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心耗尽,负债年轻人集体逾期网贷 - 端传媒 - 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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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频繁借钱又逾期,并非是“恶意偷懒不工作”,而是“真的挣不到钱”。」

特约撰稿人 Toodles Lam 发自新加坡

2024年4月2日,中国北京,一名男子坐在正在装修的豪华购物区的椅子上看手机。摄: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断贷”以后:“摆烂”是唯一出路

三年前,申请网络小额贷款是件容易到动动手指就能成功的事。

张晓琳的手机备忘录里写了很多个日子:3日、5日、17日、26日⋯⋯都是还款日,它们指向的是她在过去三间年借来的一笔笔从500元到40000元不等的网络贷款。

张晓琳会牢记每个日子,及时往约定的银行卡中汇入50到4000不等的款项。但从2024年3月2日起,她不再在意这些日期了,也不再汇款了——遭遇“断贷”后,她不得不“摆烂”,逾期每笔网贷。

断贷,是指银行等机构不再向借贷人提供资金,而落实到网络贷款上,通常指的是网贷平台提示还有借钱额度,却一笔都批不下来。在经济下行、收入不稳的当下,对于已经习惯借网贷来暂时周转的人而言,突如其来的断贷,无疑会搅乱平稳的日常。

最早遭遇断贷,是在今年1月。张晓琳习惯性从某家网贷平台借钱,不同的是,这次刚提交申请,就收到短信提示“拒绝”。当再点进借款页面,上面显示:请您30天后再尝试。

张晓琳心慌了,离职后,她一直透过“以贷养贷”来维持生计,即:借出一笔新贷以还之前的旧贷,待工资正常发放了再陆续还完。张晓琳从没想过这个办法会在某天突然失灵,只能尽量凑些钱填上巨洞。直到今年3月2日,再无计可施。在整夜整夜的失眠中,张晓琳等来了第一个逾期日,接著是第二个,直到全面逾期。

张晓琳并不是孤例。在大陆社交平台“小红书”和“豆瓣”上,许多年轻人记录了自己遭遇断贷后逾期的经过与不满:“每月都按时还款,按理说是信用很高的老客户,非但不给提高额度,居然还不让借了。”

没人能找到这场断贷潮到来的具体时间,但能肯定的是,这不只发生在某一家网贷平台上。

去年年中遭遇断贷后,一名生活在湖北的借贷者下载了多个新的网贷软件。刚提交借款申请,就收到工作人员的电话,需要上传公积金缴纳纪录及银行卡流水。有些甚至要求在微信、支付宝等有付款功能的软件上截图全年的资金往来纪录。交付了全部的个人隐私,可大多数时候等来的都是“秒拒”。

2024年4月12日,中国北京,一对情侣坐在河边钓鱼。摄: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即使辗转借到了钱,代价也远超预期:一名山西借贷者下载了能搜索到的全部网贷平台,每多申请一次,无论是否借到,下一次申请时的利率都会增多。大多数平台从8%一路拉到了36%,达到法律规定中已经“没有上涨空间”的最早点。

折腾了一轮又一轮,有些人想通了:透过“以贷还贷”的模式来周转已不现实,既然早晚都要逾期,干脆等未来某天凑够一笔钱全部还完。他们不懂的是网贷平台的“反差”——至少,在三年前,申请网络贷款是件容易到动动手指就能成功的事。

2021年,张晓琳计划买台电脑,她当时刚工作,不想再从家里拿钱。思索之际,张晓琳在手机上输入她在某档综艺节目里频繁听说的三个字:“度小满”。

搜索结果显示,“度小满”是知名互联网企业“北京百度网讯科技有限公司”旗下的金融服务平台。使用者已达9亿人的搜索引擎“百度”就是该公司的产品之一。

张晓琳没多犹豫,根据提示填入了年龄、住址等个人信息,接著拍了身分证照片上传至软件。不到半分钟,“度小满”就给刚毕业还没拿到工资的她开出了高达四万元的额度。审核的宽松同样超出想像:一按申请键,转帐提示就跟著来了。

大多数年轻人和张晓琳有相似的借贷过程。由于“门槛低、额度高、放款快、循环借”的特性,网贷平台往往会是年轻人面临资金问题时的首选求助对象。根据《界面新闻》报导,截至2021年,中国大陆90后群体中,仅有13.4%从未接触过信贷服务。

而网络借贷的便利,实际上很大程度建立在大陆网贷行业发生剧烈变动后,互联网公司们在金融领域的集中布局。

2015年中国人民银行发布的《关于促进互联网金融健康发展的指导意见》将网络借贷定义为“个体网络借款”和“网络小额贷款”。前者也称P2P,即“网络借贷信息中介机构”,本身不提供资金,只联系投资者和借贷者。后者的主体则是互联网小额贷款公司。

在很长的时间里,网贷市场大多被P2P公司占据,但2017年后,各P2P公司频频爆雷(指无法偿还投资者本息后跑路失联),大陆当局对P2P进行了严格管控,P2P公司也从2015年顶峰时的3500家降到了2020年的不到三十家。

风口面前,多家互联网公司顺势把目光放在“网络小额贷款”业务上,将其作为在金融科技领域涉足的第一步,或是申请牌照,或是收购原有的小贷公司。目前,注册资本超过50亿元的六家小额网贷公司中,前五家都来自于字节跳动、腾讯、京东等知名互联网企业。

从财报来看,网络小额贷款服务为各公司业绩的增长贡献良多。而这些成绩,离不开互联网公司们透过旗下社交平台对金融服务进行的无微不至的植入。

2019年,王婵在大学读书,点开“京东”购买隔天需要的课本时,被提示“选择京东白条支付可获取十元优惠”。京东白条是大陆首款互联网信用消费产品,在所有网络平台必须实名制的当下,不需要输入太多个人信息,就可申请额度,分期偿还。在这之后,她又接连被邀请体验京东的“白条提现”和与京东合作的其他网贷产品。

中国的网贷平台应用程式。摄:CFOTO/Future Publishing via Getty Images

法规政策无形中在为平台助力。《网络小额贷款业务管理暂行办法(征求意见稿)》明确提到,网络小贷的钱款不能用于投资。消费也就成了它的主要用途。在这条规定的限制之下,电商平台的借贷服务和购物功能,天然就形成了完整的资金流向链,这也让更多的互联网平台寻觅到了和网贷深度捆绑的机会。

从购物平台,到微博、小红书等社交软件,再到B站、抖音等视频软件,这些年都陆续推出了电商服务,并将配套的“网络贷款”服务以醒目的位置标注在软件主页。

“现在谁不看抖音、刷微博呢,这就是个顺手的事。”王婵回忆,“只要刷视频,就会被算法推荐到直播间,心动了想买的时候软件就会奉上超前消费服务,当你还不上了又推荐你借钱。一环套一环。”

而对于从曾经欣然放贷到如今骤然断贷的转变,王婵十分不解:“难道是这些网贷公司不再像以前一样信任我们了?”

借贷收紧,征信“花了”

若发现短期内(征信)被查询次数过多,就会被系统判定,此用户急需用钱且频繁遭到了其他机构的拒绝。“这种情况是很难通过的。”

王婵的怀疑有著直观印证。多位受访者借贷失败后都收到过一条提示:“经系统评估,您的综合评分不足。”

综合评分的背后,是2006年起在全国推行的个人信用系统——征信。它不止包含借贷、负债及逾期、欠税等金融信息,也涵盖行政执法纪录、民事裁决等公共信息。时任征信管理局局长万存知曾表示:征信系统,是放贷机构的重要决策信息。

自2020年起,网贷平台们陆续接入了征信系统。记者联系到多家网贷平台,综合客服回答:平台各自的审核系统会在下款前查询借贷人的征信情况,再决定是否审批额度,“无法人工干预”。但能确定的是,系统的判断依据主要有三点:贷款总额、不良记录以及(征信)查询次数。

对于前两点,许多人提出质疑。一位江苏借贷者称,她过去两年从没有逾期过,以前的网贷也还得差不多了,只是上个月临时需要资金周转,才又借了网贷,“没想到还是没通过。”

种种迹象,指向了“查询次数”这一要素。

今年2月,林慧借贷失败后,平台推荐了其他几家号称“下款快”的网贷软件。林慧逐个尝试,觉察出了一些不同:以往挂靠社交软件的大型网贷平台,如微博借钱,只需要签订两三份合同,而这些相对小众的网贷平台会要求她一次性签署来自多家银行的协议。

等待下款期间,林慧一直注意著页面:网贷平台审核通过后,平台的资金合作方——约有七八家银行和金融消费机构也一个个轮番审核。

对于参与审核的资方骤然增多,小红书上,许多借贷者们讨论认为:每家银行系统的具体判断指标很难查证,网贷平台为了提高借款通过率,会干脆一次性和多个资方合作,挨个尝试。

2014年9月30日,中国河南,洛阳龙门高铁站附近的新公寓大楼。摄:Zhang Peng/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这个做法对借贷者的影响显然不可逆,每多查询一次征信,即使不会成功下款,记录也将保持在征信系统里。通常而言,征信查询次数会保存两年,不良征信记录如违约等在还清借贷五年后才能清除。而因申请信用卡、贷款等查询征信次数过多则会影响借款通过率。

当都遭到拒绝以后,林慧莫名生出一种绝望:好像自己已经是被征信系统放弃的人了。一名负责借贷服务的银行人员解释:若发现短期内被查询次数过多,就会被系统判定,此用户急需用钱且频繁遭到了其他机构的拒绝。“这种情况是很难通过的。”

如此重要的征信系统,进入的门槛却极低。一名借贷者就曾在偶然间发现了网贷公司“钻空子”的方法。

半个月前,她收到“洋钱罐”平台的邀请短信,称:上次审批下来但未用到的额度,现在可以继续申请提现,且通过率会“大幅提高”。本来没抱太大希望,一试竟成功了。她不解:此前的借贷经验中,平台每次查询征信前都会需要签约授权,她已经卸载软件几个月了,这家“洋钱罐”怎么会在这期间仍实时注意到她够不够资质借款呢?难道是巧合?

仔细翻阅合同时,她找到了藏在密密麻麻的条款中的答案:授权查询用户征信,以快速审批、放款,“直到注销额度”。这意味著,只要她没注销帐号,哪怕未签订授权书,平台依然可以随时查询她的信系统查询。就是这一行字,她不知道自己的征信在这三个月已经被查询了多少次。

一些人思索,每笔网贷都按时还却还是贷下不来新的,不是因为信用不好,而是因为:一次的“确认授权”带来的是他们预期之外的“征信被数次查询”。在许多网贷软件的评价页面,也充斥著类似的一星差评,许多人称:只是按了下同意查询,征信就被查花了。

为提高通过率而一次和多家银行合作,以及在未经许可时查询征信以在第一时间邀请借款,这些举措映照的,都是经过多年的低门槛放贷后,网贷平台对借贷者“资质”和“信用”积聚的不信任。

各网络小贷公司的财报,或多或少地透露了这个变化的原因:多家网贷平台的逾期率,正呈逐年增高的趋势。比如,注册资金数额排名前十的“360借条”:2020年,逾期超过30天的网贷比率只有2.5%,到了2021年,这个数字达到3.1%,22年又以加速度的方式升到4.4%。于越来越高的逾期率相对的,还有许多网贷平台高达60%至90%的重复借贷率(指平台上老用户再次借贷的频次)。

一些借贷者们注意到,提高借贷审批门槛的不只是网贷平台,或许还有资金来源:各类银行与消费金融机构。

王漫漫曾在一家网贷平台通过了额度评估与借款申请,却迟迟没收到款项。登陆查看时,发现页面提示:正在匹配资金方。“等待”的符号转了两天,即使王漫漫的征信通过了考验,还是没有一家银行愿意出钱。

王漫漫现在还在为每月还贷数额挣扎,在“坚持”和“摆烂”中摇摆,她和许多同病相连的人以及已逾期网贷的“前辈们”讨教过经验,了解到:许多年轻人频繁借钱又逾期,并非是“恶意偷懒不工作”,而是“真的挣不到钱”。

2017年2月7日,中国滁州,当地企业的工作的招聘会。摄:VCG/VCG via Getty Images

一名2021年毕业于英国某大学的留学生,回国后赶上了严格的疫情防控措施,只能待在出租屋里借贷度日,等到“动态清零”结束,“应届毕业生”身分也没了;一名大厂员工以为熬过封控经济就能好转,但在去年年底突遇“下课”(互联网公司为美化“辞退”而挪用的词语),一层楼的同事全部离职,大家的收入因此清零;还有一位自媒体工作者,今年到现在为止接到的广告投放甚至没有2022年过年期间的多。

中国国家统计局去年8月曾暂停公布青年失业率,这些案例揭开了遮羞布掩埋住的事实:年轻人找不到工作,失去了稳定的收入来源,甚至连“以贷养贷”也不再可持续,又如何让陷入债务危机的年轻人对未来仍抱有期待呢?

网络小贷行业的“失灵”

某平台要求的(借款)回收率从7%一直降到2%,而催收人员能完成的,只有0.5%。

为维持平稳营运,各网贷公司也在摸索著办法。有些甚至铤而走险。

今年借款时,林慧发现,一些网贷平台上线了“会员”功能。它像是专门为借贷而准备的:主要功能是提高借贷通过率,以及降低利率。费用从399到1999不等,一次性缴纳。林慧购买了几家会员,无一例外,借款仍是失败的。

一位借贷者购买会员时被迫用了平台的分期消费,不但钱没借到,还多了一笔欠债。客服对此回应:会员只能提高通过率,不能确保百分百成功。而这一点,显然与“审核都由系统进行,无法人工干预”相违背。

也有平台在灰色地带诱导高息借贷。

王漫漫今年在“分期乐”借贷失败后,注意到页面提示:该笔额度也可用于分期乐商城消费。商城主页在醒目位置上展示了京东等商家推出的电子代金券,她试著用额度购买,竟成功了,只不过数值1000元的代金券,要用去1100的额度,还款总额则达到1200。当退出购买页面,商城主页又适时推出“卡券回收”功能,王漫漫点了进去,每张1000元的卡券可以换来950的现金。

一番折腾,利率早已超过法律规定的36%的最高点。但只有依靠这个方式,她才能借到钱。王漫漫当时只有庆幸,她未发觉,这其实是网贷平台的有意引导。

许多社交平台都会为旗下的电商服务搭载“信用消费”与“提现”功能,二者共享额度,但前者往往只能用于在该平台消费,后者则相当于网络借贷。资金的流向,决定了前者的通过概率往往远高于后者。

今年“315消费者权益日”当天,中央电视台通报了“同程金融”平台上与“分期乐”相似的“礼品卡/包变高利现金贷”的套路,王漫漫立刻登陆“分期乐”商场,发现电子代金券的购买连结和回收卡券功能已经迅速下线了。

除了吸纳新的高息借款,各网贷平台也在想方设法提高贷款回收率。

有些会未雨绸缪:舍去一部分利息,来找个“接盘”的公司,以做不时之需。林慧在“哈啰出行”旗下平台“臻有钱”借款时,仔细查看了每月要还的费用:除了本金和利息,还有一笔担保费,数额远远超过利息几倍。

它的作用,显然匹配得上这个价格。小红书上,一些逾期达半年以上的网友称“睡醒一觉居然收到提示网贷已还清”。有人回复:这是被“代偿”了。代偿,是指担保公司代替借贷人将本息偿还给网贷平台,也由此将债务关系交接了过来。它同样会体现在个人征信中,且负面影响远大于“逾期”。

2024年5月11日,中国北京,有商人在商场外售卖气球。摄:Ng Han Guan/AP/达志影像

对于已逾期的款项,网贷平台表现得同样急切,这尤其体现在催收方式的变化上。

2020年初,恰逢疫情,工资延发,王漫漫不得已逾期过一笔京东白条,前十天,都是温柔的机械音提示还款,到了第十一天,语气变了,依然能听出并非真人客服。2022年,又是疫情导致的逾期,但这次刚逾一天,就收到催收人员的短信威胁:“你都二十多了,这几百块都还不上来,不为你家人想想是吗?别让你的恶意拖延给你带来不好挽回的后果。”字里行间,都透露著对王漫漫的信息了如指掌。

和其他人一交流,王漫漫才发现,她曾经遭遇的只是冰山一角。今年开始,很多人在逾期当天,就收到了来自催收公司的连环轰炸,每天二十多通电话,还有的公司根据借贷时留下的紧急联系人信息直接找到了亲属。

催收人员的招数不但多,且往往出其不意。有人根据手机号找到了支付宝帐号,每次只转帐一分钱,留言侮辱性的语言催促还债;有人找到了借贷者在抖音、微博等社交平台上的帐号,依次“骚扰”与其互相关注的好友。

“美团借钱”等能依附社交软件掌握借贷者更多信息的平台在催收上有著天然优势,比如,将所有收货人的手机号透露给催收人员,一位借贷者在和朋友“绝交”两年后突然收到了对方的短信,催她还款,“不要连累她”。“我当时觉得奇怪,找了很久,原来是通过之前我给她点的外卖查到的。”

在信息泄露已成常态的大陆,大家早已见怪不怪,也无从维权。

许多人在遭遇暴力催收后会联系当下主流的消费者服务平台“黑猫投诉”。这家公益平台会将消费者的投诉整理为“商家黑红榜”并将其曝光。但在催收最严格的“微博借钱”上,黑猫投诉却屡屡失效。有人找出了原因:这家公司和微博借钱同样隶属于“新浪”公司。

方法用尽,催收却难有成效。某催收行业工作人员透露,许多网贷平台为了回收贷款,会请多家催收公司联合催收,但很多人都“不想接这个活”,因为催收也变难了。一名催收人员今年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某个平台要求的回收率从7%一直降到2%,而他们能完成的,只有0.5%。

一些网贷平台选择服软,“及时止损”——许多人在“摆烂”后得到了平台给出的协商方案:减免利息,只需要还本金。一名借贷者在逾期一年后收到了“美团借钱”的电话,称还1000元即可消除逾期的15000元网贷。

如今网贷公司们软硬并施的举措,映照了网贷行业的摇晃,但曾经,它也辉煌一时。

网络小贷的前身——小额贷款公司最早在2005年就已被设立,目的是让小微企业、三农领域和个体工商户能在银行借贷之外轻松获得资金周转。十余年来,各小贷公司的不良贷款率一直居高不下。据报道,2020年,宁夏地区112家小贷公司的逾期率达到了53%。

2023年4月27日,中国北京,一名送货员正在为顾客运送货品。摄:Andy Wong/AP/达志影像

互联网小额贷款公司的设立,则为小贷行业注入了生机。仅以重庆地区举例,《2020年重庆小贷行业发展报告》指出:在小贷行业整体不良贷款率没有改善的同时,网络小贷行业发放的贷款总额与保有的客户数量却在持续增长。

这些亮眼表现,起源于各互联网公司在金融领域的布局,也依赖于中国官方的扶持。

2020年8月,最高法颁布的《关于审理民间借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规定》提到,民间借贷利率的司法保护上限,以LPR(即中国人民银行每月20日发布的一年期贷款市场报价利率)的4倍为标准。过往五年,LPR的数值多稳定在3.5%左右,这也意味,网贷利率被限制在了14%。

但时隔不久,2020年12月,最高法关于新民间借贷司法解释适用范围问题批复,让“小额贷款”行业豁免于这个限制,依然享有“以24%和36%为基准的两线三区”优待。

两线三区,即:年利率不超过24%的利息,法院予以保护;年利率超过36%的利息,法院不予保护;年利率超过24%但不高于36%的利息,则属于“自然债务区”,可由网贷公司和借贷者协商处理。弹性的空间,让许多网贷公司合法地将年利率拉到了35.99%。

网络小贷行业被赋予的重要期待,在官方文件里同样能找到印证。

2020年11月,《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二〇三五年远景目标的建议》,文件提到:“坚持扩大内需这个战略基点,加快培育完整内需体系。”为此,要“全面促进消费”,尤其是“线上线下消费融合发展”。

大陆多位学者研究指出,在众多因素中,普惠金融对居民消费的“提质扩容”(即提高消费质量,扩大消费容量)起到了“显著作用”。

普惠金融是2005年提出的概念,在大陆语境下是指“以可负担的成本,为有金融服务需求的社会各阶层和群体,提供适当、有效的金融服务”。而为超过八成大陆年轻人提供了“以消费为目的”的资金周转服务的网络小额贷款,就是普惠金融的重要组成部分。

2024年5月13日,中国北京,商业购物区。摄:Andy Wong/AP/达志影像
耗尽时刻

经过几个月的漫漫求职,她发现曾经“总会还上”的想法似乎太过天真了。闲下来,细数这一年的借款,已经利滚利从两万达到了六万。

逾期前,张晓琳整夜失眠,焦虑地一遍遍想著催收找上门的场景。但逾期一个月之后,她发现,这件事对她并没太多负面影响,甚至,还让她重新找到了一些生活的乐趣。

前两年,张晓琳会经常在每个还款日到来前拼命凑钱,每个月过得也紧张。但现在,她决定先逾期,攒够一笔钱再还,当重新掌握收入的支配权,曾经那些被收敛的消费欲望也回来了。张晓琳花了两百做了个美甲,心想:无论如何,生活还要继续。

很多人经过了这样的转变后,纷纷觉得逾期是件无比正确的事。还有一些逾期的“前辈”在小红书等平台上劝“后生”们:如果还不上了,一定要逾期,“逾期”才是上岸的开始。一些人手里有些资金,能还得上至少两个月的网贷,如今也主动逾期了。

逾期三个月的周晴表示:“拆东墙补西墙,只会越欠越多。”去年离职后,她害怕征信会留下负面纪录,影响未来买房时的房贷审批,第一次以贷养贷。她当时想,虽然债务又多了一笔,但至少工作以后能还上。经过几个月的漫漫求职,她发现曾经“总会还上”的想法似乎太过天真了。闲下来,细数这一年的借款,已经利滚利从两万达到了六万。

“不只是利息。网贷会让你觉得钱来得太容易,不是辛苦挣来的,花也不会心疼。”周晴想。

对于此前最担心的征信问题,周晴如今也变了看法,“买房是生活,是投资,现在活著都很难了,谁还能管得了其他呢。”但周晴还是抱著点希望,还清逾期网贷五年后,不良记录就会被消除,以她现在的情况,到那时买房并不晚。

对于一些人来说,“逾期”算不上好出路,而只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一位借贷者曾在逾期前夕和网贷公司沟通,希望能推迟还款或重新分期,但尽数遭到了拒绝,他搜索了社交平台上的经验分享贴,才得知网贷公司“只会在你逾期后给出方案”,“绝不放弃榨干你的最后一分钱”。

有关“网贷”的帖子,总能吸引来许多自称法务公司工作人员的新注册帐号,表示能帮助借贷者用法律武器向平台协商。一些借贷者们深入了解并付费委托后,才发现大部分是骗子,小部分会利用信息差做些无用功,“无非是让你逾期,然后等网贷公司的协商方案。”

这些协商方案大多没有被接受。虽然网贷平台提出了可以重新分期,但此笔网贷在征信的纪录上却不变,依旧是逾期,“那不是白费力气。”

也有极少数沟通成功的,但随后就有一些借贷者指出,这家法务公司沟通的那家平台“本来就很好说话”,自己去商量也能行。

林慧回忆著这一轮折腾,暗暗后悔。“真的一定要管住自己的手,千万不要碰这些东西。”林慧说,但她也明白,这并不全是自己不正确的消费观念所致,“你一旦走到深渊的边上,不用往前踏一步,深渊里自有罪恶之手把你拖进去。”

今年4月,多名借贷者意外发现,曾经“断贷”的平台们,陆续有了松动的迹象。在收到短信邀请后,他们都成功借到了新的网贷。一名银行工作人员透露:每年下半年至年底,如果银行业务达标,审核就会变得严格,而每年开始准备冲业绩时,就会放宽限制。

面对新审批下来的额度,也有人心态复杂。王漫漫想听从“前辈”们的建议,先逾期,不要增加新的负债,找到工作后再慢慢还清,但又觉得已经坚持了这样久,此时放弃,就会前功尽弃。

犹豫著,她的手却点开了网贷软件的主页。王漫漫想,或许,她明天就能找到工作,还上这笔网贷,也或许,她在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将持续颗粒无收,等待新一轮“以贷养贷—逾期—以贷养贷”这场循环的到来。

“谁知道呢。”她按下了确认键。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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