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序|兩全其美

六十四序|兩全其美

H.L


水鄉澤國,山川相繆,鬱乎蒼蒼。


渡船擺盪,終靠了岸。

少年在擺渡人扶幫下登陸,腳下略顯虛浮,當靴底適應微濕土壤後,昂首環視周遭。

婉拒了掌門遣人引路的提議,午禾僅能依憑信中指引找尋傾羽門所在,所幸掌門親繪地圖清晰易懂,自岸上一眼望去就能見信文所述的塔樓地標,若是即刻動身,日落前便能抵達。


別後年間,雖與雲願魚雁不絕,總有些不能為書墨尺素所淋漓盡致的事兒,是他想當面說與雲願聽的。

企盼藉由陌生市鎮的形色鮮活那昔日光影,午禾抬步向鎮中心市街前進。





遠行每至一新歇腳處,午禾便會提筆記述,雜言散語成千上萬,唯有錘鍊過的字句會被緘封,由靈鳥捎去。

離鄉之始,他走西北至聖禪寺,拜會出家多年的四堂兄。

四堂兄午秀……如今不能喊堂兄了,法號無妄,不與他說禪釋道,不留他對弈較量,菩提蔭下寥寥幾句,勾銷十年牽掛。

出家人斷絕塵緣,舊事早成佛前燈下的沉沉香灰,那遠行時反覆堆砌修裁的敘語,午禾一併燃給了佛祖,別時心中分外的空,也分外的清靜。

此為第一封。


再向東北,登於白山,親見盈日無際、芳草連天,不捨攀折一瓣一葉,空手而歸。

渡了回江,久居農村不黯水性的他,禁不起江河湍湧,下船後吐了個七葷八素,視線堪堪復清時,率先入眼的是一雙小小黑靴。


男孩身披霞紅暖夕,不介懷他撞見豎瞳時的僵滯,提議引路,助他至最近的醫館。

服藥歇息後他並無大礙,猶記出醫館時已過戌時,尚未遠去的男孩正與一男子對話,喚作師兄的男子背對著午禾、叨唸男孩勿耽誤回門時辰,醫館半掩門戶中透出的亮光微微映入那雙烏黑杏眼,潤如墨玉,見他無事,男孩嘴角淺彎,便跟上師兄步伐。


異鄉病窘得人相助,幸也;不知恩人名諱無以答謝,憾也。

自此午禾記掛著那善心小童、記掛著那雙墨玉,留意街坊擦肩的朱衣垂髫,只望有朝能親自答謝對方。


此為第二封。


康復無恙後,他晝遊阡陌、午賞百戲、夜登樓閣,素聞明夷夜景之盛,親見仍為之震懾。


車輦行人不絕於街巷,火樹銀花開遍廣袤千里,烺燈煌煌、觥籌交錯,每一盞燈與酒,都是兄長們不願歸根的眷戀。

相較於明夷的濃麗絢爛,卯酉是碗無味淡茶,淺湯激不起漪浪,偶有晃蕩起伏,碎葉終會沉於碗底。

既無琅軒珠樓也無動魄絕景的卯酉,午家世世代代棲息的卯酉,真如兄長們所言,是井底、是囚籠嗎?

他為此悵觸,輾轉難眠。


胸中陰霾因明夷而起,亦因明夷而散。


喧市中邂逅的少年英傑似初夏南風,熏中帶清、勁而不厲,蘸墨揮毫間,錦繡風光、窈窕佳人於素扇紙面活靈活現,綴以墨金,末輝爍爍,眾人無不稱奇。

午禾從旁人口中得知那人名喚蒼楚,年約弱冠,時常擺攤售字畫卷軸。

他一會兒拿起扇、一會兒默唸字畫詩句,躊躇許久遲遲沒掏錢,攤前群眾一批批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只剩蒼楚與他,才總算開口:「可否委您作一卷人像?」

蒼楚起初防備地反問他「攤上成品難道都看不上眼麼」,聽了他期期艾艾的解釋,倒是勾唇,「少俠欲為何人求畫,需將其模樣、性子、喜好說與我聽,以利我揣摩神韻。」


「他是……」

是傾羽門掌門、是午家故友——是他午禾的誰?

慕而不及,求而不得,只能仰望的梢頂青影、雲間想願。


心神不寧使午禾愈加拙舌,幾番來回後蒼楚好似聽得一頭霧水,午禾黯然,為打擾對方道歉,轉身就要離開,不料蒼楚喊住他,說是剛巧自己正要收攤了,不若一道上館子用晚膳,也許酒足飯飽後思緒亦會暢通得多。

午禾應了,幾杯黃湯下肚,不勝酒力,趴在桌上斷斷續續說了什麼、蒼楚又聽進了多少,如今仍是未解之謎,無庸置疑的,只有臨別前蒼楚交到他手上的一支扇。


扇上身影面目朦朧,又以身姿勾勒清晰形象,儼然是他心心念念之人。

午禾反覆以目光與指腹描摹墨彩,久久不能回神。

明夷給予他的悵惘、欣喜與讚嘆太多,耗費數張信紙也只能說個大概,第三封信終在塗塗改改後,以重抄一份寄出作結。



時日飛逝,季節遞嬗。

經奚子林與魏家陵,途中遇畫攤總駐足細瞧,閱畫漸多,仍覺畫扇當屬明夷蒼楚之作最令他驚豔,穿梭過鍾靈毓秀的山野、見識精妙絕倫的器械機關後,他乘船,往那人所在之處漸近。

許是領教過回江猛烈,渡灕水時心緒平穩得多。


流連於街巷坊市,一藥草攤正趕著清倉,成綑藥草堆疊成小山,夥計吆喝著削價便宜賣、多買多賺等字句,民眾趨之若鶩,午禾餘光瞥見有一青髮少年雖處於人堆之中卻不動如山,心生好奇。

只見那少年注視某疊混藥材,倏地伸手撈起一捆藥材,直視在夥計身旁算錢的攤主,「烏頭莖葉與附子一塊服用乃劇毒,未炮製的烏頭與附子更是毒上加毒,您是想讓客人強身健脾,還是打算直接送人去投胎?」

眾人聞言嘩然騷動,攤主顯然不懂藥理,指著少年鼻頭大罵:「哪來乳臭未乾的小子信口開河、毀我商譽?」

「我所言真假,找個郎中問問便知,」少年不卑不亢,褐眸清明堅毅,使人信服,「我夏赭拜在神農道門下近十載、專研藥草植株,諸位評評理,是該信這來路不明的藥攤,還是信長年鎮守一方的神農道?」


眾議紛紜之際,剛巧有本地醫修弟子經過,當即驗證少年所言,攤主打算逃跑,有人喊著快去通報玄真劍派,少年趁隙遠離人群、拋下身後喧囂,頭也不回地走了。


目睹俠義之舉的午禾正想著將此事寫進信中,赫然想起自己已身在灕水,何須仰賴紙墨與雲願對話,登時雙頰一赧。





傾羽門在山嶺之中,在鎮上先備齊所需省事許多,午禾想著佩劍需修磨與添靈,畢竟是家傳物,意義非凡,得找個信得過的匠師經手,打聽一陣後,得知附近有位名喚諸屠的煉器師傅,煉器鍛物之技爐火純青不說,各類疑難雜症亦能隨手化解,享譽村里。

唯一點令午禾感到納悶,就是每個人都說,這位師傅不開作坊,現下這時辰,當去醫館「德方堂」尋諸屠大師。


午禾遂循路拜訪那百年醫館,入了古色古香的廳堂,訥訥說明來歷後,一藍髮白衣的高挺男子掀了布簾,舉手投足儒雅中有抹無損氣韻的懶倦。

那半斂銀灰掃過劍身,似是認定小事一樁,便收下工錢,在提劍入內前,諸屠告訴他:

「若需鎔鑄重鍛刀劍,可託鎮南銘斷溪掌爐。」


午禾謝過,默默記下此名,諸屠讓他稍等,在藥香環繞的廳堂中沒等上太久,諸屠便又現身,將劍還與他。

出了德方堂時,他一身玄袍與腰間墨劍,都沾了寸縷清香。



兜兜轉轉,日頭漸偏,午禾正想著該尋客棧休息一晚,還是繼續趕路,便聽見一清朗男聲叫喚著誰:

「少俠、少俠——是了,就是喊您呢。」

那男子眉眼彎彎,黃茶髮絲因夕陽染上幾分金紅,頗為搶眼,他面前擺了一張長桌、售著琳瑯滿目的金石瑤珮,午禾遂趨步細看。


長桌擺的多為原礦與奇石,少數現成飾品,桌角窩著一只白貓,對聲響無動於衷。目光掃過一輪,停駐於一拳頭大小的瑩藍礦石上,色澤肖似那人眸珠,午禾猶豫著是否伸手觸碰,男子已主動拿起放上他掌心。

「此月長石礦內蘊良晶,琢磨可作首飾,亦可鑲於劍柄,少俠在我這便宜得了原礦,再費些工錢讓匠人加工即可,比去銀樓實惠的多。」


半透結晶中懸浮著海波似的幾縷碎紋,午禾心念一動,掏了錢,銀貨兩訖。

男子接過碎銀,笑容滿面,「敢問少俠大名、何許人也?」

「午禾,卯酉村。」午禾一頓,「老闆怎麼稱呼?」

「冉翻羽,明夷人,師承神農道,平時行醫,閒來擺攤。」

午禾微訝,「原來您還是位大夫。」

「是啊,」冉翻羽遞了一只銀杏葉狀的紙卡給他,上頭標記著醫館地址,「我師父在鎮東長樂坊開醫館,滌玉街尾、門前種幾株銀杏的綠瓦屋就是了。午少俠今日同我做買賣,日後若需診病抓藥,去醫館報我名號,花銷都能打對折。」


午禾一手捧原礦、一手執紙卡,來回端詳,「這怎麼好意思……」

「太清何其廣,商旅何其多?相逢即是有緣,同為異鄉客,我既有能耐,多照應小友也是應該的,還望午少俠不要推卻。」

冉翻羽話似連珠 ,午禾有些招架不住,只管應下:「多謝冉兄。」

「好奇一問,午少俠此番來灕水是為何事?」

「我……」

午禾想起行囊中的摺扇,捧著石礦的手緊了緊,「是來見故人的。一個很好的人。」

冉泱瞭然,「祝少俠一路順風。」


再三道謝後,少年將石礦收妥,行禮離去。

青年指腹摩挲碎銀稜角,含笑眼瞳中,一點玄墨逐漸消散成湖光山色。



白貓仍是趴著,半睜珀眼,「今日怎古道熱腸起來了?」

「姊姊別挖苦我啦,平素我也非唯利是圖。」

冉翻羽順手撓了撓白貓後頸,「去年家僕來報時和我提過,算上方啟程的小公子,午家五個公子都離了鄉,怕是無人繼承走鏢家業。咱們兩家算是世代相交,既遇午家人,多提點些也不壞。」

白貓擺尾算作回應,又問:「你並不真懂見鑑石之學,方才隨意喊價售與午小公子,當真妥當?」

冉翻羽莞爾,「自然是妥的。」

碎銀在靈巧指尖翻轉幾圈,終被精確攥入掌中。


「我掙了錢,他展了眉,此謂兩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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