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

　　茉莉微微仰起頭，迎向被窗簾掩住的病房窗戶。她的手臂內側插著點滴管，自她醒來後，一股自然感在病房的空氣中流動，毫無違和，因此她並未疑惑自己為何在醫院。

　　啊，一定是失敗了吧，所以我才還活著——順著想下去的同時，她才發現傷口的位置並不在熟悉的那裡，視線也並未被長瀏海擋住。門突然被打開，將茉莉夢遊般的過往中拉回。一位似乎是來陪同病患的男子走進病房，而茉莉沒猜到他會忽然將目光投向自己，於是一不小心就與他視線相交，只能連忙別過臉。

　　當男子喚出她的名字，離她愈來愈近時，茉莉的心跳持續加速，以為對方是因為看見了她的眼睛，而要對她做什麼事——

　　那雙手溫柔地握上她的。她感受到男人的眼神正微微顫動著，執著地穿透她稍長的瀏海。

　　「妳終於醒了！怎麼臉色那麼糟糕，是不舒服嗎？我去找醫生來⋯⋯」男人愣了一下，「茉莉？」

　　「請問，你是誰⋯⋯？」

　　那刻的病房中僅僅剩下醫療儀器運轉的聲音，而男人的話語停滯在半空中——令人窒息的寂靜結束後，他彎起眼笑了，露出兩顆尖尖的犬牙。茉莉悄悄瞥向他，為此刻迎來的笑臉感到手足無措。

　　「我是菲尼啊，是妳的男朋友。茉莉不記得了嗎？」

　　茉莉張開嘴，試圖尋回某段記憶。然而，那裡卻只有令她刺痛的空蕩。

　　出院日到了，而茉莉對於被別人牽著手走在路上感到不真實。她記得自己才剛來到這座城市，自由與孤獨是雙面刃，她總在用武裝打造的孓然一身之中享受自由，只要她懂得適當地與人保持距離，便不用再承受和過去一樣的不安和傷害。相較之下，孤獨只要忍一下就過去了，早已成為習慣。

　　然而，牽手。她用初癒的頭腦想著，但想破頭也不能理解失憶前的她究竟是遭遇了什麼事，才允許自己與別人如此親近？一直到菲尼帶著她走入家門，她都還在尋找適當的時機放開他的手，但——

　　客廳處處顯露著兩人生活的痕跡，從椅套的款式、隨手掛著的衣物，到櫃子上的兩人合照，全都是過往生活的碎片。她伸手撫摸相框，不敢相信相片裡那個快樂的人真的是自己。

　　菲尼領著她走入她的房間，第一眼便是整室直接擺出、毫不打算藏匿的熊布偶。茉莉看向菲尼，僅是如此而已，她已再也說不出一句否認的話。

　　牽著自己的手太過溫暖，使她無法鬆開。在這之後湧上心頭的，是滿滿的歉意。

　　「我願意相信這是真的，但我還是想不起我們之間的回憶，對不起。」

　　菲尼卻搖搖頭，臉上揚起與剛才一樣的微笑。

　　「為什麼要道歉呢？」他朝她眨眨眼，「今天是出院第一天，茉莉知道接下來妳應該做什麼嗎？」

　　「什麼⋯⋯」茉莉還來不及抗議，便被對方安置到被窩裡。

　　菲尼伸手扶正一隻從床旁邊滾下來的小熊。

　　找回記憶的事，我們之後一起慢慢努力吧，現在最重要的是好好休息。菲尼笑笑地在枕邊留下這句話後，便退出房間。

　　都怪她對細微的表情總是太敏銳了，才會不小心發現那人的微笑中帶著難以察覺的酸楚。

　　在茉莉靜養一陣子後，菲尼提出要帶她去先前曾去過的地方約會。自從出車禍後，她便放任瀏海生長，而現在的長度仍會令她感到不安，即使它已經有些刺到眼睛了。菲尼在服裝店的全身鏡前停下，扶著她的肩稱讚起她的雙眼，她眨眨眼，從瀏海下望見細長的貓瞳後，別開目光。

　　奇怪的是，在經歷最近與他的生活後，她竟也開始逾越地將待在菲尼身邊的舒適視為平凡。他帶著茉莉去投幣式KTV唱歌、又帶她走入假日聚集著平凡情侶的拍貼機店，自顧自地選起連拍模式。茉莉愣愣地看著他，聆聽他說話時使她莫名安定的音頻，感覺手中飲料杯滲出的沁涼緩緩從手心滴下，機台的閃光燈迅速閃了幾下。

　　「真懷念呢，我們好久沒有出來約會了。」菲尼打開貼圖庫，肆無忌憚地往她的臉上覆蓋圖案。茉莉抗議了一聲，不得已放下飲料，不甘示弱地惡搞菲尼的臉——不知不覺間，她像是終於找回表情一樣，笑了出來。她發現菲尼在裝飾她的臉時都沒有用貓咪相關的貼圖。

　　玩累了之後，他們坐在湖畔的樹蔭下休息。茉莉聽見鈴鐺的聲音，一轉頭，目光便撞上菲尼手中拿著的灰色小熊吊飾。送給妳！他說。茉莉用雙手接下吊飾，看見小熊的豆豆眼不知何時被加工過了，變成一眼藍一眼紫。像她一樣。

　　「妳現在的表情，讓我想起妳被求婚的那一天。」

　　正在端詳禮物的茉莉險些把小熊摔到地上。

　　「你說什麼，我被求婚？被你嗎？」她無暇遮掩圓睜的雙目，著急地追問菲尼，「等等⋯⋯我當時答應了嗎？」

　　菲尼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湊近茉莉。在她幾乎要後退到沒有空間時，菲尼摘下她頭頂的一片樹葉。

　　啊，夏天到了——茉莉感受到穿透枝枒曬在肩上的溫熱陽光、路邊小鳥的鳴叫，以及菲尼在她耳邊輕輕丟下一句「這是由現在的妳來決定的答案」後，像個大孩子一樣吐吐舌，站起身。

　「走，我們去吃妳最愛的那家甜點店吧！」

　　茉莉感覺手被牢牢牽起，在紫灰髮尾飛揚的同時，她已被帶離那樹蔭之下。

　　在那次約會之後不久，茉莉便試著回歸工作崗位。後遺症並沒有奪走她對調音的知識，但對於菲尼的樂團和工作夥伴，她仍舊感到陌生。幸運的是，不只菲尼，大家都很有耐心地指導她曾負責過的工作，她在一片手忙腳亂中漸漸適應了狀況。當輪到要調整主唱菲尼的音軌時，菲尼環繞現場的歌聲令她驚艷，同時完全理解自己當初為何選擇這個樂團。在固定好數值後，她終於有空檔眺望閃閃發亮的舞台，一絲難受忽地從心中流過。

　　照醫生的說法來看，車禍損傷造成的失憶極難恢復。茉莉從沒有向菲尼坦承過，她其實幾乎放棄了找回那段記憶的可能性。獨處時，她會覺得自己喪失了什麼重要的事物，就像拉開窗簾卻只看見濃霧一樣難受。兩人待在一起時，她偶爾也還是會想從暖陽般的他身邊逃開。

　　我是真的想要找回那段失去的記憶嗎？她心想。答應求婚時的她，說不定是真的打從心底認為自己可以接受菲尼下半生的愛。

　　但是。

　　自己真的，值得擁有如此幸福的時刻嗎？

　　凝視著舞台的她發現菲尼也正在注視著自己，她因舞台燈而瞇起眼，耳邊一閃而過自己與他最近的對話。

　　「你不會覺得自己很不幸嗎？我失憶了⋯⋯若是我再也想不起來了，菲尼，你不會想離開我嗎？」

　　「當然不會。我氣這個世界奪走了妳經歷過的幸福，所以，我想要把本屬於妳的那些幸福全部還給妳。妳想不起來也沒關係，但是，無論要說幾次我都想讓妳知道，妳值得被愛，我只要妳平凡又快樂地活著就好。」

　　「即使妳不記得我了，我還是想讓妳知道——妳是獨一無二的，茉莉。任何人都無法取代妳。」

　　她抬起頭，心想，果然啊，我還是不想失去那段記憶。

　　台上的菲尼看著她、走向她，幾乎快要跌下台階。一旁的工作人員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看見黑暗中的茉莉摀著嘴、眼中因濕潤而閃閃發光，彷彿是在回應台上的星星那般。

　　茉莉還記得在投幣式KTV與她對唱的菲尼所唱的一字一句。他唱著，妳存在在這個世界上，便是我最大的幸運。他望著她，就像她或許該承認的——從某個時刻開始，自己總是看著菲尼，他的側臉、他笑的樣子、他認真歌唱時的眼神，彷彿這已是她許久以前便刻入腦海的習慣。

　　她讓強風吹開瀏海，而菲尼也終於脫下面具，露出佯裝的喜悅以外的情緒。

　　茉莉整理書櫃時，工作用的小筆記本從夾縫掉了下來。出於好奇心，她翻開它，發現那上面還寫著過去那年隨筆記下的文字，翻著翻著，日記的內容令她微微揚起嘴角。忽然，她聽見房外有人輕聲敲門。

　　「茉莉？」菲尼的語氣愉快地上揚，「讓我猜猜，妳還在賴床，因為昨天我們熬夜看完整部影集，對吧？」

　　聽見房外那人的喚聲，她放下筆記本，伸手要去開門，銀色戒指在無名指閃爍著。「真是的，我才不會在這麼重要的日子賴床。」她說，同時迎向面前那人笑盈盈的吻。

　　他們的合照中，潔白紗裙搖曳飛揚，宛如窗外盛開的野茉莉。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