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侵 蝕 》

《 侵 蝕 》



花是植物的生殖器。


世野井上尉曾在學校學過。彼時他尚未被打磨成帝國最鋒利的武器、一個年輕有為的日本軍官,但也相去不遠了。總之,一心只想快快長大、報效國家的小小世野井,只把這點生物知識當成無關緊要的小事。


如今,辦公室內的世野井上尉闔上為了便於駐軍而發配的爪哇風物圖鑑──他素來是個嚴以律己的好長官,對任何實用知識的吸收永遠自動自發,可如今他竟然生生浪費了寶貴的三十分鐘,只為了查出那可憎的洋人口中的花種!


似乎從那天起,一切都亂了套。可他是世野井上尉,一個戰俘營的領導者不該重視這些拈花弄草之事,於是他故作一如往常地視察、督導、懲處、獎勵,唯有劍道練得更勤,飲食更加節制。若說現今與昔日的差別,也只有再不會有不識大體的英國人偷偷嘲諷這位廉潔奉公的好長官要「苦行成神」。


平靜的日子過了幾天,世野井削短的頭髮始終緊緊貼著筆挺的軍帽,難解難分的黏膩給了他勤奮工作的踏實感,世野井想,很好!很好!我就快要擺脫那個夢魘!直到他在匆匆回營的路途中,讓一叢縱情勝放的花撞進視線。


扶桑。


已經汲取的知識無法被扔出腦海,這也就罷了,他那不聽話的腦袋竟挑了個上好的地點,挾帶兒時那百無一用的記憶一齊湧現──花是植物的生殖器。他義無反顧放入口中的東西是扶桑花。嚼著扶桑花的傑克.西瑞爾斯。


他記起被盡職的兩個士兵架出宿舍的惡靈,他的額頭、臉頰與頸子滿布晶瑩的汗水,就這麼狼狽地頂著一頂戴歪的帽子也掩不住的輕狂恣肆橫在他的眼前。世野井掃了一片野生的扶桑一眼,想起傑克手上拿著的紅花分明被粗暴的拖行與死命的握緊捏爛,但花瓣的色澤依舊比這兒的都鮮豔。

世野井聽說,英國人為死者獻花,確實,當他看見被迫向他走來的傑克,彷彿看見了徹夜糾纏的鬼魅,在此起彼落的哀歌中,輕易宣判了他的死期。

世野井分明以靈魂深深的叩問他,可偏偏一雙不受控的眼又成了失根的花,和紊亂的心跳一齊爭先恐後在他身上紮根。於是敗下陣來的指揮官最終只能居高臨下的望著這個俘虜的孽行──看著他的惡靈貪婪的嚼咬那朵賤命的野花。

扶桑花有著艷紅的花瓣與深綠的梗。花上梗下,高下立判,就像日本軍人穿著一貫的卡其軍服,而傑克穿著未曾替換的深綠色軍裝,本該如此。

可當他看見傑克桀敖不馴的樣態,看見他恍如威嚇的露牙,世野井感到一陣恍惚。隨著傑克將那朵花塞進口中,他也感覺到自己一生奉行的信仰都被扔進了那外邦人的口腔,被他柔軟濕熱的舌恣意翻攪、再被潔白無瑕的齒牙碾碎。

他看見,英國軍官門牙旁那顆特別白的牙齒即使在咀嚼之中也沒讓紅花瓣遮掩,再旁邊的一顆犬齒在撕咬之中,又沒想像中的尖銳狠戾,忙著嚼碎花朵的傑克無法吐出挑絆的話語,可他濕潤的薄唇、微捲的金髮、異色的瞳孔無一不在張狂的宣示最離經叛道的主張。世野井捨不得移開目光,可他必須移開目光,他甚至打了個冷顫──因為他發現,這人的牙齒、嘴唇與面孔,想必是天生用來蠱惑人心。


世野井站了一會,而扶桑花依舊隨風搖得慵懶,他垂首看著花瓣內張揚的突起,那可恥外露的物事,後頸沒來由地淌汗。他的左手下意識握緊刀,好似害怕不如此做便會羞愧的發顫。在一叢花面前,世野井甚至無法抿緊嘴唇、維持原來嚴謹的面孔,傑克.西瑞爾斯不過拿著竹籃哼著歌兒輕輕走過,便能帶領叢林濕熱的空氣與無味的花群起反攻,壓得掌權者顏面盡失、喘不過氣。


幸好,在他純淨的思想墜入萬丈深淵前,一個倉促碾過草葉的悉蘇聲拉了他一把,猛抬頭,險些墮入地獄的他攀著一根蜘蛛絲,而那慈悲的施恩者──原中士正穿越叢林。他大腳跨步,沾滿泥濘的軍靴看似把所經之處的高草叢闢出一條行道,但待他走過,那生機勃勃的植物又倔強的合攏,掩埋了他的蹤跡與身影,好似這凶狠男人的魁武的身軀未曾踏過任何一處,似乎在這野性奔騰的叢林中,任何紀律的耕耘都是徒勞無功。

世野井看著原中士的背上黏了一大片深色,幾乎已經看不見原來的卡其色,想必是跋涉已久。顯然原中士並未發現不遠處的年輕長官,否則他不會光站在一棵樹下呼呼喘氣,用沒握棍棒的手前後拉扯釦子沒扣全的卡其制服散熱,胸前的幾串古怪項鍊在無風的溼熱空氣中敲出不協音調,那聲音是獨屬於熱帶島嶼的嘈雜紊亂,連同他露出的溼答答白色汗衫的邋遢樣態,都是軍紀嚴明的大日本皇軍所不容之惡。


面對年長士兵的不修邊幅,世野井沒有移開視線。他已經斬斷如藤蔓攀纏的無聊心思,如今得以問心無愧的想著正經八百的事──原中士的身邊難得沒跟著羅倫斯──那個老被從床上粗暴喚醒、頂著一頭亂髮陪著日本中士東奔西跑的可憐英國傳令官。世野井端正站姿,他的腦海裡總有一幅對未來的完美構想──那便是進退有度的羅倫斯、蠻不講理的原中士與一絲不苟的世野井上尉。

這才是世間常規,才是爪哇叢林唯一合理的秩序。


「原,你過來。」他沉聲命令。聲音平靜得好似方才的慌亂都是子虛烏有的笑話。


未戴帽的原中士一驚,連忙整理衣衫,小跑過來,倉促的向他鞠躬。這讓世野井看見他的頭髮長長了些,本該黑得刺手的閃著汗水的光澤機不可見的倒向一旁,像是隨風倒臥的草,又讓世野井抓到他的一個怠惰之處。但這都不要緊,即使日人中士和英國軍官喜歡躲在角落竊竊私語、偶爾喝著酒啃著一顆傳來傳去的棗子,這些「意外」仍在他的掌控範圍,只要英明的指揮官能當機立斷、截斷萬惡的根源。


「原。」他左手握刀,虎口的繭磨過樸素的刀鞘,分明把握著這令人心安的觸感,可他的一隻右手卻戴著下邊微微捲起的白手套,無奈此時的世野井上校已經無暇去整理它。他打直右臂,揮動,由左而右,指尖筆直的指向亂生的蔓草,從第一朵到最後一朵,一個也不放過,好似他們是當年參軍時立志斬草除根的敵軍。這令他想起於前線布防的回憶,他也曾年輕氣盛、攻無不克,軍旅生涯的歷練合著增長的年歲砥礪出他刻板嚴謹的態度,如今這位成熟的軍官即使身處遠離煙硝的營地,也同樣用如臨大敵的心境對這片扶桑,「晚點你帶幾個人手、幾個偷懶的戰俘,把這些花都剷平了。」

「可是上尉,這裡的地形不適合建設,您讓我們剷平也沒用──」

「把它剷平!」

世野井上尉怒不可遏。下屬不合時宜的反抗讓一股前所未有的焦躁鋪天蓋地的席捲而來,恰好給從哀歌中走出的邪靈扼住他脆弱咽喉的良機,讓他幾乎暈眩的滅頂。


世野井以漆黑的瞳孔掃視這片荒蕪的生機,空蕩的吼聲卻只嚇跑了幾隻鮮豔的鳥,這種自欺欺人的自我砥礪到了頭,最終他犀利的目光停駐之處,既不是被威勢震懾的中士、戰戰兢兢的俘虜、也不是隨風搖曳的紅花,而是憑藉軍官威嚴、日本神靈都無法強制驅逐的西方惡靈。


世野井木然的看著手上的毯子,深知這日內瓦條約不堪使用的燠熱孤島,他的心,正被惡靈的毒素無情侵蝕。像是戰俘宿舍被棍棒狠狠敲碎的玻璃,鋒利的碎片散落一地,誠實而透明的倒映出一張張狼狽不堪的面孔──飲著同樣的水、吃著同樣食物的他們,全都避無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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