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停時間

傷停時間

《海巢》試閱章一


  鞭長莫及。這是遠距離戀愛一定會有的困難。陷在愛的佔有慾當中,所有情狀都可能遭到他人截獲。

  三井壽在深夜時分撥通越洋電話,沒響幾聲便打通了,卻沒有展開交談,只有彼此沉默的呼吸聲。這不啻是一種燒錢的行為,若是平時的他或許還會唸上兩句「你說話啊,睡著了嗎?」,但此刻他不在意。他要知道遠洋彼岸的人一切都好。



  宮城良田在比賽中受傷送醫的消息甫從錄播現場傳回日本,隔了兩日,三井就開車送安娜去了機場。

  同樣心急如焚的宮城薰困囿於年紀和衰退的體力無法即時行動,三井壽和宮城安娜費了不少口舌才勉強按下薰的焦急,讓人母心焦的旅程暫時止於在副駕駛座陪著一起送機。

  從機場回程的路上,薰沒能一如往常在平緩的行駛中打盹,而是焦慮地看著天色與掠過車窗外的海平面、囁嚅著向各路神明祈禱、祈望已經成佛的丈夫和兒子多多保佑遠在美國的次子。

  一同親眼看見噩耗時最顯得寬心的定海神針宮城安娜,已在稍早踏上了赴美探病的飛機。成年獨立的少女拾起掉在地上的加油棒,按住兩個家人的肩頭,說:深呼吸,不要太緊張,球隊沒有緊急打越洋電話給我們不是嗎?不然我去美國看看好了,反正我還在放假!你們想要什麼土產?


  回想起當日的片段,三井壽長長地吁了口氣。青年故作沉穩,實際上也咬著牙開車。

  常看比賽的人都或多或少看過賽事因選手受傷而進入傷停時間,親身下場參賽過的人更是深諳此道。三井壽自認如此——畢竟他就是曾因此停賽幾年、還在復出後多次下場、最後再因舊傷復發而退役的人——即使現在的他並不以籃球作為人生重心,往事依舊歷歷在目。

  電視上同步轉播的畫面幾乎讓他的舊傷跟著咆哮起來。當良田切過高壯的前鋒、假動作騙過對方的判斷後運球疾跑,下一個跳傳落地就出了事,在幾個高壯青年的圍繞下抱腿倒地。霎時疼痛的電流便從他的膝關節向上竄入心臟,痛得腦神經緊繃欲斷,難以判斷究竟是心臟還是腦仁被畫面掐緊的苦楚,讓他看不清電視螢幕。

  青年的手不時離開方向盤,按一按褲管,一旁是他反覆受過傷的膝蓋。此刻也正隱隱作痛著,似乎正昭示他的心情不佳,或者是天氣即將變化。

  三井壽知道遠在家鄉再怎麼付出焦慮都徒勞無益,但他卻不能制止手心沁出的汗水沁濕握把。他只能抽兩張衛生紙墊在左右掌心,彷彿這樣就可以制止汗腺代償他的淚如泉湧。可惜,他的手心和額角的汗就和他的焦慮之於遠方的戀人一樣,幫不上忙。

  「……接下來為您播放的是巴哈《G弦上的詠嘆調》……」週間夜裡高速公路車流密集,好在還算順暢,即使前進的速度不快,至少前方沒有多生事故,再添心煩的用路人困擾。悠揚的音樂從車內音響傳出後聲音漸弱,切入新聞主播平穩無波、不帶主觀情感的聲音:「——歡迎回到廣播台,本日天氣多雲時陰,川崎、橫濱、三浦地區入夜後降雨機率偏高,請各位聽眾注意晾曬衣物……」

  宮城薰前往送機時再次被放大的焦慮在聽了一個多小時新聞後總算趨緩下來,帶著電子雜訊的家鄉新聞廣播台沒有傳出任何諸如「我市旅美籃球選手受傷中斷比賽」、「昔青少年籃球名將在美受傷離場」的體育新聞,或許可以由此判斷良田在賽場上受傷而被迫中斷比賽、滿臉痛色地被擔架抬出去的突發狀況,經醫生後續的診斷,並不會就這樣打碎一名青年持續追求的夢想。

  ……誰知道呢?或許吧。

  作為被留在當地的家屬之一,三井壽從未想過比較他、安娜、母親們和父親、湘北的O.B.們、所有的共同好友之間誰的憂慮更有重量。眼下這個狀態裡誰的憂慮都幫不上忙,他非常清楚此刻最痛苦的莫過於傷者本人,其他人的勸慰或許能讓傷患多少感到安心,然而實際上他人的憂慮既不能分擔肉體的痛苦、更不要說取而代之了,只怕還會平白增加良田的壓力。

  經歷過他的荒唐、在運動傷害有如家常便飯的職籃世界當中,三井壽想:良田在賽中受傷的心態會比較好嗎?或許吧,可是誰能在這個境遇中不感到懊悔呢?已經是比賽下半場,戰況膠著,他們離這比賽結束還差三分鐘,三分鐘能搶下多少分?誰都說不準,可是受傷下場後就不再能說了。

  世界上有許多事都有其重量,這個重量卻不具有科學公定標準,這是何等的殘酷呢。在不同人的視角當中,所有的事件都由不同的蝴蝶翅膀搧動;在某人的環境裡,蝴蝶只是翩躚飛過,在另一個人的環境中卻成了摧枯拉朽的颶風。

  席上觀賽的人健康無虞,同在一處的球隊支持者甚至能在看台上對著受傷倒下的球員發出噓聲,事不關己的人圍觀看戲,因傷退賽的角色卻有可能再也無法回到台前。而他們的,遠在家鄉的焦慮也沒有辦法因此成為康復的薰風,只能是徒然的情緒罷了。


  「今天謝謝你了,壽。」

  「不不,這是我應該做的。」

  三井壽幫薰開了門。再怎麼焦慮,至少回到家中還是能讓人得到充分的休息。


  宮城家在神奈川的租處從良田上初中至今都沒有再搬遷過,即使良田和安娜已經成年許久,家中的擺設仍然相差無幾,只是牆上的合照、卡片和獎牌逐漸多了。

  好好送別逝去的家人之後,宮城家的桌上多了令人懷念的臉孔,後來也慢慢新增了仍在成長和老去的臉孔。良田和安娜的成人式、畢業典禮、家庭合照、加入了新成員的合照、國內外比賽的剪報等,從桌面蔓延到牆上,再從牆面被收回相冊裡,垂直地被放在幾個特別重要的相框旁邊。流逝的時間被凝固了起來,宮城家的人們在時常被翻閱的相冊裡好好地團聚。

  良田領到籃球獎學金去了美國,安娜考上大學後搬去距離大學更近的地方,三井壽拜家庭環境之賜名下有幾間自己的房子。自從他們的遠距離戀愛關係在彼此家中過了明路,曾經被良田打落牙齒失去反應的找碴人也變得更常來造訪。除此之外,原先就住得很近、短大畢業後留在本地工作的安田靖春,也是常出現在宮城家的熟面孔,與宮城母女倆的關係甚至比三井壽還要熟稔,甚至被安娜說像是另一個哥哥。

  遠渡他鄉的宮城良田不常致電回家——這點沒有人會感到意外,熟知良田的家人們都心知肚明,那是一個不諳唇舌、但想得很多的男孩——取而代之的,是替他本人飄洋過海回到神奈川的大件包裹。裡頭塞滿各式各樣的保健食品、護膚產品、禮物、土產、字句寥寥的書信,以及球隊訓練的側拍錄影帶等。信件內容大抵是自己一切都好、請媽媽放心照顧好自己、安娜記得盯媽媽吃完補鈣的錠片、預計什麼時候會有假期,諸如此類。

  家人親友在這個家多次來去,只有薰像海港般始終停在這個地方,和餐桌上的照片一起慢慢泛黃,等待終有一天,或許是很近的未來某天,他們就會像餐桌旁的相冊一樣團聚,然後再洗出一張嶄新的照片。

  先看出這件事的是安娜,接著是安田,然後他們將這個發現告訴三井壽。仨青年拍板定案,除了節日以外,只要是他們有空的日子和一有比賽轉播就會回到這個座標。就像住在海邊的人總將燈塔、海港等地標作為會合地,他們這些年輕的海鷗也會在漂泊過後回到此處聚首。在遙遠彼端的良田得知此事不做反應,只是悶不吭聲地寄了一台底片相機和新款手持錄影機回來,寫了字條讓母親大人多出去走走拍照曬太陽,有空再寄點家鄉風景給他。

  停留在原地的泛黃海港傳來從鼻腔發出的內斂笑聲。


  噩耗甫一傳來,靜謐的宮城家又陷入了睽違多年的兵荒馬亂。

  待他們返家,就像重新開始播放按下暫停過久的影帶。餐廳暈黃的燈光亮了起來,踏在木地板上的聲音又變得不再奔忙,只是比往常更加緩慢了,就像變得老舊的錄影帶放映機開始捲動影帶時總有些遲滯,得要過一陣子才能恢復流暢的運轉。

  三井壽和宮城薰去洗了手後回到起居室。意外受傷的比賽轉播是在兩日前,零食、飲料、加油棒和三角旗兵荒馬亂地閒置在桌上和沙發扶手上頭。

  良田因傷退場後替補上場接續他未竟的征途,以兩分險勝對手,球隊成功晉級——這原先對他們而言是個好消息,只可惜宮城家的人只是忙著籌備安娜緊急出國的一應事務,又毅然在那頭的深夜時間撥出擾人清夢的電話,聯繫了也在其他職業球隊裡的昔日後輩,取得了探病之餘順手照料宮城胞妹的肯定。

  一天一夜都沒有闔眼、又經歷了長途車程,漆黑的電視螢幕倒映出兩人有些無措的疲憊身影。


  「安娜能順利抵達就好了。」宮城薰停頓了片刻,在三井壽的攙扶下落座。從孩子們十出頭歲用到現在的木頭桌椅已經有了陳舊的顏色,宮城薰坐在昔日良田的習慣位置上轉身看著三井壽彎腰收拾,向兒子多年的戀人搭話,「小良……不知道怎麼樣了。」

  「晚一點我會打電話問問看球隊,如果狀況允許就打給他。」三井壽看了眼時鐘,轉身收拾起桌子,一邊補充,「希望他那邊有人可以幫忙拿話筒過去,或是他的電話線夠長。」

  聞言,宮城薰莞爾笑了一下。

  電話線夠長的話題起源於一次致電回家的問候意外,據良田的說法是他邊講電話邊想走去開電視,卻忘了那支電話座機的線路不是在租屋處的長度,才講沒兩句就被他整個扯下櫃子,不但通話斷線,還得賠償跨縣市打比賽下榻的飯店話機折舊之後的金額,而在老家的他們則因為這個倏忽的意外心焦不已,以為飯店遭到意外襲擊,直到過了十幾分鐘電話再次響起,他們才在遠方遊子尷尬又無奈的聲音中放下了心。

  可惜這一次的意外就不是好笑的意外了。再怎麼說,宮城良田都沒有可能為了騙他們而上演這種畫面,他從來不是利用假裝受傷來換取視線的人。


  擱置兩天的麥茶退了冰,滑落桌面的水珠也被暑氣乾透了,留下一圈水痕。遠從美國寄回來的鹹味餅乾和沖繩番茄乾等,各類零散的小包裝零食又被收妥,放回桌上的食籃。加油棒和旗子被放回原先專門收納的地方。還剩半壺的麥茶被倒進水槽裡,三井壽洗淨空瓶。

  「流川和櫻木都在,昨天也先拜託了流川時間到去接機,至少不用太擔心。打電話問球隊經理的時候說還在檢查,讓我今天再打……您也得先休息、養好身體,等安娜打電話來報平安看看狀況再準備出發也不遲。對吧?」

  「壽也變得很可靠了呢。」宮城薰感嘆,「小良現在要是看到一定會吐槽你吧。」

  「大概會說『三井さん,你少來了』吧?」三井壽扯出一抹笑容。



  「是我。」

  平常會被大笑著回道「什麼『是我啦』,詐騙集團嗎你」的電話那頭此刻安靜無聲,停頓片刻才有了回應,「……嗯。」

  越洋電話對向的聲音總是顯得遙遠。不過,在兩邊環境都十分安靜的狀態下,倒是沒有什麼干擾了,只留下更讓人明確體認到他們確實是遠距離的空曠感。宮城良田的聲音有些沙啞,他沒有抽菸、也沒有嘶吼,似乎只是從靜默的休息中驟然開口導致,還清了清喉嚨,「我知道。」

  三井壽想:我甚至連他的呼吸聲都想念成這樣。


  對話陷入停滯,話筒兩端只有彼此沉默的呼吸聲。

  半晌過後,還是由撥通電話的人開了口,「我傍晚載安娜去了機場,她出關會跟流川聯繫再過去你那。你媽剛去睡了……你那裡有人陪床嗎?」

  「嗯?」良田發出疑惑的鼻音,接著應了下來,「嗯。當然。醫生每段時間會進來,安娜不是也要來了嘛。」

  「雖然是這樣……」三井壽看著手裡捲曲的電話線,下意識地說出自己的盤算,「我在想,過兩天就過去、」

  「不用。」良田打斷了他,「只要好好靜養一陣子就好,也談好了復健手續,這裡大家都很照顧我,沒關係。我不會跟你一樣沒躺一個月就起來打球的啦哈哈。」

  「嘖。你知道我可以隨時飛的對吧?」繼承家中產業的三井壽在經濟方面一直不需要人掛心,良田也常開他玩笑說大少爺怎麼就跟一個平民談戀愛。這樣的三井壽早在送機的時候就順便看好了自己可以搭乘的機票,也打算回到家裡就開始辦理相關手續,「至少讓我去看看你才能放心。」

  「花道和流川也在,還有澤北,他們剛剛才離開去買飯而已,別太擔心我。」

  「可是——」

  三井壽想:我就是不放心櫻木花道和流川楓,更不放心澤北榮治。

  我不想讓他們一直看你忍耐或不忍耐痛苦的模樣。


  「你那裡不也是緊要關頭嗎?」宮城良田急先鋒的速度緊追在後,「你的教練研習不是已經快結束了嗎?還得先取得資格才有辦法考執照,先把研習和考試搞定吧。小安說研習很嚴格,請長假大概等同於要重修了不是嗎?我這邊可以的。」

  輕快的語調從話筒那端傳來,三井壽想:OK,這傢伙又開始裝作一副很有餘裕的樣子了。


  他知道受傷是怎麼一回事。

  運動員之所以能成為運動員最大的原因不外乎是他們深愛那項運動,比起肉體承受的損傷更像是一種精神折磨,日常呼吸般的渴望要靠自己來活生生地澆滅,多了一大把從來沒有預料的時間——在這些時光裡頭,反覆的自我檢討、懊悔和不甘,就足以壓彎一個人的脊骨。

  他也知道宮城良田。

  失去了父親和兄長的良田,籃球是維繫他和這個世界的重要砝碼。或許現在天秤也放上了一顆名為三井壽的砝碼,在彼此都已經成熟的年齡階段當中,「籃球就是全世界」這件事情或許曾經是最重要的,現在卻已經不再那麼舉足輕重了。成年人的生活總是有許多額外的繩索困住他們的腳步,親屬、薪資、稅務、財產、責任……作為職業球員更必須控管風險,畢竟自己就是最大的資產、與世界較量的籌碼。

  除了打比賽、接贊助和代言、出席各種訪談和演講場合等等,高中畢業後去了NCAA打球開始,籃球變得不止是純粹的競技運動,當中也摻雜許多資本角力,偶爾爭奪起來還是他們這些球員受到傷害,像個商品一樣被明碼標價、四處轉手。宮城良田曾經和他嘟囔過幾句,以為自己可以全身心地投入,沒想到還是想得太簡單,到哪裡都並不好過。


  尋常的上班族尚有文明病與職業災害需要應付,專業運動員的生活更是必須小心損傷了,否則先為了五斗米折腰不說,因傷退役也可以說是斷了自己的路。

  「宮城良田,我知道你可以。雖然我知道你可以——」三井壽說,「可是我還是想去陪你,你知道我曉得受傷是怎麼樣的。你知道我很樂意陪你的吧。」

  「……三井さん。」宮城良田的聲音在話筒那端顯得遙遠而沙啞,「我知道,可是不用。」

  又在故作堅強?

  三井壽正要持續談判,那邊傳來宮城良田有些哽咽的聲音。


  「球隊不會再續約了。」

  宮城良田說,「我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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