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五夜(上):尾生抱柱

六五夜(上):尾生抱柱


  神明大人厚重的黑髮垂在背後,只用一根五彩的纓繩束起,祂盤腿坐在岸邊某塊高聳的石頭上,任海風吹亂祂的頭髮。牧野青山悄然走至祂背後,見祂一門心思皆在眼前排列整齊的小石子上。神明大人不知打哪尋來這成堆的石子,也不知道祂排了多久,祂身前那塊小空地像是永遠也填不滿,且牧野青山同樣覺得這堆石頭小山似乎有越來越高的趨勢,他正要出聲,卻被一聲啼叫給打斷。
  再抬頭時,他僅來得及捕捉到鳥兒長長的紅色尾羽,和埋在浪潮中那細微的落水聲。
  「千里迢迢而來的軍人先生。」
  「你有何事?」

  神明大人如此問道。

  「出差?」
  牧野青山搔搔頰,「嗯⋯⋯對,突然指派下來的,我得親自去一趟。」
  「我想你應該還記得,你下個月就要結婚了,青山。」
  「我記得。」牧野青山的目光游移不定,沐清很明顯能看出他全身僵直,千年的陵魚妖怪思索片刻,最終咽下那聲嘆息,「你還記得就好,如果你出事,清水她——」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打斷了沐清的話尾,傾身給了他一個擁抱,然後說:「你再這樣不放心,我只能給你畫個押保證會好好回來了。」
  沐清按住他的肩,將他稍稍往後一推,只問道:「你明白你在做甚麼?」
  牧野青山頷首,再次回答:「是的,我知道。」
  「好吧。」他上前摸了摸牧野青山的頭,勉力對他一笑,「畫押就免了,你記得給我帶伴手禮回來。」  


  沐清倚在門邊目送牧野青山越發遙遠的身影,直至他變成一個小到幾乎看不見的黑點,依然不曾收回半分目光,「你怎麼看?」
  「什麼我怎麼看?他撒謊包庇的對象就那麼一個。」木津禰搖著紙扇,好意將那句他本來想脫口的「秀恩愛死得快」給吞回去,畢竟在這節骨眼說死不死得太觸霉頭。他蹲坐在門檻上仰頭看向沐清,後者眼神仍然專注,那怕他凝睇的對象早就消失於他的視野中。
  「如果你一定要我給個看法……」木津禰從自己袖口中翻了翻,夾出一張對摺的信紙在沐清面前一晃,「那我想應當是跟這東西有關吧,我剛剛從牧野口袋裡順出來的。當然,我手上是副本,正本我可有好好還回去的。」
  木津禰的狐狸尾巴蹭的老高,讓沐清決定無視他的小偷行為,直接展開手上的信,映入眼簾的是一排娟秀卻陌生的字跡,他大略讀了一讀,接著蹙起眉頭,「近來會取走您的心愛之物?」
  「嗯,是啊。帝都近來最熱門的話題呢。」他用手點了點沐清捏著的信,又說:「其實吧,戀愛中姑娘的小心思挺好猜的。牧野好說歹說也是少尉了,哪邊才是真的犯罪宣言,他應當心裡有數。」

『拜啓 敬愛的陌生人

您好,很遺憾地通知您,您將成為我們的下一號獵物。您最心愛的東西將於近日內被我們取走,在此誠摯獻上我們的歉意。』

  神明大人讀完信後,嘲諷似的笑了兩聲。牧野青山瞧祂又低頭繼續排祂的石子,知道眼前的怪異約莫不是始作俑者,但他眼下也未有更多線索,只得硬著頭皮試著套話看看是否能得到其他蛛絲馬跡,「第一個通報案件的人,便是住在附近村莊的某位少女。」
  「嗯哼。」神明大人十分配合的從鼻間輕哼一聲作為回應。
  「但是從這裡到帝都……我一個軍人都走了十來天,但那位少女卻能在案發後隔一天出現在帝都,我認為這不太合理,也許她——」
  「是做賊的喊抓賊?因為不合常理,所以推斷她便是兇手,這確實很合邏輯。」神明大人的笑聲比方才更加刻薄,「但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那位少女丟失的東西是珍貴到她寧願冒著踏入你們地盤被你們活捉的風險也想要尋回來的呢?」神明大人又一次停下祂的動作,祂細長的手指比了比牧野青山的胸口,又說:「像你兜裡揣著的另一封信一樣。你也應該有吧,所謂珍視的東西。」

  他知道他該回答他的未婚妻,想必未子也希望他這樣回答。

  「我……」牧野青山的話音被鳥啼聲給打斷,他與神明大人雙雙抬頭,見去而復返的鳳凰又銜了數枚石子扔入海裡。  

  撲通撲通。
  咕嚕咕嚕。
  撲通撲通。
  咕嚕咕嚕。

  牧野青山眼見閒置的小石堆憑空出現幾枚沾水的石子,它們身上的水很快乾涸,然後從頂端滾落。
  「軍人先生,在下有事相求。」神明大人收回他遙遙望著鳳凰的視線,扯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你能替我殺了那隻鳳凰嗎?」

  神明大人說了一個故事。

  從前從前,有個殺伐果斷的將軍,他鋒芒畢露、睚皆必報。針對他的異音,或是用他的手、或是慫恿主君替他排除,他人憎狗厭,私下咒他去死的恐怕不在少數。
  這樣的一個將軍,竟也有個願意為他做任何事情的愛人。他與愛人互許承諾,待到大軍得勝,他們便退隱江湖不問紅塵……
  「但我輸了。」
  將軍的愛人用生命給他掙了半刻逃亡的時間,但也到此為止。戰爭帶來太多死傷,他背負的罪孽累世難消,若要將軍再入輪迴償還恐怕又是一個滄海桑田,於是天庭許他一個閒職,讓他留在凡間替人類受過。
  「我是瘟神。」神明大人如是說,「雖說我號為瘟神,但準確來說比較像個容器,但凡人間興起災難,我便要將之吸收乾淨。」
  可將軍的愛人不忍見他如此,遂陪他一起。若是疾病由土而起,他便想盡辦法移了土去;若是疾病由牲畜而起,那他便想辦法殺去這些牲畜;若是由水而起……

  「他便要將水填平?可是……」牧野青山看著小石堆,又看著他面前密密麻麻排列整齊的石子們,他躊躇片刻,試探性詢問道:「神明大人,您在此處做什麼?」
  「我在等他將海填平。」神明大人平靜的回答,祂捻起石頭繼續排列。
  「那您為何又要……又要用他丟入海中的石子來排列呢?你明知他……」
  「我在等他放棄將海填平。」
  牧野青山蹙眉,顯是被神明大人混亂的邏輯搞得暈頭轉向,他一張嘴開開闔闔,整了半天愣是沒想出任何一句話來回。
  「你是不是又想說,這不合情理?」神明大人見此情狀倒是樂了,實屬難得地為了一個凡人指點迷津,「但是軍人先生,愛這種東西本來就不合邏輯。」

  「我愛他,所以我希望他能夠達成自己的心願後與我常相廝守;我愛他,所以我希望他能放棄我來換他自己海闊天空;我愛他,所以我希望他能夠乾脆一點結束自己的生命離苦得樂,我所有的希冀都是因為愛他才成立的。那麼你呢?你還沒有回答我。」


  「你難道沒有任何一個寧可冒著風險也要保護的、你珍視的東西嗎?」

  牧野青山包袱裡安放著一只琉璃金魚。
  是神明大人告訴他,附近村莊有某個姑娘的琉璃手藝十分了得,如要帶伴手禮,或者能去光顧那姑娘的小攤,畢竟那姑娘前些日子剛丟了一筆救命錢。神明大人話裡話外的意思他懂得,牧野青山於是腆著臉向祂道謝。

  離開前他忽地又想起一事,「神明大人,您說您一旦出現,便是人間要興起疾病,那麼——」
  「不,雖同樣因海而起,但這次不是。」神明大人斂起笑容,祂的眼神掃過牧野青山的臉,染上了些許悲傷,「你是軍人,我真希望你別碰上那樣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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おまけ

  牧野青山想到能看見沐清時總是很開心,他委實等不及要將他買來的金魚送給他瞧瞧,他熟門熟路的往沐清家而去,卻在必經的叉路上碰到了清水未子,他的未婚妻。
  才十六歲的少女看見心上人歸來,不免綻出一個可愛的笑容,她三步併作兩步朝牧野青山奔去,一邊喊道:「青山先生歡迎回來!」
  少女撲入他懷中,撞掉那只他回程小心翼翼呵護的琉璃金魚,因被厚重的布包著,破裂的聲音聽上去很沉悶,但在牧野青山耳中清晰無比。
  「哇對不起,是很重要的東西嗎?」
  「嗯……」牧野青山不願意讓未子瞧見自己陰沉的臉色,忙擠出一個微笑,他伸手摸摸少女的頭,說:「本來是想送妳的,既然摔壞了那也沒辦法,妳說要怎麼補償妳吧?」
  「欸?是要送我的嗎?好可惜喔……」未子嘟著嘴想了良久,終於她拉住牧野青山的手說道:「人家聽說永樂町那邊開了一間新的菓子店,如果青山先生願意讓我吃到飽的話,那我就原諒你!」

  牧野青山覷了一眼另個方向的沐清家,又拽緊了那個放著金魚的包袱,一邊附和未子道:「好、好,我們走吧。」


  在他邁出步伐之際,突然便聽見一陣嘻笑,那聲音很雜,依稀伴隨著一句:「你的心愛之物,我們就收下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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