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兔,母兔

公兔,母兔



世間萬物都有它的位置,並且這在被造物主創出之時就已決定,例如漁網不該用來打水,棉花不能替代秤陀,而那帝歌覺得,上帝並沒有打算讓他在這個世間擁有捕獵的功能。

時間要回溯到今日的早晨。那帝歌帶著路西安挪在市集上找到了那個就居住在森林邊緣的獵戶,打算買一隻曬乾的兔子當作接下來幾天的糧食。

不料那獵戶竟然沒有存貨不說,還指使他去捕獵。

「我可以用一隻四十的高價向你收購。」獵戶說話的時候自信滿滿,似乎在告訴那帝歌他不會再找到比這更好的價錢。「很簡單的,只要在草地上設好陷阱,兔子就會自投羅網。」

他本來對獵戶的話嗤之以鼻——如果真的這樣簡單的話怎麼沒有人人都靠捉兔子發家致富,但現實很快的就一巴掌搧在他的臉上。

路西安挪隨便設置的陷阱抓到了兔子,還是兩隻。

「這沒有天理。」

他不可置信的看著陷阱裡躺著的兩隻兔子這麼說,路西安挪則催促他把兔子從陷阱裡抓出來。

「我們應該趕快把牠們抓去給獵戶,免得跑掉了。」

「抓起來?怎麼抓?你有帶繩子嗎?」

「你可以用你的髮帶,把牠們的腳捆在一起。」

「……」

一根髮帶換八十個通用貨幣,聽起來是挺划算的。

所以儘管不是很情願,那帝歌還是抬腿往困著兔子的陷阱走去,但當他抬起左腿、又抬起右腿的時候,他感覺到了自己的腳似乎勾到了什麼,接著砰的一聲摔在草地上。

「我有跟你說我的陷阱總共設了三個嗎?好像沒有,不過你現在知道了。」

那帝歌並不是很清楚男孩設置的陷阱是怎麼運作的,但顯然他這一摔也觸動了其他兩個陷阱,因為有兩個土黃色的身影從陷阱裡竄出然後飛快地消失在兩人的視線裡。他們抓到的兔子跑了,而男孩尖叫著也追著兔子跑開,只剩下那帝歌趴在地上。

「這個小兔崽子……」他咒罵著,同時艱難地用一手摀住被摔痛的臉,一手撐起身子緩慢地爬起。




尼古拉循著雜亂的腳步聲,很快就找到兔子的失主:一名紅髮碧眼的男孩正小心翼翼地四處張望,手裡還拿著一小塊引誘兔子用的紅蘿蔔。

男孩顯然跟其他人一樣,打算抓了兔子賣個好價。雖說物以稀為貴,而夏季的兔子如雨後春筍遍地皆是,像雜草一樣拔了又生,沒完沒了,但今年的獵戶卻破天荒地開了個好價,導致全城的人無不為此瘋狂,弓箭和陷阱熱銷一空,甚至連捕鼠用的麻袋也賣得精光。

不過尼古拉無意參與這股獵兔風潮,他只是恰好需要一點伴手禮回家,而渡鴉告訴他這裡尚有些倖存的兔子能抓。


他抵達此地時約莫黃昏,恰好是兔子開始活動的時間。在此之前,尼古拉從未獵捕過任何東西,到手上的東西總是死的,面對活物他可是一竅不通。

於是他把一切交給渡鴉,自己則倚在樹下靜靜等待。渡鴉是頂尖的獵手,牠們盤旋觀察飛撲出爪,手到擒來一氣呵成,尼古拉見過不只一次。他知道自己能信任渡鴉。

徒步跋涉的疲勞令他忍不住打起盹,尼古拉閉著眼,緩緩地沉入自己的思緒,直到生命與死亡搏鬥的吼叫驚醒他。

他猛地睜眼,看見渡鴉猛拍翅膀憤怒地嘎鳴,兩隻鳥爪緊擒著兔子的咽喉,鳥喙猛啄獵物。鳥爪下,兔子悽慘無助地踢腿掙扎,尖叫細長是哀求是抵抗。毫不留情的渡鴉,尖嘴鑿向兔子的頭部,舉頭撕扯牠,一顆小小的眼珠被拋上半空,精準地往渡鴉的喉頭落下。


這時候,遠處傳來慌忙紊亂的跑步聲,東奔西跑,將草地踩得一蹋糊塗,聽來就像獵人尋找丟失的目標。尼古拉令渡鴉將兔子交到自己手上,起身往那陣腳步聲走去。

尼古拉手抓著斷氣的兔子輕巧地走向男孩,出聲問:「你在找這個嗎?」

他舉起手中的死物,兔子空蕩的眼窩流了他滿手鮮血,血還溫熱,還是活的。

路西安挪看著那隻被遞到他眼前的兔子,毫不掩飾的發出了一聲嫌惡的聲音,但是卻沒有退縮。

「噁,你這樣會害牠變得不值錢啦。毛皮弄髒了很難清洗的。」男孩說,只是用眼睛直直的看著那隻明顯已經死透了的兔子,沒有想要伸手拿的意思。「另一隻呢?你該不會也弄死了吧?」

雖說這隻兔子確實是先由男孩捕捉到了,但在逃跑後又被尼古拉所飼養的渡鴉捕獲,實在不好直接斷定該由誰歸屬牠的所有權。但男孩的態度顯然有些不以為然,甚至可以從語氣中聽出一點點的不悅。男孩似乎理所當然地認為這隻兔子屬於他。




尼古拉並沒有看到什麼另一隻兔子,不過他更想說,兔子最有利用價值的不是皮毛,而是裡頭的骨肉內臟。

「我只看見這隻,但我可以幫你找……」他說著,抬頭輕吹了下口哨。

上頭的渡鴉嘎嘎回應,遠方的渡鴉亦嘎嘎參與,鴉鳴在樹林裡左搖右擺,忽遠忽近。尼古拉抬頭看了看天空,用下巴點點東方。

「往那個方向,但想要漂亮毛皮的話,你最好用跑的。」

說是這麼說,尼古拉本人倒是一派悠閒,隨著渡鴉滑行的方向信步而去。

不遠處,一對土黃色的耳朵在草叢間窩竄,尖耳的末端還生著撮黑毛。渡鴉蹲踞在四周的樹上,黑眼張著銳利的光,聽著風草的摩擦聲,伺機而動。

尼古拉點點那對耳朵,示意男孩那兒還有張未沾血的皮毛。


聽見對方這麼說,路西安挪立刻就向著渡鴉的飛行的方向跑了起來,但人的速度哪能比得上那些飛禽走獸,又何況他只是一個小孩子。

只見那雙土黃色的耳朵尖在原處停留了一會,接著便快速的朝著男孩的反方向移動,而渡鴉也在這個時候啼叫了一聲。

然後男孩看見一個黑影嗖地一聲自上而下地竄進草叢裡。

「啊——」男孩發出淒厲的慘叫,彷彿被渡鴉襲擊的是他。「我的兔子!」



如果那隻兔子是屬於他的,那麼尼古拉或許還能出聲阻止渡鴉,不過男孩似乎沒有要禮讓的樣子,可惜啊。

渡鴉下爪的速度很極快。兔子的哀鳴被男孩的慘叫淹沒,但尼古拉依然清楚看見那隻兔子在生死之門奮勇掙扎的英姿,後腳狠踢,一擊推開了渡鴉,扭身又是四肢著地想跑。

然而,渡鴉是貪婪的頂尖獵手,不僅貪婪也很執著。渡鴉猛烈地揮著翅膀,喉頭深處發出震耳欲聾的鳴叫,既是威嚇也是呼朋引伴,第二隻渡鴉俯衝而來,鳥爪伸出一把撕開那兩枚薄長的土黃色耳朵。

兔子奮不顧身地向前猛衝,怎知迎面而來第三名狩獵者,尖喙俐落地戳出其中一顆晶亮的黑眼珠,在餘暉的恩寵下,眼珠像黑曜石般閃耀。

鮮血淋滿兔子土黃色的小腦袋,頓失視覺的獵物原地打轉,朝東朝西朝南朝北,想摸清下次攻擊將自何方而來。

三隻渡鴉勝利地共鳴,三對羽翼緩緩地拍動,捲起一小陣微風,那隻兔子的生命之火眼看要被吹散。

「還是活的,你要嗎?」尼古拉問男孩。


看著那隻還沒死透,正在微微顫抖的兔子,男孩的神色有些猶豫。並不是他對半死不活的兔子有意見,他只是覺得自己如果提著這種東西回去找那帝歌,他有一半的機率會被那帝歌拿這隻兔子甩在臉上。

另外一半的機率是那帝歌因為太嫌棄所以連碰都不想碰這隻兔子。

「我不知道。」他於是艱難地開口,然後像是要澄清什麼似的,又接續說道:「其實我……」




「你沒有要拿那隻兔子。」

一道聲音從兩人的身後傳來,打斷了路西安挪。那說話的嗓音粗啞刺耳,就像是在場的渡鴉又多了一隻。但不是,來人只是稍在前痛摔在地的那帝歌。他不緩不慢的走到路西安挪的身邊,將手掌搭在男孩的肩上,並把他按到身後去,自己則站在了尼古拉面前。


男人站在男孩面前顯得很高大。事實上,要是黃昏時刻,男人的影子或許能吞沒尼古拉。尼古拉抬頭凝視男人的眼睛,灰藍的眸光讓他想起清晨的墓園,太陽正悄悄升起的時刻。

「兩隻都不要嗎?」尼古拉還沒忘記自己手上那隻渾身是血的兔子,鮮血完全乾去,在他手上凝結成深沉憂鬱的褐色。

「那隻,」他用下巴點點一旁草地上奄奄一息的兔子,「牠的毛還算乾淨。」

說到這,尼古拉頓了頓,吹了聲短口哨,以免僅存的完好毛皮慘遭血染。


然而那帝歌甚至看都沒看一眼那兩隻兔子中的任一隻,便果斷地拒絕了。路西安挪在這個時候短促的叫了一聲,像是在抗議,不過沒有人理會他。

「我沒有侵占別人的勞動成果的嗜好。」那帝歌的眼睛看著站在他面前的尼古拉說,顯然比起兔子,他對於尼古拉更感興趣。他緩了緩,接著又續道:「當然,我對於你的慷慨表示感激……先生。」

他說的有些遲疑,在說出稱謂前令人在意的停頓,以及句尾微微上揚的語調都表現出了不確定。但那也只是一下子的事情,很快他又接著說:「你不是個先生,對吧。」

對於這樣的話題,那帝歌似乎並不覺得冒犯了,說的毫不扭捏,目光也依舊直視著尼古拉。


尼古拉下意識地輕瞇了瞇眼。他從不認為自己能騙過所有人(雖說確實半數以上的人都不曾起過疑心),然而像對方這樣開門見山的問法,尼古拉還是第一次遇到。

「人們經常稱呼我為先生。」他回答。

真要說起來,尼古拉並沒有刻意選擇成為先生或小姐,只是當他注意到的時候,周圍的人多是憑藉外表來稱呼他:小鬼、小子、男孩、小夥子。人對先生或小姐有其特定的印象,而他只是剛好符合了其中一種。這並不是他的意思,而是世人替他做了這個選擇。

不過,他其實不明白這跟兔子有什麼關聯。


尼古拉回答的時候是如此自然,就像那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這讓那帝歌有些迷惑。因爲即便是他這樣的人也不是經常有被搞錯稱謂的時侯,但他仍然會為此感到苦惱。

就像他認為漁網不該用來打水;棉花不能替代秤陀,而男人和女人也有該有的位置,他不確定那是不是可以由自己改變或者選擇的事情。

「但你不覺得古怪嗎?當別人叫你先生的時候。你瞧,如果你將這些兔子拿去售賣,或許買家還會問你他們的公母,並給你不一樣的價碼。我看不到混淆了的好處。」


「先生說的是。」尼古拉點頭,「公兔和母兔的價格固然不同,但價格是一種價值,而給予價值的不是兔子本身,是衡量價值的人。」

「誠然母兔肉質鮮嫩,或許價格稍高,但終究和公兔並無分別,兩者是同等的生命。只是恰好牠們的靈魂進了形狀不同的容器。」


所有的命都一樣。尼古拉再清楚不過。他曾在父親的指導下解剖動物,鹿馬熊貂,兔鳥鼠羊,所有的動物解剖開來都是死亡,每種死亡都是等量。

不同的名字以及價值,或甚,該種動物於人類是益是害,這些世間的「道理」,是人類自己寫下的規則。並非自然,而是人類將動物硬塞入人類的框架。

大自然的道理簡單粗暴,弱肉強食,一命死去一命存活,等價交換,沒有誰比較高貴沒有誰更卑賤。


那帝歌垂眼,轉過頭看了一下站在他身後的路西安挪,安靜了一會,像是在很認真的思考什麼。「你說得有道理,但不論如何我們是人,也逃不過要跟人有交道。」

路西安挪在這個時候抬頭回望他,然後扮了一個鬼臉,那帝歌嫌棄地別過了視線,回到尼古拉身上。

「總而言之,你可以儘管保留那兩隻兔子,不論牠們是公兔還是母兔我都不想要。」

「嘿,」路西安挪在這個時候終於插嘴,「那是我先抓到的耶。」

那帝歌嫌棄地又按著男孩的腦袋,把他往後推了一點。


人無法獨自存活。尼古拉如此解讀男人的話,一面訝異於自己對世界的無知。原來墓園外的人都是這樣生活嗎。非得與人交談,非得強迫接受世界無形的規矩,在許多無奈和吞忍之下,共生才得以成立。


尼古拉看了眼男孩,再度回到男人身上。

「在我看來,您比我深諳這世間的道理,卻也因此困在其中。」他說,「像是……困在陷阱裡一樣。」


人哪,發明了工具,建造了城堡,做了許許多多其他動物所不能及之事,但最終,依然是回歸到世界賦予他們的教誨裡頭,只要踏出名為教誨的圍欄,就好像什麼都做不了了。人類的偉大之處在於,即便始終被自然眷養著,依然能面不改色地自稱征服者,在這畫地自限的圈圈裡高喊自由。


「可不是嗎。」對於這樣的形容,那帝歌不以為然的聳聳肩,「但我可不會這樣說。現在,請恕我失陪了,姑娘,我和我的學徒還有兔子要抓。」

在道別過後,他轉過身,逕自走在了前面,留下路西安挪在原地傻傻的看著尼古拉,過了幾秒鐘他才眨了眨眼睛,迅速的轉過身追了上去,嘴裡還嘰哩呱啦的說個不停。

「他是個姑娘?那帝歌你好厲害,怎麼看出來的,我⋯⋯」

男孩的聲音隨著他的腳步越來越遠,到最後只剩下一些模糊的音調。




尼古拉站在原地目送一高一低的背影,一時半刻還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他是對男人看穿自己感到錯愕嗎?還是對方毫不避諱的瀟灑讓自己有那麼點欣賞?

姑娘。這似乎是她生來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稱呼自己,用一個稱呼為她冠上世界賦予她的性別。她忽然能夠理解男人的話,那些在此之前她從不理解的事。

或許生命真不只是靈魂的生死,甚至包括了容納靈魂的形狀,這個形狀將伴人一生,並持續影響直到死亡。形狀是自然的產物,是世間的道理,社會的身分──也許對那名男子而言,更是等同於尊嚴的東西。

尼古拉不自覺微微地勾起嘴角,男人確確實實地看見了她。


她轉身拎起地上那隻兔子(不只完全斷了氣,皮毛還被無聊的渡鴉拔了又拔),和她手裡另一隻全盲的兔子比了比,恰巧一公一母。即便兩者的靈魂重量相同,這次,尼古拉稍稍能分辨牠們的長相了。


_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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