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顏

偽顏

黑妲



緩慢的時光總是留不住他的愛人。


這已經算不上什麼稀奇事,每當亞爾林站在窗邊向圖書室內望,而那雙淺色的瞳眸只得以在一片寬闊中捕捉到紛揚的灰塵粒子時,他就曉得那名女孩又去充當異世界的旅者了。


纖長的睫恰到好處的為他低垂的眉眼打上一層淺薄的陰影,少年並沒有選擇離開。他只是抬眸在靜謐的內室裡轉了一圈,最後任由視線落在那蜷縮在書架與爬梯之間的小身影上。


大抵幼獸多敏感,便見那本來打著盹的藍貓像是察覺到了什麼似的突然將眼撐開一絲細縫,待雙方四目交錯的那刻,周遭流淌的氣流忽然凝滯了一瞬,旋即在這極短暫的靜止中,有一道不合時宜的嘆息填滿了空白。


許是曉得自家主人和對方交情匪淺,又或是參雜了一些別樣的因素,總之那向來不喜與生人接觸的貓兒在瞥了亞爾林一眼後不過伸了個懶腰,隨後不急不徐的支起身子向他所在的位置邁開了步伐。


它姿態靈巧的穿梭於各類書本與雜物之中,一條尾巴在身後小幅度的甩動,最後在距離窗邊最近的位置跳下了高臺,精準無比的出現在亞爾林身側並叫喚了一聲。


「我今天沒想過該帶知更鳥來。」彷彿知曉藍貓心中所想,半身倚在石磚牆上的亞爾林淡聲應道,「看來我們誰也沒等到想等的人。」


對於這個話題,它選擇以緘默作答,而沒有得到回應的亞爾林亦顯得蠻不在乎,他只是把懷裡原先揣著的詩集整齊的放在了窗框外突出的檯子並直起了身軀,接著以同樣輕盈的腳步向圖書館前頭的花壇走了幾步。


精緻的皮靴在馥郁的玫瑰花叢前止住了前行的步履,只見他俯身,細長的指便滑過了層層疊疊的艷紅並停在了花與莖相連的交界處,少年輕輕摸索著,直到沾滿水珠的指腹觸碰到突起的尖刺才止住了動作。


末了緩緩使力,那花便像失了支撐的浮木一般落進少年的掌心。

既疲軟又無力,僅能顫著搖曳的艷色懇求垂憐。


凝神端詳掌中物良久,亞爾林忽然笑了。少年蒼白的面容上依舊掛著面對愛人小姐才會顯露出的溫順到近乎虛渺的笑意,就像是今天的赴約一切如常,他面前出現的還是那抹水色倩影一樣,


「我並非有意破壞妳鍾愛的花圃,愛麗絲。」他說,刻意拉長的嗓音揉合了些許甜膩,彷彿有塊水果硬糖在他舌尖處來回滾動,而口味還正巧是她所喜歡的蘋果肉桂味。


「一時出神沒有注意力道,」略微乾涸的唇帶著不甚好看的顏色,以至於連開口時的音色都難掩沙啞,「我應該小心且溫柔的對待她。」


——沒關係的,她約莫會這麼笑答,藏匿拙劣的溫柔本性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裡顯得尤為天真。亞爾林偶爾會想,究竟該是怎麼樣的家庭才足以孕育出如此不諳世事的魂靈,在面對困境時仍舊能夠柔軟的從不計較遺憾得失,只會用自己無限濕潤的內裡包裹住一切無邊滋生的鋒利惡意,


許是偏愛,許是縱容,又或許是兩者兼之,黑髮少年漫不經心的思忖。那份獨一無二的本性讓她始終學不會像他一般掛著假面游離世間,而是會哭、會笑、會鬧,會用她那雙明淨到令人咋舌的杏眼直直的望著他,穿過鑲著金絲銀線的皮囊,看進他佈滿膿瘍的內裡,然後輕聲的,以詢問的口吻對他說,「停下歇歇腳吧?你看起來很累了。」


累嗎?亞爾林不曉得,從他選擇接下家族責任與肩負起親情索取的那刻起就已經將體內的痛覺神經全數抽出。沒有感覺的人失卻了對外在刺激反應的能力,只不過在如斯乾淨純粹的人面前,亞爾林並不想讓她知曉太多,所以少年僅是從善如流地接過她遞來的善意,接著在少女那溫暖到彷彿能烘乾一切陰暗潮濕的目光中意味深長的笑了笑。


「就不擔心邀請到壞人嗎?」

「那你是嗎?」


站在小花園裡的藍裙少女偏頭思索了半晌,慣來恬靜的面龐難得沾上了狡黠,就像過往她曲起腿靠在花樹下仰望夜空的模樣,無數閃爍落於她的瞳仁,泛著光亮的眸底似橫躺著一條璀璨星河,有無畏和釋然一同交纏著沉底。


「你不是的,亞爾林。」


她輕聲說著,若非後頭那半句「喜歡畫畫的人怎麼可能是壞人呢?」,亞爾林差點都要生出了被人窺視底心的錯覺,好在愛麗絲並沒有想這麼多,也好在他呈現給愛麗絲看見的東西也沒那麼多。


是以她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知道其實在佈滿傷痕的內裡後頭關著深不見底的黑暗,有頭被愛欲及妄念澆灌的獸潛藏於內。它很龐大、很凶狠,還總是不滿足,日夜叫囂著欲破籠而出,

為了安撫它,亞爾林只得將皮囊悄悄撕裂出一道口子,在皮肉下七分,靈魂上三分,那是足以讓少女攜著光芒自縫隙灑落,卻不會灼燒那片黑暗的恰如其分。


這樣就足夠了,亞爾林道,在第一縷光射入的瞬間,長年壓在他胸口處的巨石倏然跌落,墜入愛麗絲的花叢中驚醒了棲息的生靈。一隻、兩隻,它們在少年眼前聚集後四散,隨後大部分飛向了少女並在其周身環繞,那漫天飄散的鱗粉彷彿要裹挾著兩人一同沉入某種甘美的幻境。


在愈發濃郁的光線中,亞爾林看見她消散的身軀逐漸與白芒融為一體,他試圖伸手去攫取,可始終都與少女的身影差了那麼幾釐米。


「愛麗絲、愛麗絲……」


刺眼的光芒扎的亞爾林眼瞳生疼,恍惚中他好似瞧見許多細小的粒子從少女身上剝落,那些粒子溢散在空氣裡成了朵朵紅豔的花,

隨著和風吹拂,復慢慢分解成一瓣又一瓣的殘片。


忽然間他想起愛麗絲曾經告訴過他,光的行進軌跡其實具有方向性,

起先從生意盎然的花庭綻出第一抹明亮,而後開始向著四面八方擴散。


就是窗戶外那個地方,愛麗絲無數次這麼強調。


「很有趣的觀點。」彼時亞爾林在瞥了一眼愛麗絲腳旁擱置的幾本圖書後沒忍住開口詢問,哪怕他早就明白問題的答案,「我只是有些好奇……為什麼是花庭?」


「書上說光開始的方向,就是夢起始的地方呀。」大半張臉都藏在不久前剛從矮凳拽下的抱枕後頭,愛麗絲的話也因此有些含糊不清,「唔,所以我想花庭應該是最合適的選擇了。」


「因為愛麗絲可以在這裡盡情揮灑創意嗎?」少年輕笑出聲,指腹輕柔的摩挲過少女垂落到自己跟前的啡色髮絲,「妳所有在此創作的畫作確實都讓我感到驚艷。」


「除了這個以外,其實還有一個原因……」

「嗯?」


亞爾林手上動作微頓,半晌後方輕飄飄的應了聲,略微上挑的尾音將答覆堆成了高懸於空的姿態,垂落的線擺呀擺,似乎在逗引著誰人伸手拉下。


她張了張嘴,似是抬腕搭上了那條線,可思慮翻騰之間,卻未選擇毫不猶豫的扯下,

愛麗絲只是慢慢的挨近了亞爾林,藉著額髮半掩的視角用餘光定定地注視著對方,


少女的神情十足專注,帶著探究的視線流連於亞爾林的眼角眉梢間,像是不願錯過他任何一個反應那般,而少年仍舊掛著得體的笑,面上的狹長則是淺淺鑿開了小口子,使得幾道細小的裂痕襯得那汪琥珀越發深邃。


「因為這兒同樣也是『那裡』的入口。」沉默良久,愛麗絲啟唇的聲音也不由自主的濡染上夜晚獨有的潮氣,「不過……不過這只是其中一個小小的因素而已!」


扣住了長線卻未扯動,僅是一回又一回像彈琴一樣的靈巧撥弄,

某種程度上,比起一腳踩入陷阱,反倒更像是一種試探。


微不足道,她將幾個字咬得重,試圖刻意強調這點。


亞爾林不置可否。


聰慧的少年自然敏銳捕捉到了這句話中的不同——比起以往總以直白且熱烈的態度把「那個地方」的故事毫無保留的與他分享的愛麗絲,如今她的用詞明顯比過去要斟酌的多,至於這份謹慎所求為何,亞爾林一時也沒有個準確答案。


於是他不過淺笑著將黑暗中那隻惡獸用力地壓回更深處,轉而駕輕就熟的模仿起過往無數次在他聽及這類話題時所會表露出的反應,


微微斂起的笑容與剛剛好的情緒氾濫足以做為他撫慰心緒的利器,亞爾林知曉在這個範圍內,正正是愛麗絲不會畏懼,而他也不會因為妒恨而痛苦到無法呼吸的程度,


他同樣側首回望她,在溫熱的吐息沾附上彼此之前,少年便已傾身,自寬袖探出的指拂過她嫣紅的眼尾,動作輕柔的捲起幾許在眼眶處積蓄的生理性淚水並沿著面龐下滑,直到那道水痕一點一點沒入愛麗絲的衣領頸脖,亞爾林才宛若嘆息一般的吁出一口長氣。


少女的上半身在少年靠近的第一瞬間便開始僵直,這突如其來的親近令她的呼吸有了片時的止歇,連帶著眼睫都在震顫,像是慌亂、又像不安。

可一切的情緒起伏卻又在他綿長又虔誠的聲線中漸漸軟化,直至丟盔棄甲。


愛麗絲,他喃喃,薄唇擦過嘴角,似勾引似試探。


「如果我讓妳哭泣了,妳會原諒我嗎?」


紊亂的氣息連帶著她周身所有的神經都開始灼燙,尤其當彼此四目相交的頃刻,所有感官與認知都在倏然間達到高峰。

她沒有說出「會」或是「不會」的選項,愛麗絲回以的反應太過急促也太過輕盈,以至於亞爾林只來得及聽清她那句彷彿夢囈的回應,


「我或許……只會怪罪大雨。」


交會的唇縫探入了陌生又熟悉的氣息,被苦橙包覆的莓果味驟然綻出一種瑰麗又糜爛的香調,這股甜香以蠻橫的姿態闖入了亞爾林的四肢百骸開始橫衝直撞,所到之處無一不泛起細密的疼。


不該這樣的。

自他抽離所有神經的那天伊始,他便該不再感受到痛楚與刺激,而非是如現在這樣,體內彷彿有什麼正掙扎著欲重新扎根,在骨血中將曾被捨棄之物再度長回。


不該這樣的。

一旦敏感的神經再次於體內重塑出脈絡,那原先位在左胸肋骨下用以勉強維持「正常」的程序就會被黑暗裡的惡獸狠狠搗碎,隨後取而代之的即是它剖開胸膛,從中取下的既瘋狂又無序的心臟。


不該這樣的。

當佈滿裂紋的琥珀全然迸裂,位於其下的深淵便會如洪水般爭先恐後的湧出,裡頭黏稠的愛欲和執念必然會溺死眼前人,亞爾林甚至不願細想一旦這層層束縛被解開,他的愛人是否還能一如往昔的全然信任他,並向他展示出自己所有的柔順。


不該這樣的、不該這樣的,

可他卻不想制止一切的發生。


亞爾林輕輕撫摸著他的珍寶,骨節分明的指尖沿著脊背一路攀附向上,經過了脊柱經過了蝶骨,末了停留在了那纖細易折的後頸上。

愛麗絲依然靜靜地依偎在他懷裡,這一刻是那樣的靜謐,彷彿兩人同時跌進一場不間斷的磅礡大雨。


誠如愛麗絲所言,亞爾林同樣渴望擁有一場大雨,要猝不及防,要比死亡厚重,要把所有愛恨都往下摔砸,要讓所有一切沉入泥濘,用力破裂成難辨是非的殘肢斷片。


雨中不再有光明或黑暗的分別,萬事萬物都將是灰濛且模糊的,縱使她沿著光明的方向前行,他迎著黑暗的軌跡墜落,可在雨幕的遮掩下,無論是怎樣悖離常理之事,都能在連綿的雨絲下扭曲成合理的模樣,包括掩藏在假面下無比龐大的愛恨、執著與佔有。


「如果,我在光明的面前迷航了該怎麼辦?」

「那就等等我。」


屋內的檯燈被調節的很暗,於是在光明與黑暗的模糊交界處中只見她略微仰首,貼著他的胸膛輕聲又堅定的答道,


「我會找到亞爾林,不管在哪裡。」


「如果代價是要愛麗絲捨棄某些事物呢?」


愛麗絲安靜了片刻,那如水瀲灩的眼開始劇烈的晃動,裡頭有很多東西閃現又消失,直到很久、很久以後,那些晃動才逐漸歸於平靜,連帶曾經五顏六色的光芒也匯聚成了一片淺淡卻彌散的蜜蠟色。


只聽她嘆了聲,短暫卻豁然,像是下定決心放棄去挽留某些天際彼端的故事,「無論如何。」


「無論如何。」她又重複了一次,語氣鄭重且認真,真摯的宛如宣示。


「所以,」

「亞爾林,等等我。」



直待白光大盛,雙眼一睜一闔間他又回到了那座熟悉的花園。


不遠處的藍貓趴在詩集上重新打起盹,空蕩的圖書室內沒有愛人存在過的蹤影,亞爾林的手上除了朵被緊握至變形的花以外,再無任何東西存在過的痕跡,


他抬首眺望,將枝葉罅隙中搖曳的斑駁收入眼底,不知何時黯淡的陽光正一點點退出庭院,它消退的很慢、很慢,中間無數次的停頓夾雜著樹葉被風吹過的颯颯響動,宛若一場欲語還休的嗚咽,也像一場掙扎著醒不來的長夢。


少年不過再次握緊了掌中物,任由四濺的汁液打濕了指尖與衣領,而後把那句迴響在耳畔旁的細語反覆品嚐,


沒有質疑那句話的真實性,亞爾林只是把胸膛中不斷四散的戰慄狠狠按下,末了以一種近乎柔軟的語調應下了它。


好呀,他勾起唇,呢喃般的話音猶帶輕顫。


「我會等妳,一直等妳。」


等妳允我赴約,等妳帶我前行,

等妳親手扯下野獸的偽裝,


替他套上項圈,以愛為飼糧一輩子豢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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