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しさの理由(一)
末子奔跑著。
軍人黑色的披風在她面前翻出一道又一道急迫的弧度,她偷眼去看他的臉,但軍帽蓋住他泰半神情,垂肩的黑髮隨著跑步的動作起落,她只能隱約從髮絲的間隙瞧見一丁點模糊的輪廓。
她的手被他牢牢握著,是一隻厚實的手,末子貪戀這樣的溫暖,不由得捉緊了那隻手。那人的急奔的步伐一滯,終於轉過頭。
他的唇開開闔闔,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想要問他說了甚麼,卻忽然被扯住手腕往前一拉。在那一瞬間,末子看見了一只長滿獠牙的魚妖怪,張大了嘴朝著他們咬下。
軍人千鈞一髮之際,將她從險境中推開,接著身影消逝於大魚口中。大魚的嘴蠕動了幾下,末子瞧見牠嘴邊有鮮紅色的液體流下。大魚不甚饜足的湊近末子,幾乎離她鼻尖只有十釐米,腐臭的氣息撲面而來,她本能的往後退了退,顫巍巍對上那雙混濁且充斥著血色的魚目,幾乎遏制不住自己地放聲尖叫。
大魚瞇起眼審視了她半晌,從嘴裡吐出了什麼,爾後頭也不回的走了。
是一塊銘牌。末子再三確認魚妖怪不會再出現後,才上前將其拾起。銘牌異常乾淨,她彷彿又看見那雙厚實溫暖的手按在銘牌上面,這次她聽見那人的聲音,溫溫柔柔的喊她:末子。
末子握緊手中名牌,眼淚奪眶而出。
「青山先生……」
※
「青山先生……」
木津禰拭去末子臉上的眼淚,指尖輕輕貼著她的眉心,一下一下撫平她眉間的皺褶,「噯,別哭啊,都是惡夢,醒來就好了。」
「嗯……」女子在睡夢中含糊了應了聲,終於安靜下來。
「好啦。」木津禰拍了拍手,站起身來,「能告訴我發生什麼事情嗎?」
他轉頭看向自始至終都無言坐在角落的人、或者說是妖怪。被點名的沐清只是聳聳肩,收起手中那塊他不斷把玩著的斑駁銘牌,語氣敷衍至極:「不小心的。」
「這樣啊。」
「……」
「……」
「你生氣?」
「嗯……說生氣嗎?可能有一點點吧。」木津禰扒了一下頭髮,又道:「不過如果是你的話就沒辦法了,我懂我懂,奪妻之恨嘛。」
「奪妻……」沐清被木津禰的話語一噎,順了半晌才緩過神來,他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你真的是懂個屁。」
「哎呀,你別計較這種小地方啦,都活多久了還這麼鑽牛角尖多不好——」木津禰話鋒一轉語氣一沉,用下巴點點門口道:「清河家的小鳳凰來囉,耳報神真快,你才剛回來他就找上門了。如何?要我去幫你擋開嗎?」
沐清陷入漫長的沉默。長至那個木津禰口中清河家的小鳳凰——姬歷,帶著一紙真假難辨的搜查令闖進來為止,都沒能見他給過任何一個眼神。
姬歷冷哼了一聲,「那條花枝做甚?被石化嗎?」
「小鳳凰還是喜歡開玩笑。」木津禰假意往他身後一探,掐著聲調陰陽怪氣道:「這裡又沒有蛇妖,怎麼會有人被石化呢?」
「少囉嗦,小爺我今天休假,過來替同僚跑個腿就要回去了。」他將手上的牛皮紙袋按到木桌上,目光順帶在未子身上繞了兩圈,姬歷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自欺欺人,以為躲在睡夢中就可以不用繼續面對現實嗎?」
木津禰沒有搭話,伸手開了姬歷拿來的信封。裡頭平放著一張燙金的獎狀、一面獎牌和若干公文,另有一個包裹,木津禰對它不感興趣,隨手便扔回桌上,沉甸甸的包袱在木桌上撞出一聲巨響。他仔細的讀著獎狀上的內容,唇畔的弧度愈發平緩,最終冺成一條直線,「追封少校啊……」
「嗯,每月還會再配發撫恤金,畢竟他算是因公殉職的。」姬歷的視線移了一移,定格在仍浸於自己思緒中的沐清身上,「你們也別再拖了,縱著那女人躲在殼裡逃避現實是無濟於事的。」
姬歷停頓片刻,沒有錯過沐清面上那一閃而逝的尷尬,他於是繼續說道:「某些必要文件是只能家屬簽署的,而他的部分遺物也還放在宿舍內——要留要丟,好歹給個準話。」
沐清眉心一跳,終於回神。
十紋的小鳳凰微微一笑,「不過我猜你巴不得最好全都銷毀掉,一件也別給清水小姐留下,對嗎?」
「這麼說就過份囉,小鳳凰。」木津禰擋在姬歷面前,金黃色的眸子難得有一絲怒氣,他稍稍往後覷了眼沐清的那張陰沉幾乎能掐出水來的表情,又移了移身子將他嚴嚴實實的籠在自己背後。
「狐狸精閉嘴。我不知道是誰當初信誓旦旦的同我說兩天,給你兩天清水小姐就能睜開雙眼。好啦,現在大半年都過去了,她還是半死不活的躺在那裡?」
「那是——」木津禰倏然閉上嘴。眼神複雜的看向床上的末子,許是他剛剛施了點小法術的關係,夢魘不再的她如今平穩的睡著,面上甚至帶了點笑意。
他垂眼,緊緊咬住下唇。他想起末子重複夢見的場景,他不過偷看了一丁半點,便被那窒息般的絕望給扼住心脈無法呼吸;他又想起末子看著青山的眼神,是要多深刻的愛著一個人才能有如斯繾綣的目光,如果這一切都不在了……
他說不出口。
如果是夢,至少他還能夠欺騙自己、欺騙末子只要醒過來就好,不過就是噩夢一場。
他說不出口。
一旦喚醒末子,那她將要面對的是已然成真的噩夢,再怎麼逃避也無法再欺騙自己,那邊才是真實的。
他說不出口。
令人難耐的安靜充斥著整個屋子,他們仨杵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姬歷忽然覺得此情此景若讓旁人見了,興許會覺得是真的蛇妖來過一般。
蛇妖、蛇妖。這個單詞在姬歷腦中過了一遍,難得讓他妥協了。
「罷了罷了,反正半年是等,再等個半年也無妨。」他正了正自己的軍帽,「我要走了,早知就別來這一趟了,白費了我難得的假期。」姬歷黑色的披風在空氣中劃出一個凜然的弧度,他頭也不回地跨出門外,遠遠聽見他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譏諷,「你們兩個千年老妖怪就好好努力吧。」
「那個臭小鬼……」
木津禰沒好氣的啐了一口,轉身欲收拾桌上他翻的到處都是的紙張,卻見一只白皙瘦弱的手掌輕輕抽走桌上的文件。面色蒼白的女子披著木津禰閒置在椅背上的外衣,一手抓著上頭寫著因公殉職的公文,神色恍惚。
「那個……末子小姐?」
女子轉過頭來,沒有生氣的黑瞳對上他惴惴不安的神色,木津禰覺得自己從未這麼慌過,時間的流速突然慢了下來,他看見女子輕輕啟唇——
「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