊牽住澄的手。


三歲的你跟澄手牽手在蛋糕櫃前一起指向提拉米蘇。你們一起的生日蛋糕。為了慶祝你們曾經一起在午後四時抵達這個世界。你比澄早了六分鐘。

母親卻擔心你們害怕巧克力的苦味,而替你們選擇草莓蛋糕。你就知道了。你就知道徒勞的滋味。

你早早就放棄了。但是澄不一樣。

他一次次試圖撼動。一次又一次進行革命。

你對澄總是有莫以名狀的愧疚感。你知道他想替你們衝破牢籠,以鳥喙持續啄擊鎖頭,鮮血淋漓。但你只是躺在裡面毫無反應。你感覺到對不起。



這麼晚回來是去哪裡了?

你知道我們會擔心嗎?你這樣對得起我們嗎?你知道我們這麼努力都是為了誰。


你的星象儀被父母砸碎。

那是你應得的懲罰。因為你不乖。因為你不是好孩子。成績單跟老師憂心忡忡的書信,詳細記錄了你的劣跡。

你以前是從不曠課的好學生不是嗎?為什麼變成這樣?

母親朝你哭吼的樣子像你是個怪物將他的孩子給吃掉。所以你努力的將淺海透吐了回來。

就像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甲蟲。睡回去。睡回去,一切就會好了。你依然是乖孩子。母親笑了。這樣就好。



雖然你本來就不是很喜歡那粗劣的星象儀,那只是真實星空的仿品。你只想以天文望遠鏡親眼進行天體觀測。

雖然父母從來就沒有想了解你想要的是什麼──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但你總是懂得微笑,懂得開心,懂得好好地收下他們。

所以你是不能怪罪他們的不是嗎?造就這一切的是你。

他們愛你。以你想要的方式愛你。


星空消失了。你哭過。但其實你並不是很在意。

星象儀變成碎片落在垃圾桶裡的樣子,其實挺合你意的。那場哭泣就跟那些被父母當作笑談的童年趣事一樣,你已經學會再次聽見爛故事的時候跟哄堂大笑的親戚一起笑。

最後你獲得了第二個星象儀。父母原諒了你。你是幸福的孩子。


我們家的孩子從不讓人操心。

我們只希望他健健康康平安快樂的長大就好了。




十七歲的你從私立南高校畢業。

那是1980年。告別青春的高校生身份,告別你鍾愛的星空與南高天文部──不知不覺間你就成了個天文部部長,在那裡和願意溫柔待你的人相遇。

你告別他們,告別上坂的稻田、大海與矮房巷弄的小狗。而澄飛往東京港區的慶應大學。你仍然記得在房間打包行囊的澄,臉龐的光有多麼燦爛。

恍如第一次以喙啄破鳥殼,初初新生的雛鳥。一切彷彿充滿希望。



你離開上坂,開始在神戶大學文學部的生活。

三百公里之遙。起初一切都運轉的很好,只是慢慢的就變調了。你的曠課時數與日俱增,信箱被家書塞滿,電話鎮日大響,你將話筒拾起來放到旁邊,於是它不再作響。

你幾乎不在大學課堂裡出現,只是偶爾到文學社團晃悠,打發時間,讀點泉鏡花或大岡昇平。

一切逐漸索然無味起來。


讓乖孩子獲得自由,是很危險的哦。

脫離牢籠的黑鳥朝雨中展翅飛離。暴雨淋濕他的翅膀,黑雨螫痛他的眼睛,使他失去方向。但是他好快樂。彷彿此生從未這樣快活過。

天旋地轉。日夜顛倒。無數事物流過身旁模糊無法被辨識。

離巢之後筆直朝最遠的方向飛去,想要遺忘的反而記得最牢固。

或許那稱不上是飛行。只是逃離。



在神戶獨居以後,你不曾回去三百公里之遙的上坂,更不曾前往五百公里以外的東京。

你不再擁有生日蛋糕。畢竟不再有澄跟你共享一個蛋糕。你跟東京的澄偶爾通信,互報近況,各自生活。

你覺得能跟澄一起來到這世界,是你──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二十一年──人生裡唯一值得慶幸的事。

有時你卻懷疑自己分走了澄的幸福。作為乖孩子的你,總被父母當作榜樣要澄學習,你不知道你們究竟是在淺海家一起受難,或是你拖累他。

你知道你始終在給澄添麻煩,而他也沒想否認你真的很麻煩的事實。


你知道他值得擁有更好的人生。

你知道他跟你渴望相同的解脫,可惜你是一個自私的兄長,你無法實現妹妹想死在夏日盛大的盂蘭盆節的心願。

但是,倘若那超越人類之上的靈真的存在,只要他願意庇佑澄一切安好,為此,你願意跟神靈惡靈交換你的所有──倘若你身上真有什麼值得祂拿走的。



這世間沒有神,就算有神,他一定也恨著我們──澄說過的話你銘記於心。

事實上你也沒有足以否認這句話的反證。畢竟你已經過了相信對流星許願願望就能實現的年紀。但你仍然想相信超越肉眼可見的神靈存在。

每年的一月十四日,你們的生日。你總會到神社參拜,跟其他人一樣朝賽錢箱裡投入五円,祈求身邊所有人平安健康。不包括你。

沒道理要求神明保佑一個從不愛惜自己身體,以泡麵跟酒精果腹,終日沉溺於托爾斯泰、黑島傳治、以及卡斯特香菸的人才是。你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你想神明也會同意你尚存的一絲廉恥心。


你在神社選了一個平安御守。淺橘色的織紋。你覺得那很適合澄。

御守被放進信封,寄往東京。

你倒數般的寄信。彷彿每次都是最後。




那是1984年。

大學的最後一年。獨居的四疊半房間。

神戶的冬季明明是不下雪的,去年年底開始卻詭異的落雪紛紛。鄂霍次克海高壓進攻日本列島,報紙上稱之為昭和59豪雪──各地雪崩災損消息不斷,死亡百餘人,傷者千餘。像是末日。

本應三月綻放的櫻花紛紛推遲。

你仰躺在地,凝望窗外下落的白雪。黑夜明滅的火焰,燃燒焦臭的菸草,流淌一地的酒漬,像被鮮血染髒,像你在報紙一隅見過的自殺者房間。

房東看到榻榻米變成這樣會生氣的吧──你愧疚極了。卻已經無法挽回。

絕對,絕對不能給人添麻煩的。這裡如果成了凶宅,可沒有人要來住了。你卻忍不住嘴角那失禮的笑意。你很抱歉。


你拾起落在一旁那本《盤旋的鴉群》,將那無法消除的髒污掩蓋。

沒有暖氣的四疊半是那樣寒冷,你全身止不住瘋狂打顫,但你只是將纖長的四肢大大攤開平貼於地。雪花吹落於你的身體融化成水。

你想起那些被戰爭困於風雪,最終被烏鴉啄食的屍體。想起曾經你冰凍的手,接過澄遞來的熱可可,他蹙起眉頭凝視你的深邃圓眼。

你張嘴。繼續將酒水不小心灌進自己的鼻腔。


菸酒就跟溫暖的池水一樣。洗滌你的憂傷。

你感覺像是在大眾澡堂洗了澡。你那怕冷的身體變得暖烘烘的,腦袋暈呼呼的。很舒服。

你啜飲裝在小玻璃瓶裡的可可牛奶。澄喜歡抹茶牛奶。你都記得。那是多久以前了,你們一起上澡堂的日子。一起穿著薄浴衣,讓夏夜晚風吹乾你們身體和頭髮的日子。




破了洞的碎玻璃無法修補。

酒精跟香菸如暴雨般洗淋你的日子。狂風暴雨穿過你胸口的大洞呼呼作響。你獨自一人躺倒於塌塌米上,在間歇的睡意之間凝望那既遠而近的風暴。

你從來不曾想像澄來到你的房間。

你希望他在跟你一同飛出、逃出、被放出──怎麼樣都好──離開牢籠之後就再也不回頭。你要他找到自己的航道,找到可以來回往返之地。你要他成為候鳥。有人等候。

而你不要他等候你。



你總感覺自己如飛越暴雨的黑鳥在雨水裡睜不開眼睛。

眼前的一切如夢如露泛起大霧美麗而虛幻。踏不到地面。找不到棲息的枯枝。只能無止盡的向前飛行,抑或是向後。你不知道。

也許你在漫無目的地等待。等待結束。等待退學通知寄到住處或寄回上坂。

等待一場你的畢業典禮。


你的人生似乎總是在等待。也許是一個吻。一個擁抱。一個溫暖的手心。一個讓你遮風避雨的屋簷──你不知道。也許你什麼都想要。也或許你什麼都不想要。

你唯一知道的是你奢望可以將自己的餘命交給澄。


因為你打從心底深信澄可以活得比你更值得。

他做得到。




你在神戶那場一生難遇的詭異風雪中,再次將父母送你的星象儀打開,你躺下來,仰望流轉映照於房間牆面的虛幻星空。

他們倏忽即逝。短促得令你心痛。那是流星。是映在澄側臉的光影。

曾經你們一起上電影院,Titanic不慎撞擊冰山,船體毀壞逐漸沉沒,甲板上的樂手們已知等在前方的死亡,他們卻不逃離。不止息的小提琴,琴弓奮力來回拉鋸琴弦崩緊發燙──驟然斷裂。

你們在黑暗中忍不住屏息握住彼此的手。那或許是澄長大以後罕見的那樣牽住你。

一切都美得像流星。



最後你拾起星象儀──其實你從來也不需要的東西──親手丟進垃圾袋。

你將小說和詩集以繩子纏好,打個結,從那個重心提起他們。你穿越過神戶的風雪,一趟一趟將他們帶往垃圾場,丟進積雪中深埋。

你想他們不過是一個結。一個點。將這個結打開,一切就會失去重心碎散盡數落進墳場。什麼都不再有。


你想盡可能地將你活過的痕跡從這個房間徹底抹除。一直以來你就是這樣活著的。

不能給任何人添麻煩。不能對任何人撒嬌。不能依賴任何人。這是為了別人好或是為了維持自己無謂的尊嚴──更甚是淺海家的教養家規,其實你也不是很清楚。

但你知道,想通這一切或許也不再那麼重要了。


其實你好想也將自己打包,丟進焚化爐化為燃燒的火焰,冉冉上升進入宇宙化為星塵──想得美,你只會變成汙染空氣的微塵再被人類吸進去,很臭。

如果澄在這裡一定會這樣吐槽你的。你不禁微笑。



你回到房間躺回榻榻米。《盤旋的鴉群》也已經不在那裡了。

你躺下去。將那塊醜陋的酒漬血跡壓在你的背脊之下眼不見為淨。銘黃燦陽早已落山,不久後黎明又將來臨,在那之前你該做的是睡眠。跟其他人一樣。

你睡不著。再多的酒精跟安眠藥都已經無法對抗你頑強的身體。無法使你酣眠。無法使你昏迷。更無法使你停止一切混亂思緒。

但是空無一物的房間,使你終於能放鬆下來。落雪溫柔。

你蜷縮成嬰兒狀做最後一場憨甜的夢。



夢裡,無形的河將透與澄分隔開來。

瀕死之際總如同看見一道河川,他們都在河的彼岸,生活,而你在此岸看著,發自內心覺得世界真美——所有幸福都已與你無關,你卻不再對此感到可惜。

黑鳥看見此生認識過的人都在彼岸,過得幸福。




你等的是第一班電車。

因為去到那裡需要很多很多的時間。你希望來得及。

光線稀薄。雪花輕盈飄落。你站在月台上等待電車進站。


在神戶獨自生活的四年後,你抵達的就是這裡。

月台上的旅客都背著行囊,只有你,懷抱一束金盞花。像要趕赴誰的葬禮。


你站在月台邊,越過黑皮鞋俯瞰鐵軌。

你不是第一次擁有衝動。想像車輪熨燙過你,如曬過太陽的棉被逐漸蓬鬆柔軟。走在路邊希望車輛像輾過一隻溝鼠一樣輾過你。你誠摯地祈禱。

啊啊。就像一場不需要借助酒精和安眠藥就可以進入的甜美深眠。

你知道澄一定也這樣盼望過。這讓你感到驚心動魄。



車站旁電線上的烏鴉發出が──が──的叫聲。拍動著巨大漆黑的翅膀飛離。微亮的天空裡依稀掛著即將被陽光掩蓋的月亮,淺白如鑽。

烏鴉喜歡收集亮晶晶的寶石。

對於生存毫無助益的行為,純粹只是興趣使然。他不知道那只是一堆碎玻璃,珍藏那些對別人不值一提的事物。

就像淺海透記得自己蜷縮在大誨日的暖桌裡,看見對面的淺海澄將橘子遞過來。


你們是偶然歇息於隔壁的旅人,躺在床鋪如躺在各自的胎盤,等待破除羊水而醒來的時刻。

你沒想到對方賴了床,起了晚,沒有要前往的遠方。你們相遇,點頭問安。各帶一本書在長桌相對坐,共度慵懶靜默的午後。

他偶爾會坐在你的房間外,跟你說話。你們纖瘦的背脊在黑暗裡緊緊相依,熟悉的動靜隔著薄薄門板傳遞過來。你只是說著說著就那樣睡著了。

你們一起沉入深深睡眠。不再有快樂,也不再有悲傷。


失眠的夜,躡足於廚房,燒水煮茶,他給自己泡抹茶,再替你煮一杯熱可可,碎念你接過杯子時不小心碰觸到的手像冰塊一樣凍人。

可可裡沒有糖,因為你不嗜甜。那是只有從他手中才能獲得的溫熱。你看著他那耳下的微捲棕髮,那因為太燙的茶而皺起來的眉,你無比熟悉的一切。

你知道這樣的日子總有一天會結束。

但你仍然貪婪的希望這種日子可以再多一些……再多一些。




你久候的列車來了。

列車進站摩擦鐵軌的聲響,在清晨裡顯得特別活躍而生動。

烏鴉聚集在垃圾堆邊,鳥喙拉扯食物殘餘零落於地,銜起一枚碎玻璃。

那黝黑的翅羽不是全然的漆黑,並未將所有的光線吞沒,而是在燦陽下,閃現火焰深沉的藍色金屬光澤。

你邁步走向列車。黑鳥震動翅翼唰唰飛走。


你如常記得彎腰低頭進入車廂。

你那179公分的身高若是不這麼做,臉就會被重擊。有時你想這是一個巨大的暗示。你的基因血液生來就是不適合這個世界的。這個世界不是為了你設計。

如果你像澄那樣只有167公分,接近於日本人的平均身高,就可以在這個世界暢行無阻。毫無顧慮的出入咖啡廳、服飾店、火車車廂、一扇又一扇的門。

當你永遠都被安排在教室最後一排的座位,當你瑟縮在電影院的椅子上,不希望自己的頭顱成為任何人歡樂時光的阻礙。有時候你還是有那麼一點不合時宜的羨慕著澄。

但你也知曉不論外在如何。你們的靈魂都不合宜這個世界的尺寸。

那是你覺得自己跟澄最像的地方。也是最讓你感到安心的。


列車啟動,你晃蕩了一下腳步,再次站穩。

紅絨布長椅相對望,沒有劃分座位,沒有編號。你選了個靠車門的位置坐下,終於可以舒展自己原本蜷縮起來害怕碰撞到四周的手腳。


車窗外雪花紛落,遠方海面如白雪皚皚,金陽散落。

你懷中的金盞菊正要迎來盛開的美好光華。

也許一切溫暖的事物總是能讓你想起澄。

如你待在那四疊半大的房間,靜靜凝視指間的香菸煙霧冉冉上升,彼時所望見的那暖橘銘黃交織的夕照天空。那樣的死亡與溫柔。




一個小男孩坐在你對面的長椅上。

你覺得那像是一幅適合掛在牆面,裱框起來的畫作。

鬆軟淺棕頭髮,深黑訂製西裝,小男孩冷著一張臉,直勾勾的盯著你。那雙銘黃眼瞳,彷彿夏日金陽進駐的色彩,陽光下凝固的琥珀,薄透易碎的蟬翼。

車輪滾落過枕木的聲響,規律而使人有些昏昏欲睡。你抱著花束對他投以微笑。


「有什麼好笑?」小男孩突然說。

「抱歉。」你瞇起銘黃色的眼瞳。其實你只是下意識地在微笑。

「你好奇怪。沒有人說過你的假笑很噁心嗎?」你覺得小男孩的表情很像澄,皺起眉頭的模樣有些可愛。「可以不用再笑了吧。」

你收起微笑。看見小男孩緊繃的肩膀鬆了下來。


「你要去哪裡,為什麼只有你一個人?」

「因為那個地方只能一個人去。」你淡淡回答,「你不也是一個人嗎?」

「不是。我跟我妹妹在一起。」小男孩翻了個白眼,「那你自己去不會怕?」

「有時候跟別人在一起會更害怕。」

「你說的話好難懂。」小男孩晃蕩著小腳。

「不知道也沒關係的哦。因為這不是多麼重要的事情。」你微笑。


你意識到你的微笑再次激起小男孩的不悅。

他似乎感到無聊了,於是側過身轉而趴在窗邊,你們安靜凝望流逝的窗景,一起在心底默數電線桿,數著人們的靠近跟遠離,一切都以太快又太慢的速度從你眼前如河流逝。

小男孩那頭淺棕短髮,就像是剛被太陽曬得鬆軟那樣的棉被吧,暖呼呼的。你突然很想伸手摸摸看。



「為什麼我妹還不來啊。好無聊。」小男孩嘟著嘴看你,「我可以坐你旁邊嗎?」

「……可以呀。請坐。」

小男孩小跳步到你身旁坐下。

車窗外的陰影跟陽光交替流淌而過。小男孩若有似無的體溫溫暖著你。


「那邊有什麼好玩的?」

「嗯……不是因為那邊有什麼好玩的才要去哦。」

「那是因為這邊沒有好玩的了?」

「可以這麼說。」其實你只是想離開。但你說不出口。


「所以你會比我早下車?」

「是的。」你輕輕頷首。

「明明我們是一起上車的欸,你是不是快到站了?我還會遇到你嗎?」

「你還想遇到我嗎?」

「可以這麼說。」他回話的樣子突然像個大人。



「對不起……可能……沒辦法了呢。」

在你懷中隨火車顛簸的金盞菊迎風似的顫抖。

「沒關係啊。你沒有說謊。你不像坎帕奈拉那樣,答應喬凡尼要一起尋找幸福,不論什麼樣的地方都要一起去,結果他一個人先偷偷下車了。」

你愣愣地看著他。銘黃的眼瞳有些濡濕。小男孩不耐煩的嘆了口氣。

「國語課本不是有嗎?宮澤賢治寫的啊。你沒有乖乖上課。」

「我知道呀,只是……」你又忍不住微笑起來了。



對不起。

我想給你積雲的擁抱。擁抱濡濕而沉甸,但他們溫涼可親。我想給你的擁抱比世上所有的海加起來還要深沉。

永別了,好好照顧自己。

無論你是什麼樣的人,我都原原本本地愛著你。



列車摩擦鐵軌發出刺耳聲響,到站停車。你慌忙抱緊花束衝下車,為了趕在車門再次關閉以前逃出來。

結實地吃了一記車門的重擊,使得你頭昏眼花站在月台上好一陣子才回過神。

你狼狽極了。轉頭看著火車遠去。你沒能來得及看見小男孩是否趴在窗邊目送你的離去,沒能看見小男孩最後露出什麼樣的神情。

這樣也好。這樣就不會難過了。




終點站。

遠方是海。你將被打了洞的車票交給站務員,踏出火車站。

本應是初春溫暖,櫻花滿開,此刻卻光禿禿的沒有任何花影。無花的樹枝裂解天空,無法回溫,只因為這場昭和59豪雪的冷氣團強襲。

落雪紛紛,光影碎散,你卻憶起曾經的千鳥ヶ淵。淺海家的家族旅行。

彼時的澄就坐在你身旁,冷著一張臉,臉頰卻被櫻花映得粉紅光輝。淺海一家,一起踩著天鵝船緩緩划開落滿粉嫩櫻瓣的河流。彷彿要將你吞沒的粉色河川,美如幻夢。


你微笑。讓大把花束躺在臂彎裡。邁開步伐。一路向前。

你感覺自己正走在櫻花林,仰面享受櫻花雨洗淋。花瓣溫涼。


東京花開。三月初春。落櫻繽紛。一切的開始與結束。

畢竟是畢業的季節。

那是1984年。最後的1984。



你喜歡故事。從小就喜歡。因此長大後就讀文學部似乎顯得理所當然。

你喜歡在故事裡找尋所有自己的亡靈,不能成真的心願都在裡面被渡化。

就像傑克將蘿絲送上海面求生,將餘命獻給愛人。就像坎帕奈拉為了拯救他者的性命,丟下喬凡尼,獨自一人墜入河流離去。就像為了罪孽而懺悔的蠍子被化為星星,放在天空中化為火焰永恆燃燒──

或是,化為一隻巨大的甲蟲。

某天醒來就變形為蟲子,帶著父親嵌入他背上滲血的蘋果,回到那間廢棄之屋,最終獨自斷了氣。

妹妹將會緬懷溫柔的哥哥,恐怖的蟲子不曾存在於他們的記憶中,從此一家人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所有的醜小鴨縱使不化為天鵝也可以被愛。

於是死亡也變得甜美。

他們全都可以被原諒。被記憶。被深愛。




你是文學部的學生,但你不寫字。

你的生命就是字,堅硬鳥喙梳理羽毛將你啄出血來。那是你的血之書。


你沒有參加自己的畢業典禮。

那都無所謂了。你知道澄現在一定就在校園禮堂深處,等待教授結束那冗長的致詞,等待一紙卒業證書。澄倍感無聊的打起呵欠,望向窗外櫻花綻放,逐漸燦金的天空,以及遠方那淺淺的海。


你知道你們肯定凝望著相同的風景。此刻所有你深愛的星星都消失,但超越宇宙光年之外,他們都還在。那樣就好。

那樣就不再孤獨。



澄是你的終點。

像是最好版本的你──你要幸福快樂。

現在這樣就是最好版本的你們。你在校門口躊躇。你應該要去送澄一程,親手將花送給他。

但你不要捨不得。你不想驚擾任何人,更不想對任何人說明你為什麼在這裡──最後你攔住經過校門的一位學生詢問他是否認識淺海澄。他說認識。

你請託那人將話語連同金盞菊交付給澄。



『想我的時候就去看海。』



你想要被思念。原來如此。

碎浪浸過你冰冷的腳踝。那一瞬間你才終於明白。

黑鳥不再疲倦飛翔。金盞菊終於落入澄的懷抱。掩翼歇息。

儘管你無法書寫透與澄的故事。

你卻深信澄可以明白你未曾訴說的一切。只因為他是澄。那樣就好。


黑皮鞋被留在無人的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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