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辭第十

修辭第十


【感激】


羔羊離開母親後,只能追隨牧羊人。羊不一定懂得牧羊人的善惡,也不一定能夠在眾生之中辨認出牧羊人。稅官之子的就像羔羊,不懂得世故,也不懂得雙親為何會被石頭砸死。他只認得狼,卻不知道人皮下的狼子野心。


他的救命恩人看上去不比他大多少,但傷痕累累,整條手臂尚在燃燒之中,也握不住火把了,只能隨手將之扔到火樹之中。他脫下衣服,想幫少年撲熄火焰,自己卻惹上了火焰。少年踢了他一腳,朝海的方向奔跑。


縱使被踢了一腳,他卻覺得少年是他的一線生機,於是他帶著身上的火,繼續跟著少年跑。火燒的少年跳進河裡,他也跟著跳水。烈火瞬間熄滅,火光顏色的水中,他看見救命恩人往上游。


少年坐在河邊,喘息看著大火焚山。


他從河裡爬上來,少年的冷眼中帶著些不可思議,任他坐在旁邊。經過火燒和逃亡,二人都沒有說閒話的力氣。火場的濃煙掠奪了空氣,少年勉強順了氣,站起來,用受傷的手臂拉了他一把。


他受寵若驚,搭著救命恩人下山。遠離了大火腥紅的熱,他的腦子清晰了一點,忍不住問少年:「你叫甚麼名字?」


少年鬆開他,站在原地,審視了他好一會,指著他的腰包道:「交出來。」


他們說著同樣的語言,但是他卻沒聽懂少年的話。呆滯之間,又被少年踢到地上,少年沒有解釋,直接扯下他的腰包。


腰包只有十顆錢幣。


全是金幣,金光映著少年冷笑的臉。這下他總算明白了,他跪地哀求:「金幣可以給你,但請你把信還給我。」


少年打開混在金幣中的莎草紙,只看了一眼,「這是甚麼?」


「媽媽好不容易才幫我弄到。」他抱著少年的大腿,「明天早上,我一定要離開這裡……」


「去哪裡?」「瓦艾克特王國,求你……」


迎面一腳,鼻血直流。


「謝了。」


牛車想,野人是個極少道謝的人。


「欺人太甚。」小豆氣呼呼地亂拔河邊野草,「沒想到魯必達兄弟經過這樣的磨難。」


「我也偷過你的麵包。」


「可是你不會踢我,還踢兩次。」


城裡響起了溫和的鐘聲,宣告他們告別的時刻。每每到了這時間,他都捨不得小豆,但總是不知道有甚麼話能挽留小豆。他思索之際,小豆突然抱住了他。


「好不真實,我曾經以為一輩子也見不到你了。」小豆手上還有青草的香氣,就在他肩膀上,「這一切都像以前那樣,我們坐在河邊談天玩耍,這樣就過了一天,謝謝神讓我再見你。」


小豆說的是大實話,一切如惜,除了小豆的剃髮。


他們一直相擁,直到他們因尷尬鬆開。童稚時這種親密教他安心,現在卻讓他惶恐而意猶未盡。想來他們不過分別了一兩年,是瘟疫相隔使他們變得陌生嗎?把小豆送到修道院附近後,他渾渾噩噩地回到爪痕旅店。燕子正在換鼻子,一看見他愁眉苦臉的樣子,就問:「怎樣,今天還是沒有親到小豆嗎?」


「你不準這樣說小豆!」


「我哪有說小豆,我說的分明是你。」燕子哈哈大笑,「沒出色,親個嘴唇而已,多大的事,這也不能下定決心?」


牛車耳朵都紅了,卻無法反駁燕子的話。幸好燕子沒有繼續挖苦,只塞了他一頂體面的帽子,便把他帶到城北的妓院。牛車不習慣這脂粉味,脂粉味也不習慣掘墓工的臭味,還有姑娘對他翻白眼。牛車只聽老闆跟燕子道:「不在,姑娘嫌他越來越臭,剛剛把他趕出去了。」


燕子驚奇地尖笑一聲,領著牛車去附近的酒館。


燕子倒不是來唱歌的,牛車跟他越過廳堂,酒館後面有好些人在打牌,這是他要教牛車做的正事。他們安靜地站在燈火之下,一輪牌局結束後,老賭徒才注意到角落的小丑和牛車,想彎身稍稍溜走,卻被燕子一雙手臂從後抱住。


「老屁股,我好高興看見你啊!」燕子在老賭徒的耳邊大吼,「想你想到瘋了!去妓院也找不到你!」


燕子沒有對老賭徒拳打腳踢,只是把頹喪的老人押到城邊清靜地。老賭徒嚇尿了褲子,燕子眉也不皺,拍拍老賭徒的肩膀,溫和地問:「我的錢呢?」


老賭徒趴在地上喊道:「馬上!馬上!再多一個晚上我就回本了!」


「你借那麼多人的錢,一個晚上就夠了?你這老屁股不夠用啊。」燕子抬起紅鞋尖,像是要踢向老賭徒的臉,又在幾乎踢到老賭徒的眼睛時收住腳,「那你得努力努力,不然……」


「我知道!謝謝你!」老屁股不顧屁股濕,馬上跑回酒館牌桌,決要大殺四方。


燕子笑看老屁股走遠了,才跟牛車道:「秋季市集後你就有錢了,去酒館找幾個這樣的老屁股,要他們知道要是欠錢不還,不但會被其他債主砍死,還會被掘墓人賣給黑心醫生大卸八塊,他們最後總會謝謝你。」



【奴隸】



魯必達躲避人群,來到碼頭。至今民兵還沒有發現他,看來揚帆與風是一陣好運氣。


只是失去了母親給他的信。


幸好他記得去瓦艾克特王國的船叫甚麼名字,紅星號,紅色的巨星帶他逃離災難。雖然身無分文,但他仍是稅官之子,想必他人仍會遵從他的意願。他懇求船長讓他登船,那天的海風太好,船長痛快地答應了,但凡事都有代價。


「船上很多苦工,你知道嗎?」


「我知道。」他點頭,「只要能讓我離開這裡,我都願意。」


紅星號上,他遇到手臂燒傷的少年,心頭憤恨不已,但紅星號揚帆的瞬間,他又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一路上的哀痛憤怒消失不見。他不要再想這片土地的事了,數十年後,無論他是否參透父母的死因,一切都會變得不再重要,他會在瓦艾克特王國從頭開始。


於是他去跟少年打招呼,但少年沒有理會他。他從船上打探少年的名字,少年叫蓋烏斯,一個普通到近乎虛假的名字。


無論如何,他今後便是紅星號老實的水手。那是他和蓋烏斯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離開故土。大海是未知之境,陸上的星辰轉移到海上,變得陌生無比。當年的他們也不知道,紅星號的風並未把他們送到瓦艾克特王國。


「紅星。」


牛車手執蘆葦筆,對蠟板發呆。


小豆覆上他無知的手,牽著他在蠟板上寫紅星的字,「字面直接拆解是紅和星星,但魯必達兄弟用的『紅』是朱紅的紅,真不愧是魯必達兄弟。」


小豆教他認字時總是格外認真,從小即是如此。他比小豆年長,也比小豆高大,但小豆才是更成熟的那個人。小豆又放開牛車的手,讓牛車自己再寫一遍,牛車的字不好看,歪歪斜斜,筆劃粗細不均,顯得小豆的字格外端正。


小豆又感嘆:「魯必達兄弟真是多災多難,即使那個人不搶他的錢和信,他還是會登上了這賊船,簡直是命運的擺佈。不過那個壞人也得當奴隸了,算是自討苦吃吧。」


一座為世所棄的小島,只住著一群海盜,夾著一群苟活的奴隸。魯必達想像瓦艾克特王國有太陽,這不見天日的洞穴只是一座刑場。


奴隸日夜敲錘石頭,就是為了尋找那朱紅之石。母親與他吻別時,以為他會去美麗的陌生王國,從而遠離死亡。然而洞穴裡到處也是死亡,被石頭壓死的奴隸,被鞭打至死的奴隸,挖掘中昏倒、再也沒有醒來的奴隸。海盜並不在意消失的奴隸,海上有源源不絕的船送來奴隸,然後送走奴隸挖出的硃砂。


稅官之子從未經歷此等勞苦,但幸好勞苦不算長久。


海盜之間識字者不多,識字而精通數學者更少。數次因為少挖了硃砂而挨鞭子後,海盜便乾脆讓他去帳房幫手。從此他雖是奴隸之身,卻再也不用擔心倒塌的石頭。只要他沒有反抗之心,便不用因硃砂不足而捱打。他手中的帳本,正正決定奴隸背上的傷痕數目。


同為奴隸的他心中有愧,然而數字和金幣無法騙人,他也無法憑空變出奴隸沒挖出的硃砂。出於愧疚,他用僅餘的空閒時間照顧奴隸,為捱打的奴隸塗藥,送水送食物。奴隸本為兄弟,如今冷嘲他,奚落他是海盜的狗。


除了從一開始便極為冷漠的蓋烏斯,二人始終無言。


他甘於忍耐兄弟的冷漠,直到有人用朱砂礦把他砸得頭破血流。


小豆看完這一捲莎草紙,欣然笑道:「你看,這不像我們嗎?」


「我才不會不理你。」


「我說的是,魯必達兄弟教蓋烏斯識字。你看,蓋烏斯挖掘的成績是最好的,受海盜器重,所以其他奴隸也不喜歡蓋烏斯。」小豆指著莎草紙捲末,「最後反而是魯必達跟他當了朋友,每天教他閱讀書寫,跟你我一樣。」


「還是不一樣。」牛車指著前面的段落,他們的手在交錯中相觸,留下燭火相融似的溫度,「大家都喜歡你。」


小豆從小就跟他不一樣。他是被遺棄在牛車上的孤兒,甚至有人說他是女巫故意丟在柯因的惡魔之子。小豆有美滿的家,有愛他的父母。柯因的人喜歡小豆,同齡的孩子也會跟小豆一起玩。他是陰暗的棄子,而小豆親近了他,注定被他人離棄,連小豆的父母也因此有了怨言。


臨別時,小豆沒有拿走蠟板。蠟板是小豆親手製作的,為了他而生。


牛車的生活用不到蠟板,只能在夜裡睡不著時書寫小豆教他的新詞。白天他又得去鞣革匠那邊幫忙,鞣革匠和燕子決定參加市集,因此他又當了免費的奴工,跟奴隸沒兩樣。


鞣革匠找來了許多兔皮,牛車刮掉兔毛後,燕子還親手下場細刮,把油脂通通刮走,晾乾後就是乳白的兔皮紙。鞣革匠邊刮邊罵,賣這種嬌貴的東西,賠本他就用刮刀鏟走燕子的頭皮。燕子無視鞣革匠的怒言,故意放聲大唱詩歌,牛車還得找布條塞耳朵才能專心刮皮。


「你們不懂得詩歌之美。」燕子搖頭嘆息。


「就你這鬼叫。」鞣革匠嘲道,「去克勒門斯賣唱也只會被作傻子。」


「哼,我是有知音的。」燕子感觸地單手按著胸口,「我的知音在樹林,金色的雄鹿……」


「再唱,你就是拔毛燕子。」


燕子去酒館唱歌時,就剩下牛車和暴躁的鞣革匠。鞣革匠喝著啤酒,指點奴隸牛車繼續刮皮,又道:「你要是拜我為師,就得跟狗頭祈禱。」


皮革坊的樓梯旁掛著一塊黑色的皮,鞣革匠叫這皮作「狗頭」。


「我那狗養的女兒一做錯事,我就讓她跟狗頭道歉,狗頭可是她真正的老子。」鞣革匠譏笑道,「狗養的東西,十歲時因為討厭殺兔子和刮兔皮,殺了我養的狗,我就讓狗頭當她爹。她一輩子也是狗養的,狗養的東西竟然還敢逃跑了,是狗頭和她被我操的娘把她生得那麼大膽。」


「你師父比我好運,燕子不是他親生的,但跑了也懂得滾回來,也沒做過甚麼忤逆的事。」鞣革匠喝光了燕子帶來的啤酒,半杯也不留給牛車,「就是沒出色了一點,成天唱唱跳跳,搞那些下地獄的玩意。」


市集在秋日至豔的一天展開。秋色中是五彩繽紛的廣場,工藝品、飾物、美食,世上許多不曾屬於牛車的美好事物也聚集於此。燕子把攤子命名為「燕巢」,卻也要牛車留守幫忙。買兔皮紙的人不多,燕子那些亂七八糟的雜貨也純屬孤芳自賞。燕子倒沒有擔心過商機,興高采烈地繞著他的巢穴高歌跳舞。這天燕子的小丑裝更加濃豔,臉上五顏六色,彷彿要跟廣場的色彩爭高下。


在諾鄔利一段時日了,他也認出了不少人。可能是遠離了柯因,這裡的人並未徹底嫌棄他。他還遇上了尼古拉,沒想到守墓人也做起了生意,喪葬的用品沒有嚇跑諾鄔利的百姓。尼古拉還有一個貴氣的金髮男人當幫手。男人穿著簡單、甚至有幾分粗野的衣裳,但面貌尊貴,看起來就不似等閒人……甚至有幾分不似凡人的虛幻。


他本想跟尼古拉打招呼,旁邊的小丑卻高聲尖叫:「我還想是誰呢!這不就是我認識的鹿嗎?」


「我美麗的鳳凰。」金髮男人竟對燕子微微欠身,笑道,「沒想到今天能在這遇見你。」


不單如此,男人傾身還親吻了燕子。牛車目瞪口呆,也許是市集過於熱鬧,並沒有人注意到這荒唐的舉動。燕子很快樂,跟那金髮男人聊起來,還讓金髮男人教牛車怎樣討小豆的歡心。


「你心中有愛,愛即是你的生命之火。」金髮男人高深地說,「我的孩子,火能燎原,愛能殺人。你的武器唯有你能使用它。」


金髮男人把腸衣做的套子送給了牛車,牛車再笨也明白了那是何物。他氣急敗壞地逃走,羞恥之間又遇上了小豆。在萬千色彩中,小豆穿著白長袍和黑披風而來,卻是他眼中最奪目的色彩。他們同遊廣場,歡樂的日子裡他彷彿不再是掘墓工,小豆也不再是修士。偶爾他們會看到認識的好人,對他們展笑,這樣的日子裡世間好像難得沒了醜惡。





【再見】


奴隸等待逃走的機會。魯必達二十歲那年,紅星號生意大不如前,少了硃砂,少了金錢,也少了新奴隸。一場凶殺後,海盜的副手被丟到海裡,預視礦洞未來的崩塌,小島也將隨之沉沒。也是那一年,魯必達意識到他尚有人生要走。


他和蓋烏斯已經隨海盜出海數次,他們對海盜的習性、船上的武備,甚至是航行路線也暸如指掌。他們決定了紅星號的命運,揚帆之時,便是紅星號最後一次飄揚海上。


市集過後,燕子忙著清點貨物,也無暇奴役牛車。牛車難得有空閒的時間,因此他提早出發到河邊。


他想看著小豆出現,就如同市集那一天,在色彩中身披白袍一步一步來到他身邊。他眷戀白袍,也厭惡白袍,但慶幸小豆為他的生命帶來色彩。


去河邊的路上,他卻遇上另一個鬼崇無比的白袍身影。白袍人沒有戴藤罩,露出杜蘭那尖酸刻薄又憤恨的嘴臉,他背著一棵布包的小樹苗,走在這條不顯眼的小路。「我呸,真是倒大霉才遇上掘墓工。」杜蘭歪著嘴角道,「你這窮鬼,幫托勒密家做事開心嗎?」


牛車當他是被斯佩特打傻了,未介意他惡言相向,只是道:「我不是他們的工人。」


「你、燕子跟他們都是一路的。我哥前天找跟燕子討了個鐵頭盔,摸黑去我的蜂園搞破壞,幸好卡絲達的軍團機警得很,鑽進頭盔的縫子裡,一根針子就讓他現在說不出話也喝不了水!」杜蘭趾高氣揚地道,「蜂蜜不賣你了!你不要惹毛我,不然一輩子都不會有蜜蜂的庇佑!」


雖然不大可惜,但還是有那麼一點可惜。牛車本想送蜂蜜給小豆,畢竟送不了托勒密的麵包,至少可以送托勒密的蜂蜜。他坐在河邊,憶起小豆上次吃麵包的樣子,是足以他馬上殉身的笑臉。


他又打開蠟板,寫了一會,不成文句,他抹去蠟痕,不知不覺地描畫起來,聽到小豆的腳步聲時,他又心急地合上蠟板。


小豆最近見面就給他擁抱,還得抱到他胸口發熱才肯放手。牛車想起那金髮男人的話,幾乎要提早掙開小豆的懷抱,然而小豆的熱意使他難保清醒,只能負罪似的沉迷其中。擁抱後二人總是沉默片刻,等待牛車笨手笨腳地拿出莎草紙捲軸,好讓彼此有理由脫離尷尬。


有關航海的捲軸寫得很詳細,近乎臃腫,但任誰都看得出魯必達修士極為恐懼那片大海。哪怕是數十年後臨終的日子,魯必達還能寫出那段記憶中每一刻的恐怖。


風浪,雷電,巨鯨,紅星號未如他們計劃之中內訌,卻提早在海上化為碎片。魯必達隨貨物沉沒時,是蓋烏斯把他撈回水面。


二人抱著同一塊浮木,聽天由命。等到風浪過去後,他們也幾乎快要凍死,大海無際,如同神話的冰原,他們如此渺小,神收走了海盜的性命,也隨時都可以收回他們的性命。魯必達支持不住,闔上了眼睛,然而昏沉之後未見死亡。蓋烏斯在死亡邊緣看到了大帆船,拉著昏死的他游到大船前。


劫後餘生,卻沒有幸運降臨,他們醒來的兩天後,船上病死了第五個水手。


船艙裡是疫病的味道,甲板上的風陰沉得像死神的呼吸。如此下去,抵達瓦艾克特王國之時船上恐怕已經沒有活人。船長把親兄弟的屍體拋下大海後,身上便長滿了紅疹。他在船頭向神祈禱,求神寬恕他弒親之罪。他的弟弟死前全身潰爛,連刀子也拿不起了,沙啞地求船長給他痛快。


蓋烏斯在那之前便長了一臉紅疹。曾點燃山林、領著魯必達游過大海的手長滿了深紅的惡疹。船上沒有他們睡覺的位置,蓋烏斯被丟棄到船艙後任海風拍打,如在海中受凍。魯必達把找到的布料都覆在蓋烏斯身上。他趁船長不覺,偷了一碗珍貴的淡水給蓋烏斯。「你不能死,我們一起去瓦艾克特王國。」


蓋烏斯那時罕見地笑了,像暴雨後的彩虹,難能可貴。


「彩虹。」小豆掩著詞語,「你會寫嗎?」


「我會。」


「寫給我看啊。」


「下次才寫吧。」牛車用手掌壓著蠟板,「反正我懂得怎樣拼。」


「你藏甚麼呢?蠟板不就是用來寫字的嗎?」小豆拾起掉在草裡的蘆葦筆,「筆尖有蠟,你剛剛才寫了東西。」


「我沒有。」牛車兩眼委屈得十分真切。


「好吧,你不會對我說謊。」小豆嘆氣,「我好想看下一篇,你拿出來吧。」


牛車只好翻找自己的腰包,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帶了下一篇捲軸,只希望小豆看了捲軸就不想蠟板。怎料小豆趁他兩手翻找,手臂跨過他的大腿,直取蠟板。


蠟板打開時,兩個靈魂陷入沉默。


牛車不知道說甚麼好,他試探地想奪回蠟板,小豆卻握得極緊,怎麼也不願放手。兩雙手來回之間二人更加靠近,牛車好像也聽到了小豆的心跳聲。


他的視線脫離不了小豆發紅的耳尖,開口時聲音啞了:「不要看了,畫得不像。」


小豆沒有回答他,那雙蜜褐色的眼睛抬起來,向他的綠眼睛尋找答案,他卻不敢曝露任何一分眉角。小豆不敢提問,他不敢回答,一切變成了沉默。直到小豆放下蠟板,起身道:「我得回去了。」


「回去哪裡?」未有鐘聲,時間尚早,牛車也起身。


他想搭向小豆的手,卻被小豆躲開了。小豆並未掩飾躲避之意,搖頭道:「我不是該回去修道院嗎?」


僅餘的病者在黃昏時抵達安索格。


魯必達背著蓋烏斯下船,蓋烏斯疹子退了,但睡得很沉,仍未知道自己已經活著來到了王國。魯必達在旅店安頓好他們二人後也累透了,然而他把唯一的床留給沉睡的蓋烏斯。


當他椅子上入睡時,蓋烏斯醒來了。他聽蓋烏斯道:「來到王國了。」


他含糊地應道:「嗯。」


「我們互不相欠。」


「說甚麼傻話……你救了我的命。」他伏在桌子上,打了個呵欠。


「再見。」


「先睡吧,蓋烏斯。」


捲軸外的人不知道,魯必達修士刻意寫錯了。


魯必達臨終前仍記得,那一夜蓋烏斯跟他說的是永別。他以為自己認識蓋烏斯,卻不過是知道了一個叫蓋烏斯的陌生人。而那個蓋烏斯從那一夜徹底消失,如同魯必達曾有的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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