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麵包與奶油一樣相合。」

「像麵包與奶油一樣相合。」

Chapter.1




  何賽的宏亮嗓音濃縮成拇指大小,透過耳機,在喬納羅耳內如煙火般炸開,佐上鍋碗瓢盆、高分貝怒吼的環境音效。對方不厭其煩地強調著鱸魚的好,一路從如何挑選鮮魚說到烹調方法,喬納羅只是嗯嗯哼哼的回應。他早就決定好了,今晚要用蔬菜做米湯,沒有鱸魚,也買不到。


  兒童醫院占地不廣,共有兩座大門,分別連接大廳和急診部門。喬納羅無意欣賞醫院風光,下載好醫院平面圖後,經過空無一人的大廳等候區,一路走出醫院大門。


  外頭是一片供病患及家屬使用的停車場,此時僅有零星車輛,西蒙的愛車鶴立雞群地在中央閃閃發亮。喬納羅開了後車箱,隨手拿了個紙袋。他嘴裡敷衍著何賽,假裝還有事般掛斷了電話,摘下了耳機。


  耳機是個神奇的發明,就算身處嘈雜,它也能瞬間將你與周遭分隔開來;當你摘下,又與世界產生連結。


  向上仰望——雨勢漸歇,但整座紅磚砌的建築仍被陰雲壓了滿頭,像一只鍋蓋蓋上。喬納羅剛離開六樓的病房,他憑印象數了數,找到了西蒙病房的外窗。醫院鑲嵌的半反射玻璃使屋外無法看進屋內,屋內的人卻能光明正大地窺視外頭。


  好似一只大鍋,鍋內注滿了水,蓋子牢牢扣上,就等水沸騰了。可以的話,他迫切地希望此事能盡早了結,西蒙也提早病癒。無論是西雅圖還是帕爾瑪——他的家鄉——喬那羅從來都沒喜歡過這過分陰沉的天氣。


  供車輛行走的路面平坦微凸,稍早降下的雨水沒能在路上積聚,全流進了一旁的草皮地。護士長琪亞拉提過醫院對外收信的位址,喬納羅朝醫院外的車道走去,在即將踏出醫院的範圍前止住腳步。草皮自醫院一路延伸過來,在車道與草皮交界處豎了一只銅製的信箱,被一根相同材質的柱子栓在草皮上。


  信箱投遞口與底下的小門俱被磨損得露出光澤,上頭的屋頂裝飾也氧化發黑。喬納羅盯著它,像貓在評估著一條窄縫,他舉起手機,前後左右拍了幾張照。


  四周一片空曠,不像是能架設監視器的模樣,仔細想想,儘管醫院內人人自危,但院內高層的態度似乎更偏向息事寧人——若非西蒙主動聯絡,醫院原先是隻字沒有提及的——大費周章架設監視器就彷彿坐實了這件事非同小可。


  彎腰望進投遞口,裡頭黑洞洞的,還有一股混雜雨後泥土氣味的腥味。適應了漆黑一陣,喬納羅才隱約看見了一張薄紙,緊緊地黏在信箱底部,翹起的一小角像在朝他招手,幾隻小蟲在角落盲目地爬動。


  小門上濕漉漉的,喬納羅不太情願地打開,飛蟻脫落的薄翅散落在信箱底部,濕潤與昆蟲的竄動讓人頭皮發麻。他掀起幾乎平貼底部的薄紙,或許是被遺漏有一陣子,加上近日潮濕,貼在底部的一角在撕起時被信箱吃去了一部分。


  雨水暈開了廉價油墨,勉強能辨識出是電費催繳帳單,從郵戳來看已經逾期。


  仍在猶豫著是順手帶走日行一善,還是順從天意讓帳單繼續在信箱內長霉,遠而近的破風聲令喬納羅本能地抬頭,一顆圓點在視線中逐漸擴大成球體。球速不快,甚至沒什麼準頭,他忽然想起了自己中學擔任後衛時抄截的那幾顆好球,曲起膝蓋,從容地將球頂回來時的方向。


  顯然這不是個意外,伴隨一聲「抓到你了!」那顆球又被踢了過來。喬納羅終於看清楚了踢球的傢伙——一頭黑色鬈髮的的男孩,還不到他胸口高——這回他冷酷無情地抬腳,足尖咬中球,在違反重力的踢擊下,球飛越過大半個草坪。

  男孩半張著嘴,目睹心愛的足球自頭頂飛過,像隻脫籠的白鴿。他的臉上從錯愕、惱怒,再到猶豫,最終橫眉豎目又帶著一絲彆扭地來到喬納羅身前。


  「我會告訴琪亞拉,就是你們這些『貢巴』(Goombah)做的好事!」他伸手準備搶奪喬納羅手中的帳單,卻連紙片的一角也沒能碰到。


  喬納羅壓根不需要舉起手,他只將帳單與另一手的紙袋調換位置,「我保證,那詞再從你的嘴裡冒出來,我會如你所願,用貢巴的方式教會你禮貌。」


  要是換作西蒙,肯定不會說出這種話。他呵護全世界的孩子,就算他們只會發出高頻的惱人噪音,西蒙也只會笑著將食指豎在嘴前(顯然沒太大用處)。


  男孩最初被唬得發楞,但隨即又露出好奇的目光——他的膽子未免太大了——逡巡在喬納羅身上。「貢巴的方式?你有槍?在這裡面?」他指向喬納羅懷裡的紙袋。


  喬納羅想起家鄉的外甥,那孩子仍在襁褓中時也是這樣,無所畏懼地在他懷中對他拳腳相向。他還有許多事要辦,不在計畫中的無價值談話沒有意義,喬納羅沒有回應,準備返回醫院。


  「你為什麼不理我?」男孩跑上前與他並肩,「我是格林,調查小隊的隊長。剛才那腳真不賴,可惜你們義大利佬還是進不了世界盃。」


  最後那句話污辱性極強,但至少「義大利佬」比「貢巴」好太多了。喬納羅穿過草皮,剛才被踢飛的足球落在一旁水泥地上,他本以為男孩撿回球就會對自己失去興趣,沒想到卻一路跟著他來到醫護用的小廚房。


  「你不去玩嗎?」終於,他開口。


  「我想盯著你。」格林抱著足球,似乎第一次進到小廚房,眼手並用地探索著,「你要烤披薩嗎?我沒有吃過披薩,有人說那就像剛曬好的棉被。」


  醫院禁止明火,流理臺邊只有兩個電磁爐。喬納羅在格林專注的目光下從紙袋裡拿出袋裝的義大利米,接著是兩個罐頭,「你會失望的。就如同並非大多數人都在乎世界盃那樣,我們也不會餐餐烤披薩來吃。」


  如他所說,「啵」,馬口鐵製的罐口被拉開,混濁的蔬菜湯倒入鍋底,在爐上緩慢地加熱。喬納羅又放了點青豆、蘿蔔和馬鈴薯(感謝綜合蔬菜罐頭),最後加進義大利米中慢熬。


  何賽大吼著「鱸魚!」的畫面揮散不去,喬納羅來到公共冰箱前,在不屬於自己的食材中相中了一枚雞蛋。


  沒有鱸魚,就拿雞蛋代替吧。他打散了雞蛋,和硬質起司一塊攪入米湯中。


  格林墊起腳看著,原先半澄清的高湯此刻漂浮著細碎的蛋花,他沒忍住露出嫌惡的表情。「噁……庫柏吐出來的東西就是長這個模樣。」


  「一隻隻蟲子爬呀爬的⋯⋯」


  喬納羅湊近嘴邊的湯匙有片刻停頓,毛骨悚然的預感化作萬蟲竄動,剎那爬上他的後背,「……那你最好洗乾淨雙手,蛔蟲最愛鑽髒小孩的肚子。」


  「才不會,」格林大聲反駁,後頭的話印證了喬納羅的直覺一如以往的敏銳,「我看到了,他吃了盆栽裡的土,裡頭一定有蟲卵,最後他的肚子像青蛙一樣——越來越大。」


  散著熱氣的米湯變得濃稠,喬那羅關閉加熱鈕,任憑熱氣在空中散逸。他走到廚房外張望,又檢查過窗外,確定再無第三人後蹲下身子。


  「什麼時候發生的事?他,我是說庫柏,為什麼要這麼做?」


  孩子遠比大人所想的敏感,從喬納羅的反應,格林意識到自己可能說出了不得了的話,他忽然變得侷促,緊抱著足球不放,「我不確定,大概是兩周前,也可能是一周。你為什麼要問這些?你剛才還在信箱前鬼鬼祟祟的。」


  儘管急需得到答案,但用審問犯人的態度對待一個孩子可能會適得其反。撒謊與坦白在他腦中各執一詞,喬納羅在十五歲便輟學,他曉得哄騙對早熟的孩子來說只是拙劣的把戲。


  「我是喬納羅.佩林,從帕爾瑪來。」他從口袋掏出那張薄薄的帳單,遞給了滿臉寫著不信任的男孩,「與老闆前來調查受汙染的信件,我正在蒐集線索。」


  格林只能看懂帳單上的部分文字,太過專業的術語和數字離他尚且遙遠,也所幸上頭積欠的費用與「驚悚」二字還有段距離,男孩微微鬆開懷中的足球。


  格林猛然回想起剛才,眼前的義大利佬將球踢得又準又遠。這兩件事分明就像粉筆與奶酪–—毫無相關之處,然而孩子的好感猶如上帝要有光,來得全無預兆。


「我就知——」


  高亢的驚呼被喬納羅制止,喬納羅捂住男孩的嘴,壓低了嗓音道:「我們必須小心,邪惡的事物就如同草叢裡的蛇,你也不希望他偷聽到我們的計畫,對嗎?」


  格林點點頭,從睜大的雙眼仍能看出他興致異常高昂。


  「聰明的傢伙,那我們就是夥伴了。」


  紙袋裡有一盒米餅,是拿來哄西蒙的甜食(這位先生偶爾會像個孩子),無麩質、不含堅果,適合敏感族群。喬納羅用烘焙紙包了幾塊給格林,與他交換了醫院的情報。


  院裡的孩子稱不明信件為「傳單」,「傳單」每回皆夾帶在其他信件中一起帶進醫院,由當日早上值班的護理師取回。近期因為人心惶惶,加之許多孩子獵奇心作祟,趁著大人不注意翻看信箱——叫庫柏的孩子是其中之一——目前大多時候都改由護士長琪亞拉收信。


  至於庫柏,打從他嘔出夾雜蟲子的黑水後,就沒有其他人再見過他,護理師們只說他「出院」了。


  喬納羅將已知情報彙整在手機備忘錄,一面評估著,若是以此為突破口詢問這裡的醫護能否得到正面的回應?思索當中,男孩的手拉了拉他的袖口,像還有話要說。


  「你想看一看那天發生什麼事嗎?」


  「我知道一個地方,那裡可以看到曾經發生過的事。」


  喬納羅猜到了他的意思,說實話,這提議並不差,「你是說……」他指了指門外,一隻爍著紅光的監視器懸在天花板上。


  「我很想,但就像寶藏,一定會有守衛把守。」在與孩子溝通方面,他似乎越來越得心應手了。


  格林湊近了他,強行壓下音量的稚嫩嗓音依然透著不容忽視的興奮:「沒錯,但我有方法,你會和我一起去嗎?我沒有辦法一個人,你得幫我。」


  這個孩子預謀已久,而不巧的是,喬納羅與他一拍即合。就如同佐餐的奶油與麵包,必定會被放在同一個盤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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