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学术概论——吕思勉

先秦学术概论——吕思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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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重讀呂思勉先生先秦學術概論總論,只覺通透真實。其書若珍珠之鏈,貫通并串聯之。從前所學瑣碎知識,在此融匯。先秦諸子出現的因緣,當時中國小國寡民的特點,設身處地思考後,玄之又玄的詞句也如石墜地。

先秦學術概論•總論

先秦學術之重要

 吾國學術,大略可分七期:先秦之世,諸子百家之學,一也。兩漢之儒學,二也。魏、晉以後之玄學,三也。南北朝、隋、唐之佛學,四也。宋、明之理學,五也。清代之漢學,六也。現今所謂新學,七也。七者之中,兩漢、魏、晉,不過承襲古人;佛學受諸印度;理學家雖闢佛,實於佛學入之甚深;清代漢學,考證之法甚精,而於主義無所創闢;最近新說,則又受諸歐美者也。歷代學術,純為我所自創者,實止先秦之學耳。

 然則我國民自漢以降,能力不逮古人邪?曰:不然。學術本天下公器,各國之民,因其處境之異,而所發明者各有不同,勢也。交通梗塞之世,彼此不能相資,此乃無可如何之事。既已互相灌輸,自可藉資於人以為用。此非不能自創,乃不必自創也。譬之羅盤針、印刷術、火藥,歐人皆受之於我。今日一切機械,則我皆取之於彼。設使中、歐交通,迄今閉塞,豈必彼於羅盤針、印刷術、火藥,不能發明;我於蒸氣、電力等,亦終不能創造邪?學術之或取於人,或由自造,亦若是則已矣。

 眾生所造業力,皆轉相熏習,永不唐捐。故凡一種學術,既已深入人心,則閱時雖久,而其影響仍在。先秦諸子之學,非至晚週之世,乃突焉興起者也。其在前此,旁薄鬱積,蓄之者既已久矣。至此又遭遇時勢,乃如水焉,眾派爭流;如卉焉,奇花怒放耳。積之久,洩之烈者,其力必偉,而影響於人必深。我國民今日之思想,試默察之,蓋無不有先秦學術之成分在其中者,其人或不自知,其事不可誣也。不知本原者,必不能知支流。欲知後世之學術思想者,先秦諸子之學,固不容不究心矣。

先秦學術之淵源

 凡事必合因緣二者而成。因如種子,緣如雨露。無種子,固無嘉穀;無雨露,雖有種子,嘉穀亦不能生也。先秦諸子之學,當以前此之宗教及哲學思想為其因,東周以後之社會情勢為其緣。今先論古代之宗教及哲學思想。

 邃初之民,必篤於教。而宗教之程度,亦自有其高下之殊。初民睹人之生死寤寐,以為軀殼之外,必別有其精神存焉。又不知人與物之別,且不知生物與無生物之別也。以為一切物皆有其精神如人,乃從而祈之,報之,厭之,逐之,是為拜物之教。八蜡之祭,迎貓迎虎,且及於坊與水庸,蓋其遺跡。此時代之思想,程度甚低,影響於學術者蓋少。惟其遺跡,迄今未能盡去;而其思想,亦或存於愚夫愚婦之心耳。

 稍進,則為崇拜祖先。蓋古代社會,摶結之範圍甚隘。生活所資,惟是一族之人,互相依賴。立身之道,以及智識技藝,亦惟恃族中長老,為之牖啟。故與並世之人,關係多疏,而報本追遠之情轉切。一切豐功偉績,皆以傳諸本族先世之酋豪。而其人遂若介乎神與人之間。以情誼論,先世之酋豪,固應保佑我;以能力論,先世之酋豪,亦必能保佑我矣。凡氏族社會,必有其所崇拜之祖先,以此。我國民尊祖之念,及其崇古之情,其根荄,實皆植於此時者也。

 人類之初,僅能取天然之物以自養而已。稍進,乃能從事於農牧。農牧之世,資生之物,咸出於地,而其豐歉,則懸係於天。故天文之智識,此時大形進步;而天象之崇拜,亦隨之而盛焉。自物魅進至於人鬼,更進而至於天神地祇,蓋宗教演進自然之序。而封建之世,自天子、諸侯、卿大夫、士,至於庶民、奴婢,各有等級,各有職司。於是本諸社會之等差,懸擬神靈之組織,而神亦判其尊卑,分其職守焉。我國宗教之演進,大略如此。

 徒有崇拜之對象,而無理論以統馭之,解釋之,不足以言學問也。人者,理智之動物,初雖蒙昧,積久則漸進於開明。故宗教進步,而哲學乃隨之而起。哲學家之所論,在今日,可分為兩大端:曰宇宙論,曰認識論。認識論必研求稍久,乃能發生。古人之所殫心,則皆今所謂宇宙論也。

 宇果有際乎?宙果有初乎?此非人之所能知也。今之哲學家,於此,已置諸不論不議之列。然此非古人所知也。萬物生於宇宙之中,我亦萬物之一,明乎宇宙及萬物,則我之所以為我者,自無不明;而我之所以處我者,亦自無不當矣。古人之殫心於宇宙論,蓋以此也。

 大事不可知也,則本諸小事以為推。此思想自然之途徑,亦古人所莫能外也。古之人,見人之生,必由男女之合;而鳥亦有雌雄,獸亦有牝牡也,則以為天地之生萬物,亦若是則已矣。故曰:“天神引出萬物,地祇提出萬物”;又曰“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也。

 哲學之職,在能解釋一切現象,若或可通,或不可通,則其說無以自立矣。日月之代明,水火之相剋,此皆足以堅古人陰陽二元之信念者也。顧時則有四,何以釋之?於是有“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 之說。日生於東而沒於西,氣燠於南而寒於北,於是以四時配四方。四方合中央而為五;益之以上方則為六;又益四隅於四正,則為八方;合中央於八方,則成九宮。伏羲所畫八卦,初蓋以為分主八方之神;其在中央者,則下行九宮之太乙也至於虞夏之間,乃又有所謂五行之說五行者,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此蓋民用最切之物,宗教家乃按其性質,而分佈之於五方。思想幼稚之世,以為凡事必皆有神焉以司之,而神亦皆有人格,於是有五帝六天之說。帝者:東方青帝靈威仰,主春生。南方赤帝赤熛怒,主夏長。西方白帝白招拒,主秋成。北方黑帝汁光紀,主冬藏。而中央黃帝含樞紐,寄王四季,不名時。以四時化育,皆須土也。昊天上帝耀魄寶,居於北辰,無所事事。蓋“卑者親事”,封建時代之思想則然;而以四時生育之功,悉歸諸天神,則又農牧時代之思想也。四序代謝,則五帝亦各司其功,功成者退。故有五德終始之說。地上之事,悉由天神統治;為天神之代表者,實惟人君;而古代家族思想甚重,以人擬天,乃有感生之說。凡此,皆古代根於宗教之哲學也。

 根據於宗教之哲學,雖亦自有其理,而其理究不甚圓也。思想益進,則合理之說益盛。雖非宗教所能封,而亦未敢顯與宗教立異;且宗教之說,侗而不確實,本無不可附合也。於是新說與舊說,遂並合為一。思想幼稚之世,其見一物,則以為一物而已。稍進,乃知析物而求其質。於是有五行之說。此其思想,較以一物視一物者為有進矣。然物質何以分此五類,無確實之根據也。又進,乃以一切物悉為一種原質所成,而名此原質曰氣。為調和舊說起見,乃謂氣之凝集之疏密,為五種物質之成因。說五行之次者,所謂“水最微為一,火漸著為二,木形實為三,金體固為四,土質大為五” 也。既以原質之疏密,解釋物之可見不可見,即可以是解釋人之形體與精神。故曰:“體魄則降,知氣在上” ;又曰“眾生必死,死必歸土。骨肉斃於下,陰為野土,其氣發揚於上為昭明” 也。夫如是,則恆人所謂有無,只是物之隱顯;而物之隱顯,只是其原質之聚散而已。故曰“精氣為物,遊魂為變”也。既以是解釋萬物,亦可以是解釋宇宙。故曰:“有大易,有大初,有大始,有大素。大易者,未見氣也。大初者,氣之始也。大始者,形之始也。大素者,質之始也。氣形質具而未相離,謂之渾沌”,及“輕清者上為天,重濁者下為地。沖和氣者為人” ,而天地於是開闢焉。然則此所謂氣者,何以忽而凝集,忽而離散邪?此則非人所能知。人之所知者,止於其聚而散,散而聚,常動而不息而已。故說宇宙者窮於易,而《易》與《春秋》皆托始於元易即變動不居之謂,元則人所假定為動力之始者也。 《易》曰:“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又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蓋謂此也。

 人之思想,不能無所憑藉,有新事物至,必本諸舊有之思想,以求解釋之道,而謀處置之方,勢也。古代之宗教及哲學,為晚週之世人人所同具之思想。對於一切事物之解釋及處置,必以是為之基,審矣。此諸子之學,所以雖各引一端,而異中有同,仍有不離其宗者在也。

昔在蘇州講學,嘗撰《論讀子之法》一篇,以示諸生。今節錄一段於下,以備參考。原文曰:古代哲學,最尊崇自然力。既尊崇自然力,則只有隨順,不能抵抗。故道家最貴無為。無為非無所事事之謂,謂因任自然,不參私意云耳。然則道家所謂無為,即儒家“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之意;亦即法家絕聖棄知,專任度數之意也。自然之力,無時或息。其在儒家,則因此而得自強不息之義。道家之莊、列一派,則謂萬物相刃相靡,其行如馳,“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因此而得委心任運之義焉。自然力之運行,古人以為如環無端,周而復始。其在道家,則因此而得禍福倚伏之義,故貴知白守黑,知雄守雌。其在儒家,則因此而得窮變通久之義,故致謹於治制之因革損益。其在法家,則因此而得“古今異俗,新故異備”之義,而商君等以之主張變法焉。萬物雖殊,然既為同一原質所成,則其本自一。若干原質,凝集而成物,必有其所以然,是之謂命;自物言之則曰性。性命者物所受諸自然者也。自然力之運行,古人以為本有秩序,不相衝突。人能常守此定律,則天下可以大治。故言治貴反諸性命之情。故有反本正本之義。儒家言盡性可以盡物,道家言善養生者可以托天下,理實由此。抑春秋之義,正次王,王次春,言王者欲有所為,宜求其端於天:而法家言形名度數,皆原於道,亦由此也。萬物既出於一,則形色雖殊,原理不異。故老貴抱一,孔貴中庸。抑宇宙現象,既變動不居,則所謂真理,只有變之一字耳。執一端以為中,將不轉瞬而已失其中矣。故貴抱一而戒執一,貴得中而戒執中,抱一守中,又即貴虛貴無之旨也。然則一切現象,正惟相反,然後相成,故無是非善惡之可言,而物倫可齊也。夫道家主因任自然,而法家主整齊畫一,似相反矣;然其整齊畫一,乃正欲使天下皆遵守自然之律,而絕去私意,則法家之旨,與道家不相背也。儒家貴仁,而法家賤之。然其言曰:“法之為道,前苦而長利:仁之為道,偷樂而後窮。”則其所攻者,乃姑息之愛,非儒家所謂仁也。儒家重文學,而法家列之五蠹。然其言曰:“糟糠不飽者,不務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繡。”則亦取救一時之急耳。秦有天下,遂行商君之政而不改。非法家本意也。則法家之與儒家,又不相背也。舉此數端,餘可類推。要之古代哲學之根本大義,仍貫通乎諸子之中。有時其言似相反者,則以其所論之事不同,史談所謂“所從言之者異”耳。故《漢志》譬諸水火,相滅亦相生也。

先秦學術興起時之時勢

 今之談哲學者,多好以先秦學術,與歐洲、印度古代之思想相比附。或又謂先秦諸子之學,皆切實際,重應用,與歐洲、印度空談玄理者不同。二說孰是?曰:皆是也。人類思想發達之序,大致相同。歐洲、印度古代之思想,誠有與先秦諸子極相似者。處事必根諸理,不明先秦諸子之哲學,其處事之法,亦終無由而明;而事以參證而益明。以歐洲、印度古說,與先秦諸子相較,誠不易之法也,然諸子緣起,舊有二說:一謂皆王官之一守,一謂起於救時之弊。二說無論孰是,抑可並存,要之皆於實際應用之方,大有關係。今讀諸子書,論實際問題之語,誠較空談玄理者為多,又眾所共見也。故不明先秦時代政治及社會之情形,亦斷不能明先秦諸子之學也。

 先秦諸子之思想,有與後世異者。後世政治問題與社會問題分,先秦之世,則政治問題與社會問題合。蓋在後世,疆域廣大,人民眾多,一切問題,皆極複雜。國家設製之機關,既已疏闊;人民愚智之程度,又甚不齊。所謂治天下者,則與天下安而已。欲懸一至善之鵠,而悉力以赴之,必求造乎其極,而後可為無憾,雖極弘毅之政治家,不敢作是想也。先秦諸子則不然。去小國寡民之世未遠,即大國地兼數圻,亦不過今一兩省,而其菁華之地,猶不及此。秦之取巴蜀,雖有益於富厚,其政治恐尚僅羈縻。楚之有湖南、江西,則如中國今日之有蒙、新、海、藏耳。而其民風之淳樸,又遠非後世之比。夫國小民寡,則情形易於周知,而定改革之方較易。風氣淳樸,則民皆聽從其上,國是既定,舉而措之不難。但患無臨朝願治之主,相助為理之臣。苟其有之,而目的終不得達;且因此轉滋他弊,如後世王安石之所遭者,古人不患此也。職是故,先秦諸子之言治者,大抵欲舉社會而徹底改造之,使如吾意之所期。 “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與天下安”等思想,乃古人所無有也。

 然則先秦諸子之所欲至者,果何等境界邪?孔慕大同,老稱郅治,似近子虛之論,烏託之邦。然諸子百家,抗懷皇古,多同以為黃金世界,豈不謀而同辭誕謾耶?孔子之告子遊曰:“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鄭注曰:“志,謂識,古文。”此即《莊子》“《春秋》經世,先王之志”之志。孔子論小康,舉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為六君子,皆實有其人,其治跡,亦皆佈在方策;其論大同之世,安得悉為理想之談。然則孔慕大同,老稱郅治,以及許行論治,欲並倉廩府庫而去之,殆皆有所根據,而後懸以為鵠;不徒非誕謾之辭,並非理想之談也。

 孔、老大同郅治之說,以及許行並耕而食之言,自今日觀之,似皆萬無可致之理。然在當日,則固不然。此非略知社會之變遷者不能明,請得而略陳之。蓋人類之初,制馭天然之力極弱。生活所需,則成群結隊,到處尋覓,見可供食用之物,則拾取之而已矣。此為社會學家所稱蒐集之世。稍進,乃能漁於水,獵於山。制馭天然之力稍強,而其生活猶極貧窘。必也進於農牧,乃無飢餓之憂。農牧之興,大抵視乎其地,草原之民,多事畜牧;林麓川澤之地,則多事農耕。吾國開化之跡,稍有可徵者,蓋在巢、燧、羲、農。巢、燧事蹟,略見《韓非》。其為漁獵時代之酋長,不待言而可明。伏羲,昔多以為游牧之主,蓋因伏又作庖,羲又作犧,乃有此望文生義之誤解。其實伏羲乃“下伏而化之”之意,明見《尚書大傳》。其事蹟,則《易·繫辭傳》明言其為網罟而事畋漁,其為漁獵時代之大酋,尤顯而易見。 《傳》又言:“包犧氏沒,神農氏作。”吾族蓋於此時進於農耕。而黃帝,《史記》言其“遷徙往來無常處,以師兵為營衛”,似為游牧之族。凡農耕之族,多好和平;游牧之群,則樂戰伐。以此,阪泉、涿鹿之師,炎族遂為黃族所弱。農耕之民,性多重滯。 《老子》言“郅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蓋在此時。此等社會,大抵自給自足。只有協力以對物,更無因物以相爭。故其內部極為安和,對外亦能講信修睦。孔子所謂大同之世,亦指此時代言之也。黃帝之族,雖以武力擊而臣之,於其社會之組織,蓋未嘗加以改變,且能修而明之。所異者,多一征服之族,踞於其上,役人以自養;而其對外,亦不復能如前此之平和。又前此蕩蕩平平之倫理,一變而為君臣上下,等級分明之倫理耳。所謂“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者也。然社會之組織,尚未大變,列國之競爭,亦未至甚烈;在上者亦不十分淫虐,則其民固尚可小安。是則所謂小康之世也。其後治人者荒淫日甚;社會之組織,亦因交通之便利,貿易之興盛,而大起變化。於是前此良善之規制,盪焉無存。變為一無秩序,無公理,無制裁,人人競圖自利之世界,遂自小康降為亂世矣。當此之時,老子、許行等,欲徑挽後世之頹波,而還諸皇古。孔子則欲先修小康之治,以期馴致於大同。如墨子者,則又殫心當務之急,欲且去目前之弊,而徐議其他。宗旨雖各不同,而於社會及政治,皆欲大加改革,則無不同也。固非後世彌縫補苴,苟求一時之安者所可同年而語矣。

先秦學術之源流及其派別

 先秦諸子之學,《太史公自序》載其父談之說,分為陰陽、儒、墨、名、法、道德六家。 《漢書·藝文志》益以縱橫、雜、農、小說,是為諸子十家。其中去小說家,謂之九流。 《藝文志》本於《七略》。 《七略》始六藝,實即儒家。所以別為一略者,以是時儒學專行。漢代古文學家,又謂儒家之學,為羲、農、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相傳之道,而非孔子所獨有故耳,不足憑也諸子略外,又有兵書、數術、方技三略。兵書與諸子,實堪並列。數術亦與陰陽家相出入,所以別為一略,蓋以校書者異其人。至方技,則一醫家之學耳。故論先秦學術,實可分為陰陽、儒、墨、名、法、道德、縱橫、雜、農、小說、兵、醫十二家也。

 諸家之學,《漢志》謂皆出王官;《淮南要略》則以為起於救時之弊,蓋一言其因,一言其緣也。近人胡適之,著《諸子不出王官論》,力詆《漢志》之誣。殊不知先秦諸子之學,極為精深,果其起自東周,數百年間,何能發達至此?且諸子書之思想文義,皆顯分古近,決非一時間物,夫固開卷可見也。章太炎謂“九流皆出王官,及其發舒,王官所弗能與;官人守要,而九流究宣其義”。其說實最持平。 《荀子》雲:“父子相傳,以持王公,是故三代雖亡,治法猶存,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祿秩也。”此即所謂守要。究宣其義者,遭直世變,本其所學,以求其病原,擬立方劑。見聞既較前人為恢廓,心思自較前人為發皇。故其所據之原理雖同,而其旁通發揮,則非前人所能望見也。此猶今日言社會主義者,盛極一時。謂其原於歐洲之圣西門、馬克思,固可;謂由中國今日,機械之用益弘,勞資之分稍顯,國人因而注意及此,亦無不可也。由前則《漢志》之說,由後則《淮南》之說也。不惟本不相背,亦且相得益彰矣。

 抑諸子之學,所以必出於王官者,尚有其一因焉。古代社會,等級森嚴。平民胼手胝足,以給公上,謀口實之不暇,安有餘閒,從事學問?即有天才特出者,不假傳授,自有發明。然既乏師友之切磋,复鮮舊聞為憑藉;穴隙之明,所得亦僅,安足語於學術?即謂足廁學術之林而無愧,然伏處隴畝之中,莫或為之傳播;一再傳後,流風餘韻,亦漸即消沉矣。貴族則四體不勤,行有餘力。身居當路,經驗饒多。父祖相傳,守之以世。子產有言:“其用物也弘矣!其取精也多矣!”其所發明,非僅恃一時一人之思慮者所能逮,固無足怪。春秋以降,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鄉之父子相傳,以持王公取祿秩者,至此蓋多降為平民,而在官之學,遂一變而為私家之學矣。世變既亟,賢君良相,競求才智以自輔;仁人君子,思行道術以救世;下焉者,亦思說人主,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社會之組織既變,平民之能從事於學問者亦日多,而諸子百家,遂如雲蒸霞蔚矣。孔子弟子三千,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孟子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楊朱、墨翟之言,亦盈天下。教育學術,皆自官守移於私家。世運之遷流,雖有大力,莫之能逆。秦皇乃燔詩書,禁私學;令民欲學法令,以吏為師;欲盡復西週以前,政教合一之舊,無怪其卒不能行也。

 《漢志》謂九流之學,“各引一端,崇其所善,譬猶火,相滅亦相生也”。此說最通。學術思想,恆由渾而之畫。古代哲學,侗而不分家,蓋由研究尚未精密之故。東周以降,社會情形,日益複雜;人類之思想,遂隨之而日益發皇。各方面皆有研究之人,其所發明,自非前人所逮矣。然崇其所善,遂忘他方面之重要,則亦有弊。而苟非高瞻遠矚之士,往往不免囿於一偏。諸子之學,後來所以互相攻擊者以此。此殆不甚弘通之士為之;始創一說之大師,或不如是。何者?智足創立一學,自能知其學之所安立。既自知其學之所安立,則亦知他家之學所安立。各有其安立之處所,自各有其所適用之範圍。正猶夏葛冬裘,渴飲飢食,事雖殊而理則一,當相為用,不當互相排也。 《莊子·天下》篇曰:“古之人其備乎?……明於本數,係於末度,六通四闢,大小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不該不偏,一曲之士也。……是故內聖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即慨嘆於諸子百家之各有所明,而亦各有所蔽也。學問之事,其當分工合力,一與他事同。惟分之而致其精,乃能合之而見其大。古代學術,正在分道揚鑣之時,其不能不有所蔽,勢也。後世則諸說並陳,正可交相為用。乃或猶不免自安於一曲,甚至於入主而出奴,則殊非學問之士所宜出矣。

研究先秦諸子之法

 先秦諸子之學,近數十年來,研究者大盛。蓋以民氣發舒,統於一尊之見漸破,而瀛海大通,遠西學術輸入,諸子之書,又多足互相印證也。諸子之書,皆去今久遠,非經校勘註釋不能明。昔時留意於此者少。清代考證學盛,始焉借子以證經,繼乃離經而治子。校勘訓釋,日益明備。自得西學相印證,義理之煥然復明者尤多。治此學於今日,蓋遠非昔時之比矣。然今治諸子之學者,亦有所蔽,不可不知。予昔有《論讀子之法》一篇,今特節錄其文如下。

 原文曰:讀古書固宜嚴別真偽,諸子尤甚。然近人辨諸子真偽之術,吾實有不甚敢信者。近人所持之術,大要有二:(一)據書中事實立論,事有非本人所能言者,即斷為偽。如胡適之摘《管子·小稱》篇記管仲之死,又言及毛嬙、西施;《立政》篇闢寢兵兼愛之言,為難墨家之論是也。 (二)則就文字立論。如梁任公以《老子》中有偏將軍上將軍之名,謂為戰國人語;又或以文字體制之古近,而辨其書之真偽是也。予謂二法皆有可採,而亦皆不可專恃。何則?子為一家之學,與集為一人之書者不同。故讀子者,不能以其忽作春秋時人語,忽為戰國人之言,而疑其書之出於偽造。猶之讀集者,不能以其忽祖儒家之言,忽述墨家之論,而疑其文非出於一人。先秦諸子,大抵不自著書。今其書之存者,大抵治其學者所為,而其纂輯,則更出於後之人。亡佚既多,輯其書者,又未必通其學。不過見講此類學術之書,共有若干,即合而

 編之,而取此種學派中最有名之人,題之曰某子云耳。然則某子之標題,本不過表明學派之詞,不謂書即其人所著。與集部書之標題為某某集者,大不相同。書中記及其人身後之事,及其文詞之古近錯出,固不足怪。至於諸子書所記事實,多有訛誤,此似誠有可疑。然古人學術,多由口耳相傳,無有書籍,本易訛誤;而其傳之也,又重其義而輕其事。如胡適之所摘莊子見魯哀公,自為必無之事。然古人傳此,則但取其足以明義;往見者果為莊子與否,所見者果為魯哀公與否,皆在所不問。豈惟不問,蓋有因往見及所見之人,不如莊子及魯哀公之著名,而易為莊子與魯哀公者矣。然此尚實有其事。至如孔子見盜跖等,則可斷定併其事而無之。不過作者胸中有此一段議論,乃託之孔子、盜跖耳。此則所謂寓言也。此等處,若據之以談史實,自易謬誤。然在當時,固人人知為寓言。故諸子書中所記事實,乖謬者十有七八,而後人於其書,仍皆信而傳之。胡適之概斷為當時之人,為求利而偽造,又譏購求者之不能別白,亦未必然也。說事如此,行文亦然。今所傳五千言,設使果出老子,則其書中偏將軍上將軍,或本作春秋以前官名,而傳者乃以戰國時之名易之,此如今譯書者,於書中外國名物,易之以中國名物耳,雖不免失真,固與偽造有別也。又古人之傳一書,有但傳其意者,有兼傳其詞者。兼傳其詞者,則其學本有口訣可誦,師以是傳之徒,徒又以是傳之其徒,如今瞽人業算命者,以命理之書,口授其徒然。此等可傳之千百年,詞句仍無大變。但傳其意者,則如今教師之講授,聽者但求明其意即止,迨其傳之其徒,則出以自己之言。如是三四傳後,其說雖古,其詞則新矣。故文字氣體之古近,亦不能以別其書之古近也,而況於判其真偽乎?明於此,則知諸子之年代事蹟,雖可知其大略,而亦不容鑿求。若更據諸子中之記事,以談古史,則尤易致誤矣。諸子中之記事,十之七八為寓言;即或實有其事,人名地名及年代等,亦多不可據;彼其意,固亦當作寓言用也。據此以考事實,苟非十分謹慎,必將治絲益棼。今人考諸子年代事蹟者,多即以諸子所記之事為據。既據此假定諸子年代事蹟,乃更持以判別諸子書之信否焉,其可信乎?一言蔽之,總由不知子與集之異,太重視用作標題之人而已。

 以上皆《論讀子之法》原文。此外尚有一事宜知者,曰:“先秦之學純,而後世之學駁。凡先秦之學,皆後世所謂專門;而後世所謂通學,則先秦無之也。”此何以故?曰:凡學皆各有所明,故亦各有其用。因人之性質而有所偏主,固勢不能無。即入主出奴,亦事所恒有。然此必深奧難明之理,介於兩可之間者為然。若他家之學,明明適用於某時某地,證據確鑿者,則即門戶之見極深之士,亦不能作一筆抹殺之談。此群言淆亂,所以雖事不能免,而是非卒亦未嘗無準也。惟此亦必各種學問,並行於世者已久,治學之士,於各種學問,皆能有所見聞而後可。若學問尚未廣布,欲從事於學者,非事一師,即無由得之;而所謂師者,大抵專主一家之說,則為之弟子者,自亦趨於暖姝矣。先秦之世,學術蓋尚未廣布,故治學者,大抵專主一家。墨守之風既成,則即有兼治數家者,亦必取其一而棄其餘。墨子學於孔子而不說,遂明目張膽而非儒;陳相見許行而大說,則盡棄其所受諸陳良之學,皆是物也。此雜家所以僅兼採眾說,而遂足自成為一家也。

 職是故,治先秦之學者,可分家而不可分人。何則?先秦諸子,大抵不自著書;凡所纂輯,率皆出於後之人。欲從其書中,搜尋某一人所獨有之說,幾於無從措手;而一家之學,則其言大抵從同。故欲分別其說屬於某人甚難,而欲分別其說屬於某家則甚易。此在漢世,經師之謹守家法者尚然。清代諸儒,搜輯已佚之經說,大抵恃此也。故治先秦之學者,無從分人,而亦不必分人。茲編分論,均以家為主。一書所述,有兼及兩家者,即分隸兩家之下,諸子事蹟,但述其可信者;轉於其書之源流真偽,詳加考證焉,亦事所宜然也。

先秦诸子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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