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的球場和樹蔭
由宇湖以上週驟然來襲的猛暑開幕,正式進入仲夏的東京一日比一日悶熱難耐。這天午後,備受鄰里喜愛的公園不如尋常週末活絡,本就不怎麼熱門的籃球場更是淒涼,簡直浪費了這足足覆蓋半座球場的濃密綠蔭。
我和住樓上的小哥這麼說了。沒什麼浪不浪費的吧,他在籃下看著滾進籃筐的球,回得有氣無力。呿,雖說是好鄰居兼球友,但只能跟這樣的傢伙在這有一搭沒一搭的投籃,實在有夠無聊,還不如去超市給老婆嫌礙手礙腳。
「啊、果然在。」
場外傳來一聲清朗的呼喊。讚哦,跟老婆的打賭有著落了。我二話不說扔下腦海中的算盤,回過頭去,果然看見一組眼熟的年輕人,其中個頭較小的那個正碎步跑來。啊啊,是他們,小哥在後頭咕噥了聲。
那名年輕人顯然是記取了教訓,這回穿著看上去就很輕盈的米白色運動短褲和防曬外套。他跑到我面前時,原本拉上的兜帽已經滑掉,露出一頭蓬鬆、色澤奇妙的捲髮——在陽光下看似白,又帶點紅,老婆說跟滿開的櫻花一樣。
「上次真是謝謝您。」
打完招呼,櫻花捲捲隨即微微欠身向我致謝。沒想到他會為了那點舉手之勞這麼誠懇地道謝,我搔搔脖子,低下頭去看那件過於寬鬆的外套,歪七扭八地披掛在他窄小的骨架上。哪裡哪裡,不過一瓶水,小事小事,你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我忍不住跟著直哈腰。
上一次假日,他因為包得太嚴實而中暑,可憐地躺在場邊休息,我便把冰吱吱透心涼的寶特瓶讓給他冰敷。對,就只是這樣。隔壁半場有人體力不支直接倒下(還好有人接著,才沒有摔傷),那在和平溫馨的假日午後也稱得上是戲劇化了,連採買完在長椅上稍作歇息的我老婆都嚇得彈了起來的程度,當然讓人想幫點小忙。
幾句問候之間,他落後的同伴踏著從容的步伐跟了上來。高個子帥哥摘下棒球帽,甩了甩直順的黑髮,從捲捲身後朝我頷首,待我回禮後,他便帶著若有似無的微笑,拐彎逕自往樹蔭底下走去。彷彿感受得到背後的氣息,櫻花捲捲看似隨意地朝身側探手,不偏不倚地抓住了高個子肩上的運動包。
「那我們就先⋯⋯」
他比了比樹蔭底下的長椅,話沒說完,便任由不打算停下的同伴將他拉走。
我跟鄰居小哥的隨身物品就隨便散在其中一座長椅上,他們自然選了隔壁的空位,卸下背包一番整頓。高個子把帽子塞進包裡,順便掏出大水壺喝水,喝完便遞給伸手過來的捲捲,跟他交換才剛脫下來的防曬外套,隨手疊了一樣往包裡塞,最後拿出一塊護具擱上椅面,才拉起包袋拉鍊。
他們每次出現在球場都是這套裝備,兩人共用一個黑色大包和兩公升水壺,拎著一顆籃球;我還發現,那件防曬外套根本和高個子的運動褲是同一塊料做的,顯然連衣服也會共穿。
嗯,看起來就像親兄弟一樣。我堅信我的立場。
我敷衍地帶球上籃,假裝自己從來沒有偷窺別人的一舉一動。
場邊傳來一連串力道強勁的運球聲。我跟著運球(我的球又舊又沒氣,衝擊地面發出的聲響跟我的心態一樣,敷衍),跑位到適當的角度,看見高個子用他修長的手把玩著他們那顆白色籃球,背對著這邊在和櫻花捲捲說話。櫻花捲捲蹲在地上伸展右腿,膝蓋上繫了護具。只有他總是在入場前規矩地暖身,原來是因為這樣。
「對了,點菜。」櫻花捲捲換了一個動作,繼續暖身。
高個子歪著腦袋,看起來在沈思。我懂,晚餐吃什麼是非常艱鉅的課題。我默默觀望,還趁著空擋投了顆球,增加自己並沒有偷聽的說服力。
他旋轉在食指尖的球都掉了兩次,才終於說話:「我都想吃⋯⋯」哎呀不行,想不到的時候就算討好也沒用,要是我老婆,馬上就煩得一巴掌——「你呢,要我煮什麼?」
咦?所以是你要煮飯嗎?
「嗯⋯⋯天婦羅!」
炸物,這個天氣吃炸天婦羅嗎⋯⋯年輕人腸胃真強壯。
「沒辦法,換一個。」
同感。
「不要,想賴皮就贏我再說。」
櫻花捲捲有些壞心地嘿嘿笑著,我從斜後方都能清楚看見高個子不服氣地鼓了鼓臉頰。我轉頭看向鄰居小哥,含蓄地做了個嚇掉下巴的表情。看上去那麼高冷的大帥哥,竟然像個小孩子一樣,擺那種幼稚的臉色,跟打球嬉鬧時的爽朗笑容又是不同等級的衝擊。但小哥似乎沒有接收到我的訊號,甚至膽敢對我皺眉,我可是你人生的前輩欸臭小子。
「那你要讓我求救。」
我站在一邊都聽出了他的委屈——他大概不是不想吃,而是廚藝不到可以掌握油炸的程度,才在討價還價吧。著實令人同情。高溫油鍋可是地獄的疆土之一,之恐怖之殘忍不在話下,我明白這個考驗超級嚴厲,但你會克服的,加油啊⋯⋯
「我會妥善處理。」
我彷彿在櫻花捲捲背後看見了會把幼崽踢下懸崖的猛獸。堪稱一代嚴父——噢,不對,我是說,嚴兄。
「⋯⋯你不准為了贏又累倒喔。」
瞄了眼隔壁陽光耀眼、熱浪搖晃的半場,我頓時擔心起他們的晚餐,跟廚房,跟鄰居,跟大熱天出動的消防員。那個,不然,機會難得,今天一起打吧?二對二,我向他們提議。身後傳來小哥投球重擊籃筐的巨響,以及視線的刺擊。
「當然⋯⋯」捲捲的眼睛在我和小哥之間游移,「可以嗎?」
面對捲捲有所顧慮卻藏不起期待的話音,以及他背後悶不吭聲卻雙眼晶亮的高個子,我頓時懷念起兒子們進入青春期之前的模樣。我回過頭,甚至還不用對小哥施壓,已經見他僵硬地笑了笑,比出了大拇指。這就對嘛。小哥雖然有些孤僻,可是絕對沒有壞到能狠心拒絕這兩個直率又討人喜歡的年輕人。
不過老實說,我能明白小哥的心情。不像我這個生活規律又無趣的中年大叔,他們其實不常出現,只是兩人的外型都十分顯眼,籃球也打得實在不錯,才格外令人印象深刻。問題就出在這個打得不錯,那是極其偶爾旁觀他們「嬉鬧」所得到的感受,認真對陣起來恐怕⋯⋯沒那麼簡單。
幸好,他們不打算抱團,而是由捲捲和我組隊,對上高個子和小哥。他們約好打輸的要負責煮晚餐,原來剛剛就是在談賭注,我點點頭,重新繫緊了鞋帶。
既然在如此重大的對決中參了一腳,大叔必定全力以赴。
——於是我成為了場上的得分王。不可置信,難道大叔我是一努力起來連自己都怕的類型嗎?我盯著自己的手掌,沈浸在激動中無法自拔。
不,比起帶球上籃的觸感,更鮮明的是籃球傳進掌中的衝擊。每次接到櫻花捲捲的傳球,都是那樣紮實的手感,哪怕是被高個子從背後擒抱干擾,依舊漂亮地把球傳出來。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說明其中奧妙,但跟捲捲組隊的體驗很——舒服。傳說跟厲害的人打球,會產生自己很強的錯覺,原來是真的。
小哥坐在我身邊,默默地擦汗喝水,也是一臉恍惚。雖說我得分最多,但事實上戰況拉鋸,小哥他們不過就輸了一球。畢竟高個子本身就是優勢,而且看得出來他很機靈,也不像平常遇到的有點水準的人那麼戀戰,小哥因此接了幾次堪稱神來一筆的助攻。
你們兩個以前應該有加入球隊吧?我轉頭問兩位年輕人。他們與仍然緩不過氣的中年人不同,已經迅速整理好自己,坐在隔壁長椅上悠閒地吹風。不愧是主動提議要交換再打一場的體力。
「有的,我們都待過籃球社,我是國中,他是高中。」櫻花捲捲輕快而有禮地答著,一邊從包包裡掏出防曬乳。
見狀,原本席地而坐的高個子突然起身,塞進有些擁擠的空位,對捲捲勾勾手指。不知道捲捲看懂了什麼,撐著椅背側過身子,將兩條腿放到高個子膝蓋上,還在他捧過來的手裡擠了適量的乳液。
「你高中不也一樣嗎。」高個子合掌搓勻了防曬乳,垂著眼,專心地塗抹在捲捲白得透紅的腿上,從膝上短褲的邊界到短襪的上緣,指尖甚至探進護具邊緣繞了一圈。
咦?
捲捲扭過頭來對我笑了笑,無奈地垂著眉,「我高中就轉去當經理了。」隨即也在自己手心倒了些防曬乳,往乾爽的臉龐上揉。
這樣啊,難怪你們倆都這麼厲害。我照著心裡的草稿念詞,希望聽上去並不會那麼心不在焉。我盯著這一連串動作,與腦海中兒子們從小到大的無數影像相互對照,不禁思索起老婆的猜測究竟有幾分可能性。
難得看到感情這麼好的兄弟。那時候,斜斜的陽光開始轉紅,我揹著早已收拾好的運動用品、拎著老婆辛苦扛來球場的西瓜,看著高個子摟著捲捲蹣跚遠去的身影,忍不住感嘆。
兄弟?提起其餘食材的老婆笑了起來,怎麼可能啦,他們又不是小孩子。
我可不服氣了,就算長得不像,氣質或氛圍那類東西感覺就一樣,而且九成九是住在一起,會那麼親密,好歹是家人吧。
你說到重點了,老婆竟然笑得停下腳步,她誇張地嘆氣,哎唷,我這輩子可沒讓你內弟做過膝枕噢。
膝枕——令我懷念起剛開始和老婆談戀愛的時候。
櫻花捲捲中暑倒下那天,同樣是樹蔭下的那張長椅,高個子形影不離地守在那裡。我和老婆拿水過去時,他像是撈籃球似的輕輕托起捲捲的頭,往他的後腦勺墊了毛巾,這才起身道謝,用雙手接過冰涼的寶特瓶,蹲下來冰敷捲捲的臉頰。
老婆的意思是,那其實是差不多的事情。我們和他們。
我始終在為我們夫婦無聊的打賭計分,直到勝負分曉。高個子兩局皆輸,或許是想到必須回家面對油鍋地獄,他頹喪地掛在捲捲身上,無論捲捲怎麼扭動,他仍執意賴著不動,捲捲奮力拖行了幾步,乾脆順勢躺倒在球場上,兩個人年糕似的攤成一坨。
樹影變得斜長,我們休息夠了便紛紛收拾起來。彷彿掐準了時間,老婆兩手各提一只飽滿的購物袋,像企鵝一樣搖搖擺擺地走近。八成是因為看到我旁邊的年輕人,她笑得格外開心。
如同稍早見到我那般,櫻花捲捲連忙湊了過去,替老婆拿了其中一袋重物,有說有笑地來到樹蔭底下。
不好意思哦,老婆把東西全都塞到我手上,就顧著和準備離開的年輕人們多寒暄幾句,我們是住那邊的田中,兩位的大名是?
他們倆對視而笑,高個子隨後垂低眼簾,櫻花捲捲則笑瞇了眼睛,回道:「是asakura。那先失陪了,田中先生和田中太太。」
賓果,同姓,我就說是兄弟吧!我對老婆挑了挑眉。老婆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轉頭問小哥要不要拿幾把特價的菜回去。
「哇!」
不遠處傳來櫻花捲捲短促的驚呼,又讓我們不約而同循聲觀望。他蹲了下來,在地面上摸索什麼。
「掉了?」高個子看著他,摸摸背包的外側口袋。
「嗯,還好沒滾走。」
櫻花捲捲接連撿起兩個小小的物品,用指尖捏起其中一個遞給高個子。他看似要接下,探出去的卻是手背。捲捲抬眼望了望他,笑著嘆氣,抓住他的左手,把東西套進他的手指,接著替自己戴上另外一枚。
我(還有小哥)目瞪口呆得說不出話,只得目送他們肩並肩——捲捲的肩頭貼著高個子的臂膀——沿著公園步道遠去。老婆掩著嘴忍不住竊笑,還一面抓著我的肩膀搖晃,從她那戴著婚戒的左手傳來了十足的得意。
我徹底輸給了老婆的觀察力,還有我那不可取的成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