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布偶》

Ivan & Leif

廢棄的遊樂園

喀嚓。

單反相機發出清脆的聲響，黑色眼眸一眨，擷取下眼前的畫面。

畫面裡，所有建築幾乎被藤蔓淹沒，綠色覆蓋整個視野，像是失落的遺跡，荒廢在森林深處，沒了孩子們歡笑聲的遊樂器材，在綠色的海洋裡沉默不語。

Ivan站在那片綠色之中，指尖沿著藤蔓攀爬，從圍欄到告示牌再到上面的文字標語，像是在探索，也像是在重遊舊地，再度來到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他只是默默地站著，平淡地接受這一切。

「……」

Leif舉起相機，對著不遠處的大熊先生，按下快門，喀咂，當快門聲落下，身材魁梧的俄羅斯人回過了頭，表情愣怔，嘴巴開闔著，緩慢卻堅定地吐出一個名字。

「Leif。」

躲藏在鏡頭後的藍色瞳孔一瞬間晃動，連帶著鏡頭也失了焦，但他很快恢復鎮定，笑著說道：

「笑一個嘛，大熊先生。」

快門聲隨之落下。

身為風景雜誌編輯，偶爾出門取材是必要的。乘載著旅人匆忙步伐的拱橋、靜靜聽著戀人耳語的河畔、佇立於市中心高聳莊嚴的教堂……Leif在熟悉的街道上繞了一圈又一圈，卻始終沒按下快門，眼前的畫面不夠讓人驚艷，指尖輕點著相機上的圓形凸起，不安在心底泛起陣陣漣漪，他找不到，找不到能讓他駐足的景色，即使他已繞了好幾圈，甚至去了許多他不曾走過的巷弄小路，眼前的畫面卻和相機的底片一樣，空白而無味，只有腳步越來越疲憊，他放棄似的仰天無語，踱步回那間咖啡廳。

嘆了口氣，坐在老位子上，不用太久，一杯熱騰的卡布奇諾就準確地放在他面前。

「……工作進行得不順利？」

Ivan放下杯子，看向Leif的眼神裡滿是擔憂，他的戀人似乎正為工作煩惱著，小兔子低垂著耳朵嘴唇微微嘟起，看起來無精打采，卻還是很可愛。

環顧四周，確認沒有客人後，Ivan便走到門口處將營業中的牌子翻面，再回到小兔子的旁邊坐下，小兔子抬起頭來，問道：

「大熊先生，你知道這附近有什麼秘境嗎？」

Ivan看著那雙淺藍的眼眸在他面前眨呀眨，好像隨時會落下冰雪，他也看見了，那眼眸下泛青的疲憊，他不自覺地伸出手揉了揉小兔子金色的頭髮，說道：

「我知道一個地方。」

……

「就是這裡嗎？哇啊——好有故事感！」

一下車，Leif就對眼前的景象發出感嘆，並舉起相機一通拍照。

面對Leif的驚嘆，寬廣的樂園報以沉默，被遺忘的樂園，失去笑聲與燈光，獨自坐在森林深處，等待著綠色的海洋將一切淹沒。

越過拍得正起勁的Leif，Ivan走到鐵門前，伸手拉去上面蔓生的藤蔓，手一使力——用純粹的力量打開了閉鎖的鐵門。

「走吧。」

Ivan偏頭示意Leif先過，後者輕巧地穿越那鐵門間的空隙，連大衣衣角都沒有蹭到任何髒污，待Leif過去後，Ivan也側身進入——

「嗚？」

結實的身材讓他卡在鐵門間，前進也不是，後退也不是，他第一次因為自己的身材而感到如此窘迫，不，這或許不是第一次，看著Leif在裡面笑得開心，他嘆了口氣放棄尋求幫助，只好用蠻力擠入。

吱呀——

伴隨著鐵門的哀鳴，他胸前留下一道鮮明的、鐵鏽的痕跡。

Leif止住了笑，等Ivan走到他身旁時，伸手，抹去那抹橘紅，不知是有意無意，雪白的指尖劃過時，還在那結實的胸肌上輕輕按壓。

「好壯哦。」

「你啊……」

抓住胸前那不安分的指尖，Ivan無奈地看著Leif，那靈巧的指尖順勢而上，牽起他厚實的手掌。他們就這麼牽著手、一起走進樂園。

一路上，快門聲從沒停下過。

不再旋轉的咖啡杯，擱淺在陸地的海盜船，懸在半空的升降遊樂器材，在這廣闊的遊樂園裡，時間好似定格，器材停在歡樂存在的最後一瞬間，彷彿上一秒，還有孩童們的歡聲笑語，但下一秒——

喀嚓。

鏡頭下的畫面靜得可以。

風吹動草叢與樹葉，帶起一片沙沙聲響，那是這裡唯一活著的聲音。

Leif放下相機，檢查著方才拍下的畫面，眼角餘光撇見Ivan獨自在一旁，背對著他不知道在做什麼。

他下意識地舉起相機、按下快門，直到清脆的聲響落下，他便聽見……

「Leif。」

一聲溫暖而堅定的呼喚。

躲藏在鏡頭後的他，一瞬間很是慌張，但他很快恢復鎮定，轉移話題似的說道：

「笑一個嘛，大熊先生。」

畫面裡，留下一抹寵溺的淺笑。

相機被放下，Leif卻聽見了那清脆的聲響，在他心上連續按下快門，他不自覺地眨了眨眼，將眼前的畫面保存在心底，為掩飾表情的慌亂，他快步走上前，勾住Ivan的手，說道：

「走吧！大熊先生帶路。」

Ivan來過這裡。

即使他並沒有特別提起，但從眼神裡，Leif察覺到他對於此地的熟悉感不像是第一次來的人，反而像是……來過很多次。

看著小兔子期待的目光，Ivan搔了搔腦袋，沉吟片刻後開始講起，以前在這裡的回憶。

在這座遊樂園廢棄之前，他也還很小的時候，他和家人們時常來這裡玩耍，他喜歡旋轉木馬，但姐姐總拉著他玩刺激的遊樂器材。

Ivan指了指不遠處的雲霄飛車，

「那個我每玩一次，就吐一次。」

又指了指遠處的摩天輪，

「有次遇上樂園斷電，那時我正巧卡在上面。」

他不擅長講故事，而那些回憶也僅剩片段，他邊回想，邊拼湊著那些碎片，保存在深處的記憶被翻了出來，過往的回憶也跟著慢慢完整……

「還有——」

還有？Leif重複了最後一句話，疑惑地看向突然停下的Ivan。

有什麼亮起，在那深藍色的眼裡激起一片水花、陣陣漣漪。

「還有……我曾在這裡丟過一隻布偶。」

那是一隻白色的兔子布偶，不貴，但是他和姐姐聯手花了不少錢，才把那隻兔子從靶架上解救下來，他高興極了，對可愛的兔子又摸又抱，姐姐看他這麼喜歡，就把布偶讓給他了。

「然後——」Ivan頓了頓，又繼續說道：

那天，他和家人們走散了，他不記得原因，也不記得是在哪個遊樂器材，他只記得當下，只有他自己和那隻兔子布偶，周遭滿是人潮、慶典般的氣氛裡，只有他獨自茫然、不知該往哪裡去，他把那隻兔子布偶抱得很緊、很緊，而布偶沉在他懷裡，彷彿回應著，也報以柔軟的安撫。

最後，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和家人重聚，或許是因為廣播，也可能是因為某位熱心路人，等他再度回過神來，手裡已沒有兔子布偶的蹤影。他不只一次央求父母回來找那布偶，但沒過多久，遊樂園就因為其他因素而永久停止營業。

再後來，他沒在商店裡看過一樣的布偶，時間一久，他也慢慢淡忘了此事，直到現在，才回想起來。

「……我把他弄丟了，卻沒有把他找回來。」

Ivan低垂著頭，停下了話語。總是昂首挺胸的大熊先生，難得露出喪氣萎靡的模樣。

「那可不一定！」

Leif跳了起來，拉著他的手向前奔跑，他們越過乾枯的噴水池，越過雜草叢生的花圃，Leif拉著他的手，來到遊樂園的一處角落。

那裡，有隻灰白色的兔子布偶，端正的坐在那裡。

不用確認也能知道，是他了、就是他。

那隻曾在孤獨裡給予他擁抱的兔子布偶，就是他了。

Ivan立刻上前抱住那隻布偶，不顧懷裡的灰塵，緊緊地抱著，就像小時候一樣。

Leif站在旁邊，手裡的相機遲遲沒有按下快門，他猶豫了一會，還是放下了相機。

那是一個巧合，看到那隻布偶的瞬間，就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觸，直覺告訴他，那是某個孩子丟失的布偶。

而現在，那個孩子找回了心愛的布偶。

走到Ivan蹲著的背後，Leif環抱住他的大熊先生，說道：

「找到你了。」

「你找回了你的兔子布偶，我也找到了我的大熊先生，現在——」

「我們回去吧。」

至於後來，一張兔子布偶的照片刊登在雜誌上，而讓那座遊樂園又再度湧入人潮，都是後話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