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題故事

六題故事

SINxNAN


  「不要走……拜託,不要離開我,不要再離開我了……」男人用手摀住了雙眼,在人行道步履蹣跚地走著。

  男人流著滿臉的眼淚,似乎無法正常的視物。雖然說話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人行道上的路人和他保持距離。「不要、不要……再離開我了。」男人另一手不停地向前摸索,彷彿他所尋找的那人就在離他不遠處。



  薇薇安從沒想過,一切會那麼地順利。在她第一次和目標接觸時,僅僅只是她在目標常去的餐廳偽裝潛伏成服務生的第三天而已。本來薇薇安是打算再多等幾天才要出手,卻怎麼也沒有想到對方在這麼意想不到的情況下和她有了接觸。

  「抱歉!真的非常抱歉!」薇薇安驚慌失措地以對方餐桌上的口布在對方身上擦拭著,此時的她是真的感到措手不及,這一切都和她預設的不同。

  薇薇安沒有想到如此謹慎的她會看著對方失了神,在端上餐點的時候不慎將湯濺上了對方的襯衫。

  該死的。薇薇安不禁在內心暗自大罵,這可打亂了所有計畫啊。此刻的她只希望對方對自己還沒有任何印象。「沒關係,我沒事。」對方一邊說著,一邊伸手試著阻止薇薇安替他擦拭的動作。

  當薇薇安的手背被一隻溫暖的手心覆住時,有那麼一刻她是真的愣住了。這到底是什麼感覺?為什麼他的手會那麼溫暖?薇薇安的內心有股衝動,想抓起對方的手,將對方的手心覆蓋在她的臉頰上,讓她更加仔細地去感受那種溫柔的感覺。

  就在空氣快要凝結的時候,薇薇安的短命主管突然介入這完美的一刻,不停地向薇薇安的目標道歉。

  「真的沒關係的,小姐……沒有燙到手吧?」在目標打斷了主管的各種跳針後,他突如其來地關心起了薇薇安。

  腦袋當機許久的薇薇安總算回過神,即時臨場發揮起來。「沒、沒有。不知道先生能不能留個電話,讓我幫您送洗襯衫?」

  「沒關係的,我能自己處理。妳沒有燙到就好。」迎上那望過來的眼神,裡頭的真摯讓薇薇安一瞬間心跳停了下來。

  最後在薇薇安的堅持下,目標留下了姓名和電話。「……李安生。」薇薇安看著紙條上寫著她記到爛熟的字,還有已經能倒背如流的電話,她知道自己的任務已經成功一大半了。

  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逃離她的手掌心,從來沒有。薇薇安看著目標離開的背影,內心暗暗篤定。



  上天像是感覺到某種真實的痛苦,抑鬱地下起了小雨。在雨水的沖洗下,男人總算能看到眼前模糊的景象,在那當下他拔腿就跑,試圖追上對方,即使他根本不知道對方在哪個方向。

  但跑還沒兩步,因為眼睛受到的強烈刺激,重心不穩的他立刻跌倒在潮濕又髒污的人行道上。「妳要去哪裡?為什麼要離開我?」然而男人根本不在乎眼睛帶來的痛楚,現在他的心比什麼都還要痛。



  第二次和目標碰面時,仍舊還是在對方常光臨的餐廳裡,但這次薇薇安沒有再打翻任何東西。「安生先生,上次是真的非常抱歉……」薇薇安將托盤抱在胸前,深深一鞠躬。

  「意外不時在發生,妳就別放在心上吧。」李安生面帶微笑地鼓勵著眼前的女服務生,他是真的沒有在意自己的衣服,也是真的希望自己不會讓人感到愧疚。

  看著李安生乾淨的五官,聽著同樣乾淨的嗓音,薇薇安感覺到自己血液正不自覺地朝著臉頰湧去。像是感覺到薇薇安的害羞,李安生也不自覺地臉紅起來。

  「那個……」「不知道妳……」湊巧的是,兩個人同時開口說了話,又同時因為對方而停了下來。

  「你先說。」薇薇安微微低下頭,看著胸口的托盤說著。「不不,妳先說。」李安生意識到自己的失禮,連忙推託著。

  「我想知道,你……有沒有興趣一起去看電影?」儘管薇薇安很清楚李安生的興趣就是電影,但此刻的她是發自內心地邀約對方。

  李安生沒有預料到對方會如此直接,先是愣了一下,才不假思索地回應道。「好。」



  男人勉強從地上撐起身,他不會放棄的。他明白對方對自己來說有多重要,他不會再遇到這麼懂自己的人,又或者說……

  讓自己願意犧牲一切去愛的人。

  無論對方再怎麼傷害自己,還是毫不留情地傷害自己,男人都願意接受。這些都是他愛對方的部分,他不能再一次的失去對方,一旦失去了對方,他很清楚自己將無法再愛。



  和李安生在一起的時光,是薇薇安這輩子所渡過最快樂的一段時間。從懂事一直到現在,她看透了人間冷暖,利用、被利用對她來說只不過是活下去的一種手段。

  薇薇安從來不相信任何人,她也不需要去相信任何人,畢竟這個世界除了惡意什麼都沒有。但挽著李安生的手臂時,她會不小心鬆懈自己背後的一切,彷彿和對方在一起,即使下一刻自己就死了也無所謂。

  每一刻都像是他們的最後一刻。

  「下次,我想帶你去見我一個朋友。」在約會過幾次之後,李安生突然對薇薇安說道。

  在薇薇安手裡的資料裡,李安生就像是獨自活在這個世界,無父無母也沒有兄弟姊妹,就一個人在水族館工作多年;因為安靜又與世無爭的個性,李安生總是一個人生活著,除了一個人看電影以及一個人去熟悉的餐廳用餐,幾乎沒有任何的嗜好。

  這三個禮拜以來,也算是因為薇薇安,讓李安生一成不變的生活有所改變。因此當薇薇安聽到對方要介紹一個她所不知道的朋友給她認識時,她瞬間手心冒起了冷汗。她不知道這樣一個未知的變數會帶來什麼樣的意外。

  等到薇薇安再次赴約時,李安生將她帶到水族館的透明玻璃隧道中。由於是在水族館的休息時間,所以整個深藍的長廊裡沒有任何的遊客。

  李安生說要去帶自己朋友過來後,便消失在隧頭的盡頭,留下薇薇安一個人和玻璃外的無數海洋生物。薇薇安看著玻璃隔著水所透進的光,微弱的光線不停搖曳著;當薇薇安隨著水的流動來回渡步時,薇薇安感覺自己像是走進另一個世界。

  在感到放鬆的同時,她也有些緊張,好似下一刻李安生就會帶著一群人包圍她,揭穿她虛假的一切。

  她已經很久沒有那麼不安過,她不確定這樣的不安是出自對李安生的欺騙,又或單單只是需要那個男人陪在自己的身邊。

  當薇薇安還在胡思亂想時,不可思議的一幕在她眼前發生了。她看到李安生正穿著一件泳褲,帶著蛙鏡在透明玻璃外和水裡的海洋生物共泳。

  「你不是要介紹朋友給我嗎?」薇薇安靠近玻璃,完全忘了對方根本聽不見她的聲音。但李安生像是讀懂了她的唇語,用手比出了一根食指作為回應。

  沒隔多久,就有兩隻海豚游向了李安生。牠們親暱地環繞在他的身邊,並用額頭在李安生的腹部來回摩擦著。這難得的一幕讓薇薇安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貼在玻璃上,她羨慕李安生的純白無暇、無憂無慮,她很渴望現在在水中和李安生共泳的是自己。

  等薇薇安回過神時,李安生也將自己的手隔著玻璃覆蓋在薇薇安的手掌心上。兩人就這樣靜靜的對望著,海豚也識相地游去他處,此刻讓薇薇安明白了一件事,有些事情真的不需要言語,只需要毫無修飾的眼神。

  「我……是不是愛上你了?」當李安生因為要換氣而游開時,薇薇安看著玻璃上自己若有似無的倒影問著。



  「先生,你還好吧?」當男人再次從地板爬起時,一個撐著傘的陌生路人伸出手扶著男人,關切問道。

  男人的視力依舊很模糊,看不清那個陌生路人的臉孔,只能吃力的說著。「沒事、沒事,謝謝你。」,男人帶著哭腔的沙啞聲音,讓陌生路人不知道該對這樣口是心非的回答作何反應。

  但陌生路人也沒有再多問什麼,只是拍了拍男人的肩膀。「有時候人生就是這樣,你永遠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便離開了男人的身邊。



  薇薇安像是忘記了自己原本的任務,對於上方的催促也總是一再拖延,她不願這場完美的好夢醒得那麼快。待在李安生的身邊,薇薇安像是隱隱約約能感覺到什麼叫做活著;無論是兩個人簡單地牽手散步,又或只是安安靜靜地陪在彼此身邊看著冗長的無趣電影。

  直到手機傳來了一封訊息,讓薇薇安明白,一切都即將要結束了。[如果妳再不動手,那協會會另外派人接手。]訊息內容所透露出的不容質疑,如同一條環繞在脖頸上的鋼絲,薇薇安很清楚背叛協會的代價並不是她或李安生任何一個人能承受的。

  已經決定要動手的薇薇安,此時正坐在李安生家中的沙發上。從她的表情上幾乎看不出任何異樣,這是多年來她在無數危險的環境下練習而來的能力,她能絕對的控制自己的情緒。這是薇薇安第一次來到李安生的家,在那之前他們幾乎都在外面約會,也不曾開過房間,所以可以稱得上兩人第一次孤男寡女獨處一室。

  「我這樣突然說要來你家,會不會太突兀了?」薇薇安看著端了兩杯飲料的李安生從廚房朝她走來時,有些扭捏地問道。

  李安生在聽到問題後,原本要將飲料放到桌面上的動作瞬間慢了下來,臉上的表情也變成認真在苦惱要怎麼回答對方的問題。「嗯……是不會突兀,反而應該要說很歡迎。只是……」李安生一邊回答,一邊在薇薇安旁坐了下來。

  「只是?」薇薇安對上李安生那毫無私慾的雙眼繼續問道,而她的手也沒有閒著,一隻手搭在李安生的手背上,另一隻手則伸進了她的包包裡拿取著什麼。

  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李安生長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只是有點擔心,妳會不會因為我的家家徒四壁,所以可能會嫌棄?」

  聽到李安生的回答,讓薇薇安對自己剛剛做出的隱晦行為感到強烈的內疚,內疚到幾乎快要控制不住情緒,即使情緒控制強如薇薇安,也控制不住自己眼眶將要泛出的眼淚。

  看到薇薇安的反應,李安生像是不知所措的孩子,連忙手忙腳亂的想解釋什麼。「我並不是說妳是個勢利的人,只是我真的什麼都沒有……」,就在李安生說到一半時,薇薇安已經吻住了他的唇,不讓他再多說任何一句話。

  被這麼突如其來的襲擊,李安生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只能僵硬的任由薇薇安親吻自己。「你真像唐三藏呢。」薇薇安在離開李安生的唇後,語帶不詳地說著。

  還在回味剛剛發生了什麼事的李安生,下意識的愣愣問道。「什麼意思?」

  「就像和尚一樣木訥,懂了嗎?」薇薇安在解釋完後,便將李安生壓倒在沙發上,然後更深地吻起對方,就像是最後一次的告別吻似的。

  也或許這真的是他們之間最後一次見面了。

  薇薇安一邊撫摩著李安生,替他解開襯衫的鈕扣,一邊輕咬著他的耳骨,吸允著他的耳垂。李安生發出了令人害羞的喘息聲,他從沒有體驗過被別人這樣支配的感覺,而那樣的聲音聽在薇薇安耳裡,則讓她感覺到下腹部開始發熱。

  當李安生的上衣被完全褪去,薇薇安也脫掉了上半身的束縛,在李安生眼前展露了她誘人的上圍。她開始一路從李安生的頸部吻舔到肚臍下方的褲頭。此刻李安生只覺得自己的下體腫脹得有些發疼,但卻還是不敢有太多動作,只能任憑對方擺佈。

  在血液循環的加速下,李安生漸漸感到有些暈眩,意識正在離他遠去。儘管他很努力地想看著自己的愛人,可是仍舊抵擋不住那強烈的暈眩感。

  「……對不起。」看著昏睡過去的李安生,薇薇安的眼淚像是潰堤般,不受控制地一直湧出來。她已經不記得自己上一次這樣哭泣是什麼時候。七歲?還是八歲?薇薇安在心裡問著自己,她如同一個做錯事的小女生,只能藉著哭泣來停止一切。



  那是李安生最後一次見到薇薇安。等他再次從浴缸醒過來時,他只看到了一旁的磁磚上貼了一張便貼,上面寫著對不起三個字。而那也是六個月前的事情了,從那之後薇薇安就像消失了一樣,留下李安生每天都在這座城市裡流連忘返、失魂落魄地找尋著對方。

  他只想再見到她一次,並告訴她沒關係的,無論任何事都沒有關係,因為他是真的愛上了她。

  也許是李安生的努力感動了蒼天,也可能這只是另一次命運不懷好意的安排,當他漫無目的的在大街上苦苦搜尋時,他再次見到了她。

  即使對方換了髮型及髮色,甚至利用妝容改變了自己的模樣,李安生還是一眼就從對方的眼神認出對方。「我找到妳了,薇薇安。」李安生的內心沒有絲毫的猶豫,他認得自己愛過的那個人。

  他伸出手,在大街上抓住了薇薇安的手腕,這次他不願意再放手了;而薇薇安在被突如其來的抓住時,看著對方的眼神從詫異變成了錯愕,然後漸漸的就只剩愧疚。「你認錯人了,先生。」雖然聲音也不一樣了,但李安生還是認得出來,在那瞳孔深處裡住的那個靈魂。

  「不,薇薇安,我知道是你。」李安生完全不在乎人行道上來來往往的路人所投來的眼光,因為現在沒有什麼比薇薇安來得重要。「不要再離開我了,好嗎?」看著李安生憔悴的面容,以及極為卑微的請求,薇薇安忍不住泛紅了眼眶。

  她只能不停地在心裡問著,這樣做真的值得嗎?但薇薇安自己也沒有答案,這個問題已經在過去六個月裡的每個深夜裡反覆折磨著她,這個問題讓她掙扎得很痛苦,痛得幾乎無法入眠。

  「放過我好不好……」薇薇安再也無法堅持下去,任憑她平時再怎麼鐵石心腸,可是對方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她內心最柔軟的一塊了。

  這讓她只能對著李安生求饒。

  李安生並沒有打算放手,「我已經愛上妳了,薇薇安。」他說著,語氣就像是在生命的懸崖邊,再輕輕推一下就會摔得粉身碎骨。

  「你難道看不出來嗎?我的心就像是沒有愛的處所,為什麼還要跟我說什麼你愛我?到底為什麼?」薇薇安壓低的嗓音裡透著歇斯底里。她逼問著李安生,同時也像是在責問著自己。

  李安生的眼淚無聲無息地劃過臉頰,接著他說出了對薇薇安來說最殘忍的一句話。「如果妳曾真的活過,妳就會懂。」

  真的活過嗎?薇薇安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從小被棄養的她就像是這個世界的影子,經歷了這個社會的所有惡意,承受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為了一個小小的願望而已,她想要活下去。

  她只想活下去,但要怎麼活已經不是她能決定的了。

  薇薇安不知道要拿什麼回答李安生,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逃避,於是她反射性地拿起包包裡的防狼噴霧噴向李安生,轉頭就跑。



  薇薇安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此刻她只想盡量地遠離所有的一切。等她回過神時,她已經在一間公用廁所裡,一旁的置物台擺著靜脈束帶及用過的注射器。

  她抬頭看著天花板上閃爍的燈光,開始像是煙火一樣的在綻放,而每一次的煙火總會短暫地形成她和李安生的面容。他們曾經相愛過的模樣,他們不需要言語,僅僅只需要眼神的交流,還有他那溫暖的手心,都像是煙火一樣稍縱即逝。

  「悲歡離合……是對於幸福想太多,而狂亂惶恐……是害怕疼痛而失落。」薇薇安口裡叨唸著不知道從哪聽來的歌詞,接著她就閉上了眼,再也沒有發出過聲音。





  當薇薇安和前輩一起將被藥物昏迷的李安生搬到浴缸後,前輩一邊朝浴缸倒著冰塊,一邊像是看透了薇薇安的心思說道。「有時候人生就是這樣,你永遠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聽著從小教導自己怎麼活下去的前輩的話,薇薇安只覺得內心瞬間又乾枯了好幾歲。

  而當前輩從工具箱拿出手術刀時,薇薇安不是沒有想過奪過刀劃開導師的脖子,然後和李安生遠走高飛;但薇薇安又像再一次的被猜中了心思,前輩沒有回頭,只是一邊整理工具一邊說道。「這個男人的血型非常特殊,而有個跟他一樣血型特殊的貴人,必須移植同樣血型的腎。」

  在聽到前輩說的話後,薇薇安明白這樣的結局幾乎是注定的了。

  在摘下了李安生的腎臟後,前輩將器官放入恆溫箱中,然後站到鏡子前清理手套上的血跡。對著鏡子,他看著鏡子中的薇薇安淡淡地問了一句話。「妳的一生都是謊言,到底還想奢望什麼?」




  至少李安生還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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