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羅

修羅

京姬

人們說,源於人類的恐懼與謠言將誕出妖,那麼妖怪的恐懼呢?



京姬見到兄長的肩背湧出泊泊的焰,小小的爪子按在手足創口,星星點點的火苗自指縫間淌出,靜靜地燃在草葉尖。


人類持著巨刃,森冷刀尖的末端正對她的兄長。


「吾名松下樁,小妖怪,報上名。」

那個年代的武者以家門和名號為榮,無論名門與否,每每對上必將交換名諱,那是京姬無法理解的、武者間心照不宣的浪漫。


「欲將村莊化為火海的便是爾等麼?」

那人問,卻是沒為小妖留下辯駁的空白。


衣衫被浸得濕透,兜帽在閃躲中不知所蹤,兩只小妖被掩蓋的異類特徵昭然若揭。京姬將自己蜷在那只不比她大多少的小鼠妖身邊,恍惚之間竟辨不清哪些是兄長的血液、哪些又是卷上衣袖的焰。


明明方才和村人的交談那樣融洽,植物爬上焦痕和懷裡油紙包飄散的甜味混雜著在鼻腔留下難聞的味道,她想起方才捧起糕點時被取出油紙包的老婦人笑著制止,那些停留在掌心的黏膩和手裡的腥紅一點也不同。

她不明白空穴來風的惡意為何無端地指向他們。


學子寒窗苦讀,手抄的書卷堆在書檯,和紙做的燈罩掩著燭火緩和光源,而那些成日在屏風張牙舞爪的影在一陣竄過的妖冶列風中燃上和紙一角,張狂地成了不可收拾的祝融。


你看哪家造孽的喲。

鼠屍被隨意地扔在田邊,白森森的骨塚在以訛傳訛間彷彿成了詛咒的源。


村人們說那是老鼠成了妖來復仇。

坊間的謠言遠播,彷彿葬了書生和那幢茅草屋的是妖怪的血盆巨口,那些濃煙和炎火被撲滅以後再無人問津,於是口耳相傳便成了真實。


村人們又說村莊讓鼠妖詛咒啦。

從此肆虐的田鼠再無人敢除,糧草欠收、人心惶惶,便有了聞聲而來的陰陽師。


「京姬……」

她聽見火鼠的半身輕聲嗚咽,風聲在林間尖銳地嘶鳴,她卻只能戰戰兢兢地捕捉手足幾不可聞的吐息。


妳沒受傷。真好。


氣音斷斷續續地連成一線,久紀艱難地抬手,蓋住手足眉眼,血和淚在臉上濕潤成一片,因此京姬慌忙地闔上眼,對遮蔽小妖的陰霾避而不見。


兄長流失溫度的掌心在她的皮膚烙下滾燙的疤,於是那雙藏在指縫間的火紅瞳孔以恐懼為柴,憤恨隨之燃得旺盛。


火鼠,京姬。

終有一日,必將松下所鑄的痛楚盡數奉還。


鼠妖的指尖在樹根處撕扯出兇徒的印記,烈炎灼燒的痕被妖怪刻入枝幹,流淌的血水在泥地攪和,混著妖怪的執念與陰陽師的名諱一同留在那片林木叢生。



手臂的淺痕覆上薄薄的痂,暗色的痕在皮膚蜿蜒。


火紅的瞳中驚懼翻湧的火海平息,留下死一般的寂寥,灼得京姬的眼角通紅一片。

她謹慎地掬起對火妖而言冰涼過了頭的手,總是鬧騰的手足如今卻嚴實地蓋上方正的被褥。稚嫩的臉蛋被高溫灼燒得泛紅,她瞧見久紀額際沁出薄汗,意識混沌的小妖仍是緊咬著牙。


「久紀還能再醒來嗎?」


鐵鼠的大掌無聲地按上她的腦袋,分明是那樣安心的力道和溫度,可她腦袋裡的嗡鳴未曾止歇。兄長身上的麻布繃帶像夏時昆蟲於葉片下織成的厚繭,脆弱得彷彿暴雨來時便輕易地葬進泥裡。


「會沒事的。」


「鼠呀,最擅長的便是逃竄和躲藏,我們最是善於想方設法地活。」


「久紀會沒事的。」


會好起來的。鐵鼠一遍接一遍地說道,尖細的爪捧起湯藥,瓷碗裡深色的液體散著刺鼻的草藥味,攀在瓷器的水痕止不住地發顫。


京姬不合時宜地見到鐵鼠的無措。



菸草燃得焦黑,朦朧的細煙沈入灰藍的天。


青鬼晃了晃煙斗,鐵鼠和火鼠雙生子的落腳處佈滿樸實的痕,後院的水缸蓋歪了一邊,買菜的簍子被隨意地扔在牆邊。


「我想如您一般強大。」


他的視線巡了一回,最終回到那只小妖身上,火鼠學著青鬼的樣子端正地跪坐,年幼的妖忐忑地抿緊唇。


「你可想好了?」


午後的空氣飄來纏人的柴米油鹽,屋內的另一端鐵鼠正張羅雙子和來客的飯食,火鼠久紀的傷勢好轉,而身為雙子的京姬理應回歸那樣恬靜的日常。


他想起蜷在樹叢邊的小身影,殘陽零落地散在渾身是血的小妖旁,藏在亂髮和指縫間的赤色一閃即逝,當時青鬼不以為意,僅是順手替小妖攔下陰陽師的刀。


女孩蹣跚地攙起她的半身,妖冶紅瞳在陰陽師離去後仍是直勾勾地瞪視人類遠走的方向,他只當是劫後餘生的驚疑不定。如今想來卻是——


「是。」

京姬沈聲說。

恨意將連同她的不甘痊癒進血和肉,妖怪決意暫時和那些幾欲溢出胸腔的痛楚共處。


青鬼想,林間小妖和他的對視僅僅一瞬,隨即專注而漠然地注視她的命運。

而今那雙紅瞳亦是如此,她望向青鬼,卻是執意將野火燎原。


青鬼在未曾平息的熊熊烈焰中,見到修羅初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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