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停流光

傷停流光

河沓

  

  清早的風穿過敞開的屋廊,她看著院子裡身著白色頭巾、圍裙的護理員們將洗好的床單掛上曬繩,領頭的少女在翻飛的被單間穿梭,不時么喝著指揮工作進度,忙碌的樣子比起姿態翩然的蝴蝶,更像勤奮不休的工蜂。

  大家都辛苦了。神藤光在心裡默默感謝著。

  蝶屋是鬼殺隊士養傷的地方,帶傷的戰士們在這裡卸甲,時光也跟著必須停下的腳步被迫凝滯--在無數這樣的時刻,神藤光反而逐漸意識到世界其他部分也自有節奏,無論是為了承繼、守護、延續,都是修復串起的前線,讓他們都不被拋下。

  於是她潛心觀看,習得療傷之必要,在心癒合的間隙,拾得一些簡單的自療技巧。

  是的,因為在惡鬼面前,人類脆弱又短暫,容易損傷,死亡隨侍在側--但是終於放下刀,平復下一口呼吸的空檔,他們依然不是孤獨的。

  照顧好自己,讓夥伴放心,就是最佳的協戰方式。

  「妳的傷口復原的很好,沒什麼大礙呢。」胡蝶忍微笑,透過治療師的眼睛對處理傷口的方式表達讚許,透過戰士的眼睛則託付信任與敬意。

  她的嗓音清冽如煙,喚回光的思緒,同時將換上的新繃帶繫緊。

  「謝謝。」微微頷首,名為光的少女知道,距離自己再度啟程的日子,應該不遠了。



  在那之前,光選擇繞開了路。

 

  受傷就按時復診,然後好好回家靜養。這對神藤光而言是一種習慣,如同戰鬥的呼吸那般自然。

  再繞過一個轉角就是不死川--現在應該說是「風柱」的家了。

  光停下腳步,靠在牆邊,他們住得不算遠,但這條路不是從蝶屋返家最快的路徑。

  這又是在做什麼呢?光嘆氣。


  她想起蝶屋等待看診時,有群或在床上躺臥、或斜靠著枕頭坐著等待療傷的隊士正閒聊著,從言談間得知他們是跟著不死川出任務的戰友們。

  第一次以「風柱」的身分領導隊士作戰啊,不死川會表現的如何呢?--相信自己只是出於單純的好奇,光豎起了耳朵。 

  閒談內容大部分是對風柱武藝的盛讚、被拯救的感謝與死裡逃生的感慨,即使知道不免有誇大的成分,光看著在空中揮舞手腳比劃、然後拉到傷口哀叫不已的隊士,還是莫名升起了奇怪的認可。她是不認同不死川的作戰方式,可是那份現在撐起「柱」之名的強大,以及對夥伴的絕對重視,是無可否認的。

  聽到有人一邊吐槽不死川的臉還是一樣可怕時,她不禁莞爾,不過接下來的事她並沒有漏聽:

  「在蝴蝶屋都沒看到風柱大人呢?他不是也被鬼攻擊受傷了嗎?」

  「對方可是柱,受點皮肉傷才不會像我們臥病在床。」

  「說得也是,柱真的很強。」

  不死川也受傷了,而且似乎沒有來治療。雖然不清楚這究竟關自己什麼事,但從縈繞心頭的記憶中回過神,神藤光還是來到了不死川實彌的宅邸前。

  「不死川?」她敲了門,對無人應答不感到意外。

  她想自己清楚的只有,許多事不是換了一個名號就會輕易改變。

  推開其實沒有鎖上的門,瞥了眼邊上一正一反、落點隨性的兩只草鞋,光拋下所有心神不寧的理由,走入玄關。

  「不死川,你在嗎?」


  是她?怎麼會在這裡?

  熟悉的聲音響起時,男子獨自坐在房間中央,周遭是沾滿血汙的紗布,幾乎像一層薄雪覆蓋了整個房間的地板。如果此刻有人推開房門,大概會以為他受了什麼不得了的重傷,然後多管閒事的把狀況搞得更麻煩。

  呿!不過是幾道抓痕,換一整個小隊的人命著實划算,加上他親手解決的惡鬼數量早就超過隊士人數的一倍。

  任務非常成功,首戰大捷已榮耀了主公。

  反觀傷口就處理的不大成功,但這一點都不重要。咬牙再撕了一段紗布,不死川纏住手臂上氣味開始刺鼻的創口,忽視打結後的紗布仍只是鬆鬆的沾黏在患部,趕在逐漸逼近的腳步聲抵達房門前走去應門。

  俐落的把從門縫可見的髒布全數踢開,不死川探出半個身子準備把人打發走。

  要受傷、要發炎、要因為一點不舒服就睡不好,都是他自己的事。

  是的,要如何去記憶--已經沒有人會拖著負傷的自己去蝶屋看診,這些、通通都該是,不死川實彌他自己的事。

  「有什麼事嗎?」一如往常、滿臉不屑的不死川實彌,對上同樣一如往常、面無表情的神藤光。


  匡近在的話,就會一手搭一個,把自己笑嘻嘻的硬塞進不搭調的氛圍中間。

  「我路過一下。」而現在孤身一人立在他房門前的少女說得淡然,不死川實在不想猜那對珊瑚玻璃的眼珠在打什麼算盤。

  「呿!路過就這樣隨便硬闖別人的家裡嗎?」

  完全不理會他的回覆,光直接一把抓住不死川包得亂七八糟的手臂,就算身為一流的劍士,一點痛不算什麼,他還是藏不住瞬間細微的表情變化。

  「你這傢伙到底想要做什麼?」

  神藤光有雙銳利的眼睛,少女精緻如人偶的輪廓偶爾會使人忽略這點。繃帶的間隙告訴她,不死川實彌就算當上了風柱,還是跟以前一樣,不懂得處理自己的受傷--包紮的手法拙劣,用憤怒隱藏的手法更拙劣。

  但是沒有關係,現在光多的是耐心,受傷的人要學會痊癒,遲早都要開始練習。

  她放開不死川的手,靈巧的鑽入一片狼藉的房間,不理會還在她身後氣得哇哇叫的風柱。神藤光將獸毛般堆垛凌亂的舊紗布推到房間角落,拾起一旁的醫藥箱,離開這個一點都不通風的暗室。

  走到朝著院落的房緣,和風拂面之處,她才轉頭看向不死川。

  「讓我看一下你的傷口。」

  「老子的事你不用管。」

  沒有理會他,光連回嘴都沒有,只是像尊雕像一般提著藥箱站在緣廊前,她看著他的眼神堅定不移,宛若與獸對質,除了絕對的意志,沒有多餘的情緒。

  在風聲也啞然的一片空寂之中,不死川總算別過視線,搔搔腦袋,打破僵局。

  「拗不過你,算了!」

  不死川實彌習慣掙扎一下,即使內心深處他明白自己最終會屈服,因為不治好傷口便無法回到戰場。

  長久以來,傷痛的存在於他而言便是敵人,與自身的痛楚對抗亦是必經的修練。最後除了粂野匡近總是笑著靠過來,沒有人敢隨便接近負傷的兇獸--傷重時就連匡近也收起一慣的好脾氣,於是被友人的拳頭打暈幾乎變成定番結局。

  當不死川再次悠悠醒轉,面前往往是帶著苦笑卻仍然溫柔的胡蝶香奈惠,而女子連被匡近修理得來的腫包都細心呵護著。

  此時與自己並肩而坐的神藤光沒有對他笑,少女清冷的淡漠是一種慣性。她只是默默的掀起不死川包裹傷口的紗布,專注的動作輕柔和緩,竟也使他感受到一種格外難得的平靜。

  拆到半途,光突然開口:「衣服也脫了吧。」

  「為什麼!」真是麻煩,失去反抗理由的不死川不太想動。

  「身上的傷口也要處理。」少女扯了扯他的衣角,繼續堅持:「快點。」

  懶得爭執,他這才脫下身上的隊服,裸露的後背幾道長長的傷口暴露在空氣中。見狀微微蹙眉,光沒有多說什麼,便以沾水的紗布仔細為他擦拭消毒,再蘸上微涼的藥膏,慢慢的、均勻的敷上創口。

  她的動作柔和,連為他貼上紗布的動作都比鋪棉被更輕。

  不知為何,不笑不語的光,還是讓他想起偶爾也會幫他處理簡單傷口的匡近。

  臉側帶疤的男子笑容溫暖,有點過於大剌剌,又十分自然的拉住他,在不死川願意承認前就一副他們很熟的姿態--像家人一樣關心他、調侃他,偶爾也斥責他,再端著自以為是又不明所以的態度,擅自的去瞭解了他。

  --「實彌,你真是的,受傷了就是要擦藥啊!」

  --「這麼愛逞強女孩子可是不會喜歡的。」

  真是囉嗦啊!粂野匡近,總喜歡趁著上藥他逃不開,講些多餘的話。哼,又不是女孩子,一個大男人,就愛煞有其事的瞎猜。

  「你在想什麼?」

  「才沒有。」少女的聲音將不死川拉出回憶,他別過頭什麼也沒說,臉頰正是泛紅的熱度,還好光並不健談,沒有再深入打探。

  處理完背上的傷,她才回頭重新拆開他纏繞整條手臂的繃帶--

  「真是的,你的傷口都化膿了!」光的埋怨輕柔,嘆著氣一面更為細緻的替他清除膿瘡。看著她的動作小心翼翼的,低下頭時還撩起垂下的髮辮,就怕不小心刺激到脆弱的患部會弄痛他一般。

  他真的不會怕痛的。

  然而就如同當年對著專心療傷的香奈惠他說不出口,看著光的動作,她細細端詳的眉目、少女微微在額角閃爍的汗珠,不死川實彌什麼也沒說。

  記憶中的香奈惠,總如春風一般溫柔,像母親一樣照顧他、提點他多重視他人的關心。

  --「不要這麼傲嬌。」

  --「好好照顧自己,不要讓粂野擔心。」

  擔心他嗎?無論不死川擺出多麼兇戾的姿態,他們還是擅自站到自己身邊,用溫暖的笑容包容他,因為他們就是如此的善良--是啊,擔心重要的人其實是很普通的事吧,無論知曉彼此有多麼強大。

  以摯友的身分,自己被重要的人普通的擔心了,一遍又一遍。

  腦海裡,已逝的故人笑容浮現,只要他活著,那份溫暖彷彿就是不滅的,永遠於胸臆珍藏。

  世界是不公平的啊,像他們那樣善良的好人總是率先離去。

  不死川靜靜注視著光,少女的手緩緩輕壓著吸附膿瘡的一片紗布,看起來格外嬌小。

  光肯定也擔心了吧,沒有比他們更擅長與人相處,她依然用自己的方式走近他,比不死川更認真的對待了他所受的傷。

  那麼光,你也會離開我身邊嗎?

  就不能,一直留下來嗎?

  輕輕的、慎重的,彷彿要將眼前少女的身影永遠保存於心,不死川實彌闔上了眼睛。


  靠在身上的重量,讓回身尋找新紗布的神藤光一時以為不死川力氣來了、又想和她反抗。


  轉過頭,她卻看見肩上雪白的髮絲正隨著風微微晃動,不死川的頭靠在她身上,纖長的睫毛垂下,呼吸平穩的沉睡著。

  真是的,這個人就喜歡自己一個人發脾氣不嫌累,這下真的累了,她還要注意動作免得吵醒他,什麼時候才能學會好好照顧自己啊?


  算了、算了。將手上拿著的藥品收好,難得的,光露出了溫柔的微笑。

  她輕輕調整肩膀,讓不死川的脖子靠著自己的角度更順一點,然後抬起頭,在庭前清幽的樹影下,她索性也靠上他的頭側--既然哪也不能去,今天就在這裡先休息了。

  就先這樣吧、實彌,這樣就很好了。

  因為所有人都是如此,去等待傷停。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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