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

《信仰》




  路米安以為C說的旅程中需要一人照顧,是指打雜洗衣、燒茶倒水、搬提行囊等雜事,但C懷有一股傲氣,除非她真做不來或實在太累,不然她甚少使喚路米安,多數時候都是讓他以護衛的名義去面對團員,自己倒是在後頭賞景,順帶收集一些草藥。

  社交於他而言不是什麼難事,C給的工作甚至稱得上輕鬆——直到他們踏上漫著紅沙的荒漠以前。

  「你剛喝了什麼?」午間休息時,他們躲在小泉水附近樹後的陰影。路米安去裝水,順便洗了把臉,回來正巧看見C收起藥瓶,感到疑惑,「你平常不在這個時間喝藥。」

  「只是頭痛藥……」她斂起雙目,幾不可聞地回道,為藥劑的苦澀蹙眉,然後她嘗試將硬得跟石頭一樣的黑麥麵包放進口內含軟,以極慢的速度進食。

  高溫蒸散了汗水,彷彿也將理智蒸騰進風中起舞的沙塵。傍晚時,斜陽映照沙丘,遍地金光閃閃、又紅又橘,好似鮮血與金子組成的海。那些黑色的手也悄悄地滲進狹長的黑影之中,在紅沙彈跳的蜥蜴下、在石縫間的蠍子旁、在仙人掌銳利的針尖、在風滾草糾纏的草結之中……

  夜晚時氣溫驟降,情況也越發嚴重,頭痛、噁心、關節疼痛……晚餐後,大夥圍在營火邊閒話家常,C只覺耳際嗡鳴惡魔的低語,因耐不住嘈雜而躲回帳篷。

  路米安端著一杯麥茶回去時,C已經點燃一捆鼠尾草,滿篷辛香與甘草味溫暖了身體。她以披肩罩頭,蜷縮在厚重的毛毯中昏昏欲睡。

  「C,你還好嗎?」路米安瞥了一眼在淺盤內燃燒的鼠尾草,將茶放在一旁,然後跪坐在她身後,將她的頭枕在自己腿上,撥了撥她額前散亂的金髮。

  「我看見山丘上…… 」當炙熱的手拂過冰涼的額際,她一瞬間清醒過來,囈語凝滯的同時,視線也從虛空中聚焦在被營火照亮的褐色面龐,「嘿,帥哥。」

  路米安挑眉,這稱呼倒是第一次從C嘴裡聽見。她的笑容輕淺、表情迷離,卻帶著一股玩性。

  她的笑容,路米安從沒見過,不知為何讓他想起母親臨死前的面容。他搖搖頭,將這個感想拋諸腦後。

  「C……」正想開口,話語卻在她冰冷的雙手撫上臉頰時噎住。

  他被迫俯身低頭。C想吻他,但路米安不讓,巧妙地改吻在額上,在她嘟嘴皺眉時忍不住笑了。

  他揉了揉她的頭髮,感覺C將臉頰蹭在他的掌心流連,他輕輕地把她的頭放回毯子捲成的枕頭上,將她的手收回毛毯下,然後把毛毯拉至半張臉的高度掖好。

  「抱歉啦,親愛的主人,今晚我得守夜,沒法陪你玩。」語氣聽來倒是沒幾分歉意。

  C象徵性地像個孩子般哀嚎幾聲,很快就沉沉睡去。

  後續幾天每況愈下,在日夜巨大溫差的摧殘下,C深感疲憊。她頭痛欲裂,每個關節都彷彿被鐵錘重擊,雙耳迴盪著魔鬼的呢喃,細數她兒時的往事、她的遭遇、嘲笑她淪落至此的原因,直到開始恍如身處過去。

  她搖頭、尖叫、奔跑、躲藏,直至被路米安按倒在炙熱的紅沙地上。

  要驅趕魔鬼,唯有點燃鼠尾草淨化身周,可路米安不讓,他捻熄了唯一的清淨、踐踏僅有的淨土。

  「山丘……黑影……」C歇斯底里地喃喃,但此刻她不得不鼓起勇氣說出事實,「死、死神在追我,路米安……祂在每個地方、每個角落,我無處可逃……」然後她捧起那捆碎散的鼠尾草,「只有這個、只有這個能趕走祂……」

  路米安抓住她的雙肩,嚴厲地道:「看著我,C,看著我。」等她渙散的視線對上自己,他才繼續,「清醒點,這裡沒有什麼死神,你剛才不知道被什麼嚇到,差點跌下沙丘。」

  然後他的眼神轉成擔憂與憐憫。他知道人們痛苦的時候會做什麼,他們會禱告,因為他也經歷過。

  「C,你只是生病了,再過兩天就會抵達綠洲城鎮,再撐一下,好嗎?」

  黑影爬上路米安的後背,沿著他的肩膀摸索過來,C嚇得掙開他的手,跌坐在地。

  他看不見,他不相信,他拒絕她,他讓魔鬼侵襲此地——他不可信。

  然後她將路米安趕了出去,自己一個人蜷縮在帳篷內。路米安無可奈何地長嘆一口氣,只好去幫忙守夜。

  連日的焦慮與恐懼讓C難以入眠,她又點燃鼠尾草,直到鎮定心神的薰香瀰漫在空氣中後才緩緩入睡。

  再睜眼,她回到了山坡上的小屋,那裡是家人暫居過冬的地方,等到春季就會離開,將羊群趕往下一個放牧點。

  清晨霧濃,滿室淺薄微弱的藍暈。她從床上坐起身,額上的毛巾掉在毯子上,她的燒退了,但仍感覺有些乏力。她坐了一會,突然發現除了春雨滴答打在窗上之外,這裡安靜的可怕。

  於是她下床去廚房查看,沒半點乾糧、乳酪或是臘腸。她感到恐懼爬上背脊,匆匆跑往大門。牆上的斧頭、繩索和手杖、掛在暖爐邊的披風及外套、桌上的背包、行囊和水袋……都不在了。那些家人生活在此而留下的東西,連同羊圈的羊群、幾匹馬和牧羊犬,通通都不在了。

  她站在綿綿細雨中,瞠目瞪著朦朧山坡下開始冒出新芽的原野。

  她被拋棄了。

  然後黑影又出現,祂在霧中匯聚成高大漆黑的人影,C轉身就跑,腳下卻不知何時踩在沙地上。

  黑影騎著馬、亮出彎刀,平舉在她脖頸的高度、奔馳而來。然後手起刀落,C一腳踢進紅沙,在沙中翻了幾滾滑進坑裡,險險躲過身首分離的命運。

  黑衣人影下馬,一手拈起木製十字架項鍊,一手舉起彎刀,嘴裡唸誦願主寬恕。

  「身為盜匪,殺人還敢求主諒解?」

  他停下唸禱,轉身面對來者:「叛徒的後裔沒有資格活著,更遑論評論我等。這是主的試煉,你們逃走了;而我們堅守榮耀。」盜匪拉住韁繩,以刀尖指向他,「現在交出錢財,我可能會饒你不死。」

  路米安以手背抹去臉上的血,凌厲的眼在幽藍的月光下映著寒光,他笑道:「十字軍早在數十年前就戰敗了,接受現實吧,你們不過是終將下地獄的匪徒。」

  「話不投機半句多,看來連和你交談都是對主的褻瀆。」盜匪一躍上馬,彎刀閃過微光。

  C以面朝下跌在流沙坑裡,她意識不清,全身疼痛不已,缺氧讓一切都變得模糊且虛實難辨。

  當她從山丘小屋逃離黑影,走了幾天終於欣喜地找到家人的放牧地時,卻絕望地發現他們在談論隔年冬季上山收拾她的枯骨,此刻沒有自己的他們也顯得更快樂。

  她的死對他們來說是解脫;她活著才是一種褻瀆。

  她不該見他們,所以她離開了,一路向南,走過草原,踏進森林。她不知道該去哪,她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卻沒有人相信,因此這世界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她好寂寞,也許成為狼群溫暖的一餐是她最後的一點用處。最終她又餓又累、全身痠痛,倒在泥濘中。

  她知道,只要閉上眼就能解脫,讓黑影攀附腳踝、一路向上;讓死神以手蒙臉、唸誦悼詞。

  可笑地是,也只有死神會緬懷她,畢竟她是一個如此難纏的靈魂。

  「C,把手給我!」路米安給那匪徒一個痛快後就立刻回來找她,但他趴在流沙邊上伸長了手卻仍搆不著,「可惡!」

  他需要C清醒過來,卻想起她這幾天嚷嚷的黑影或是死神,怕不是想就此放棄。

  路米安想起他一開始選擇從主人身邊逃走,是因為他想見母親一面,可他到得太晚,母親被丟在妓院旁的小巷中奄奄一息。

  逃走的奴隸本該受死,但當時的主人想到了更為狠毒的處置,他將他送給癖好奇特的貴族,強調他特別頑強。

  他以為這是沒能拯救母親的懲罰,當馬鞭劃過後背、當他被戴上口枷五花大綁、當射精無數次後被逼著榨出更多,他都在真心祈禱與懺悔。

  可是當美好的回憶逐漸遠去、當母親的聲音、氣味與面容開始模糊、當她的微笑被死前空洞發直的雙眼取代,一切開始變得沒有意義。

  他感到麻木,終於像一個破舊的玩具被丟在角落。

  他是如此虔誠,可是神沒有出現。他以為自己見到了死神,卻只是看守者冷酷無情的黝黑面容。

  當他面對虛無,他才理解神只是上位者控制下位者的手段。他搜尋空空如也的內心,終於找到一撮令人安心的火苗。

  於是他們留在他直腸內的玩具,成了武器。

  路米安捨棄了神,他墮落了;因為他決定信仰自身。

  可C呢?她冥想、唸禱、執行儀式,但她不呼喊神的口號,她的眼裡沒有生機,那麼她所信仰的是——

  「C,不要信仰死亡。」脫口而出後,路米安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只好一股腦把破碎的想法倒出來,「我知道你不會說謊,我不該否認你看到的東西……但你必須知道,你不再是一個人,現在有我在你身邊。我是你的護衛,不是嗎?所以請原諒我,請讓我成為你的光,引領你穿越黑暗。」

  「現在,把手給我。」

  清晨曙光乍現,遍地由藍轉至金橘豔紅。那嬌小的軀體動了一下,白皙的小手緩緩握住褐色的大手。

  路米安拉起C,她滿身紅沙,如血一般從袖口與褲管沙沙滑落,所幸身上只有一些擦傷;路米安倒真的全身是血,有自己的,也有敵人的,但並無大礙。

  他將C擁進懷裡,喃喃:「我不想提早獲得自由。」然後聽見懷裡的人笑了。

  「那太好了,因為從現在開始,你想走得踩過我的屍體才能離開。」C將雙手攬上他的脖子,啄了一下他的嘴唇,這次路米安沒躲。

  他將她打橫抱起,起身時卻踉蹌著後退幾步才站穩,兩人嚇得抱在一起,而後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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