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ther and Son

Father and Son

IRID Inc. File-"SIDE"-01




  文森給他留下的第一個印象是臉頰。


  那觸感有如雷擊,但事實正好相反──他從來沒有觸摸過這麼柔軟的東西。他感覺孩子幾乎要在手裡融化開來,體溫又穩穩地駐留,彷彿將永存不朽。克諾斯想起清晨尚未遭人踐踏的新雪,那樣子純粹的顏色與氣味,被凝聚成帶來觸覺的物理實體,依貼他的掌心。不可思議。他想好好抱住孩子,親吻他的臉龐。他會為了他戰鬥,為他而死。


  直到那個時間點,克諾斯才真切地意識到自己是個父親了。



  在■■■成為文森 · 馮爾喀曼的第二年,克諾斯才開始對孩子產生真正的聯繫。在那之前做父親的身繫公務,兒子大多時候昏迷不醒。文森是個硬命的崽,當克諾斯從瓦礫堆底下把他挖出來時,沒有人相信孩子還活著。腦震盪、臟器撕裂、全身60%二級燒傷,那麼多死神圍繞他的床,孩子很可能死於任一者。


  人格上的缺陷使他無法像尋常養父母那樣,對素昧平生的孩子奉獻父愛。最早的六個月他常在外勤途中接到病危通知,傳訊的同事往往比他更加沮喪。彼時克諾斯的胸口僅有近似狙擊時倏而丟失目標的心焦:要是可以,他會採取任何措施阻止事情發生,但真要遇到也就認了。


  如今遲了一年,為人父親的種種開始追上他。醫院裡的人對他多餘地友善,他在IRID樹立的惡名在這裏似乎發生奇妙的化學反應,轉化成為一種羅曼蒂克。克諾斯很難確定他們懷抱什麼期待,又或許天下的父親都要經過這一遭。這平凡至極的想像使他感覺,說來可笑,像個人類。當護理師朝他叫「文森爸爸」,那陌生的稱謂引發一股近乎噁心的搔癢,從胃袋底部爬上喉嚨……


  老天,薩圖──這叫做緊張。

  不存在的手指撫摩他的肩,在他會意以前,喬利的笑聲已一陣風也似地自記憶跑開。


  「很好,文森現在已經在癒合的最後階段,我現在要教你回家以後如何看護他的傷。請爸爸扶著文森的頭,這樣才好操作。」


  克諾斯不著痕跡地吸一口氣,依指示靠近床邊。死亡的陰影已被白燈驅離,只有記憶的殘像透過孩子對他微笑。他的頭痛肯定表現在了臉上,從文森的肢體語言能讀出畏懼。


  文森不是一個漂亮的小孩,全賴縫針與繃帶將脆弱的輪廓維繫起來,彷彿一個碰壞就會瓦解。可是他有雙墨水般濕潤的眼睛,裡頭千頭萬緒,訴說孩子自身也不甚明白的古老語言。克諾斯腹裡的風暴消止了,他的注意力聚焦在孩子身上。


  這麼軟弱的生命竟能在世上呼吸,克諾斯將手指扣上小巧的下顎,彷彿觸碰世界從未向他袒露的裏側。這當然不是在說他至今不曾遇見動物或小孩,只是絕大多數的生物出於本性畏懼他,膽敢接近的若非缺乏感知的爬蟲,便是極端驃悍的野獸;至於孩子,但凡有點良知的人都不會把柔弱的嬰孩交到怪物手上。克諾斯很識趣地迴避不屬於他的工作,也從未產生接觸它們的念頭。在旅行團裡他與柏油和鏽鐵為伍,到了IUM換成合金與鋼化玻璃。


  然而現在這個孩子闖進他的世界,撥開他的感官,他的心被攪亂了──原來他還有「心」能夠感受。孩子抓住他所有的感官,他的呼吸、他稍涼的體溫、微弱的脈搏……小小的身軀忽然顫慄蜷縮,克諾斯頓時變得僵硬。他只懂得帶來疼痛,對安慰一無所知。


  「弄痛你了?」


  「一點點,先生。」


  他唐突地感到釋懷,孩子對這段關係與他同樣陌生。


  「叫父親。」


  「父親。」


  「很好。」


  護理師從善如流地接手安撫的工作,手貼在孩子背後,往耳邊輕語「你很勇敢」。她得到父親嫉妒異常的視線,神情比起常見的恐懼卻更多是困惑,甚至有些被逗樂了。她自以為理解地(在他眼中像挑釁)朝克諾斯眨眼睛,同時不失專業地完成工作。剩餘的清創很成功,護理師約好下午來見習物理復健的時間,輕巧地收拾離去,將時間留給缺乏相處的父子。


  簾裡陷入沉寂,克諾斯不知道自己該站該坐,煞有其事地環顧那些儀器,才重新觀察他的孩子。文森看起來累壞了,溫馴地觀察他的動作,瑟縮著不敢開口。他終於察覺什麼,動手調整枕頭,扶著文森躺下時,他聽見一聲微弱的謝謝。


  克諾斯梳攏他的散髮,默默無語。解譯他的情緒始終是嚮導的工作,自喬利走了以後,那些語言已被他荒廢多年。如今他不再知道怎麼將翻騰的那些組織成形。


  於是克諾斯彎下身,在孩子完好的額角印上一個吻。




  忘了在哪裡聽見過一句話:房子有了人以後才會成為家。他寂靜的公寓如今充滿了細小、零碎的混亂。所以這就是家。克諾斯蹙眉沉思,他從沒有見過一個,無從比較。


  這將會是他們共處的第一個夜晚。文森像條緊張的小貓開始探索公寓的每個角落,克諾斯打開冰箱,首先看見半個月前臨行留下的冷凍千層麵、微波披薩、謎樣能量棒,每一樣都是100%純人造,右手邊是一打半真半假的啤酒,開了瓶就擱置的劣質能量飲料。他轉而打開櫥櫃,裡頭躺著公司配給的口糧。


  縱然是克諾斯也知道,他不該拿這些鬼東西餵孩子。


  從前他除了工作沒有太多的興趣,也沒有賭博或女人這類昂貴的消遣。加上IRID的員工福利,就算扣除先前一年的醫藥費,要支應新的開銷不成大礙。他以為自己準備好了,然而除了錢與必須的醫療藥品,克諾斯缺少的是餘下的所有東西。他那為戰鬥完美打造的大腦打算用荒野上的老方法養孩子,並且還要一陣子才會發現這麼做行不通。


  現在太晚了,24小時超市是主城區的治安才堪能供應的奢侈,門外的漆黑將延綿好幾公里不會間斷。當然,分總部的地下街餐廳會為那些日夜不分的研究員敞開,只是克諾斯沒有心情為了蹭一份員工餐抱著孩子開半小時夜路。他衡量屋裡的物資,最後打開最底層的櫃子,拿出番茄罐頭與人造肉。


  還在旅行團時,克諾斯少數受人愛戴的時刻是他負責伙食的日子。約珥教過他野炊(食物不會自己掉進盤子裡,他說),其餘靠猜測與摸索,顯然除了狩獵外他也有些料理的天賦。下廚並沒有成為男人的嗜好,應付生活倒無妨。他自己從不挑剔盤子裏有什麼,但多數哨兵擁有比舊世界名廚更精準的嗅胞與味蕾,而他曾是第六十六連最好的哨兵。


  他敲擊儀表按鍵,復古的電磁爐升溫時沒有聲音,只有鍋鏟撞擊熾熱的油發出鏗鏘。聲響吸引了他屋裡的小鬼,他聽見文森窸窸窣窣鑽出走廊,把臉頰倚在廚房門框上。文森很有耐心地等待克諾斯發現自己,直到發覺新爸爸只是沒打算招呼他為止。


  「你在煮什麼?」


  「晚餐。」


  「我能看看嗎?」


  「不。」


  「我可以幫忙擺盤子。」文森卑微地提議,半隻腳已經伸進廚房。


  「我說出去。」他猛力搖晃鐵鑄鍋。半晌,才不明顯地彌補一句,「這裡有火。」


  文森能看見他的爐子,但他很快撒腿跑了出去。數分鐘後,番茄與羅勒的美好香氣傳進客廳,讓文森的眼中重新生出光芒。不待克諾斯叫他,他已經爬上椅子,看見高高的桌面上出現只有電視上有的漂亮盤子(那是最樸實無華的白瓷盤),盤裡有他從未看過的,刺激又鮮豔的玩意兒。吃了一輩子廉價替代物的孩子驚奇地分辨氣味,那不像他見過的任何「食物」,每一樣顏色都散發不同的滋味。


  「好香!這是什麼!」


  「麵條。你難道沒有吃過?」


  「有是有,但是用筷子……」他幼小的手指在空中比出挾東西的手勢。


  克諾斯不予置評,他不是會在餐桌上說話的男人,低頭扒麵。過了一會,他便發現文森只是瞪著盤子發呆。出於本能他想要發作,但作為一個成年人克諾斯按耐住脾氣。「又怎麼了?」


  「要怎麼……用這個來……?」


  男人從沒想過自己能有這麼大的耐性,「把叉齒伸進去,捲。」


  文森認真模仿他的姿勢,然而對動作不得要領,克諾斯只好越過桌面握住他的手教他。文森的手也軟綿綿的,包覆細小的骨頭,克諾斯感覺自己像握著一隻小鳥。他捉著文森捲了一次麵,讓他送進嘴裡。文森咀嚼著食物若有所思,很快又捲了一次,證明他學會了。


  「好好吃。」


  「嗯。」他不在乎這是恭維還是由衷的稱讚。


  父子在生冷的白燈下安靜進食,文森笨拙地翻弄叉子,與自己製造出的器皿噪音奮鬥。


  「可是叉子太重了。」他如此評論。


  「你在我的地盤生活,你用我的東西吃飯。這是規矩。」


  「好吧。」


  「很好。」


  那一週文森接連打翻不同的食物在自己腿上,到了第三次,克諾斯終於承認他的兒子需要更輕的碗和餐具。可能還要張更高的椅子。



  城外的廢土並不是個適合生養兒女的地方,懷孕的旅人往往會選擇脫離行軍,只有少數人會留下。在克諾斯加入的時候,旅團裡的孩子有四分之三是孤兒,剩下的是成員的哨嚮子嗣。同樣的是,這些孩子都有十數個父母兄姐看照他們。旅行團的生活非常勞碌,甚至是刻苦、危險的,然而無論大人忙的昏天暗地,總會有隻空閒的眼睛負責盯住孩子。小鬼們彼此間也懂得通風報信,有誰受傷了、貪玩走丟了,消息很快便會穿越遼闊的營區,傳到忙碌的父母耳裡。


  這些都是克諾斯在城市裡所失去,而沒有察覺的龐大助力。


  現在他要一個人記得很多事情,而那並不是克諾斯的長項。小孩容易冷,不耐餓,累壞了也不懂休息。這麼小的孩子與他簡直是截然不同的物種──老天,他十歲時已經能在岩巔上和其他少年賽跑。文森太小了,有時他忘記他人在那裡,有時他忘記他已經不在那裡。


  比如現在,當他從童裝區結帳要文森跟上時,發現小孩子沒有應聲。他將四週環顧一遍,沒有瞥見小男孩的蹤影。有人準備回去準備吃皮帶,他想。但當克諾斯把整個部門都翻過一遍,這份憤怒便轉冷了。


  最後他在中庭的廣場發現文森,那是三層樓的樓下,他們僅在搭手扶梯前匆匆路過。文森懷裡還抱著父親要他拿好的紙袋,獨自站在圓環邊,望著一個方向出神。克諾斯像剛鑽出戰場,無視旁人的目光,伸長手一把抓住小孩肩膀,把他扳到自己跟前,好像孩子原本站在懸崖邊上而不是光滑的大理石地。


  「你在幹什麼!」


  文森被他弄痛了,發出小動物般的哭聲,引來一陣側目。克諾斯稍微想起自己的手勁,放鬆指節。先前他總是認為小孩子愛裝可憐,後來文森身上常被人發現奇怪的瘀青,同事已經開始有所微詞。


  這就是他討厭城市的緣故,人太多了,動不動就要碰在一塊,對什麼事情都有意見。克諾斯深吸一口氣,捉著小孩,放低身與兒子視線齊平,聲音也放得很沉,像自地心響起。


  「不許。亂跑。聽懂沒有?」


  文森眨了眨眼睛,他已經從驚嚇恢復過來,父親的威懾難得對男孩失去作用,他殷切地搖動男人巨大的手掌,「爸爸,你看。」


  他不甘地轉過頭,兩人面前光芒乍現,巨浪驀然湧上。壯麗的立體投影傾洩而下,波光粼粼,兩層樓高的海藍柱體聳立在大廳中央。水光裡珊瑚依次綻開,糖果顏色的魚群在柔美的海藻間巡弋,一條海鰻忽地沖向他們,嚇得文森向後踉蹌,又著迷地貼上虛擬屏,追逐海鰻消失的蹤影。


  克諾斯也開始研究,在天花板四角找到了投影設施,像他們戰略室用的安特SX46-1的放大版,投影呈色解析度都差了一截,大概是五年以前的大型商業型號。在三戰期間珊瑚是第一批絕種的生物,這些魚在現實恐怕也已絕跡多年,無人知曉,他掃視的眼最後落在兒子頭頂:「看什麼?」


  「是海。」


  「海怎麼了。」


  「我沒有看過海。」孩子以著迷的語氣呢喃。


  「很多人一輩子也沒有看過海。」


  「你看過海嗎?」


  「看過。」他的眼神變得深沉,那是被他遺留在旅行團的過去,「海是黑色的,很冷,望不見盡頭。那裡什麼也沒有。」


  那是冷酷異常的描述,文森卻被男人眼中的海迷住了。他握住父親的手指,恭順地仰望遙遠的面孔,「可以帶我去看海嗎?」


  父親低頭端詳孩子。過去艾佛喬對他施展的那種咒語,透過文森又再一次發揮祂的魔力。他彎腰抱起兒子,把他扛在懷裡,文森緊緊環住他的脖子,小腿在打顫。他們今天也走了很久的路,他的兒子從不做幼稚的惡作劇,八成累壞了、跟丟了,便坐在地標前等待父親來找他。


  克諾斯同樣被一股不可思議的倦意襲擊,失去發脾氣的的欲望,那之於他是一種非常、非常陌生的體驗。他不自覺放輕力道,撫摸孩子瘦小的脊椎,嗓音像是山鳴。


  他說,等到你能走上一整天山路,我就帶你去。






REV DATE: 09. 15. 2119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