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無選擇》節選(1985)

《你別無選擇》節選(1985)

劉索拉


劉索拉



李鳴已經不止一次想過退學這件事了。


有才能,有氣質,富於樂感。這是一位老師對他的評語。可他就是想退學。


   上午來上課的講師精神飽滿,滔滔不絕,黑板上畫滿了音符。所有的人都神志緊張,生怕聽漏掉一句。這位女講師還有一手厲害的招數就是突然提問。如果你走神了,她準會突然說:“李鳴,你回答一下。”


   李鳴站起來。


   “請你說一下,這道題的十七度三重對位怎麼做?”


  “……”


  “你沒聽講,好馬力你說吧。”


  於是李鳴站著,等馬力結巴著回答完了,在一片莫名其妙的肅靜中,李鳴帶著滿臉的歉意坐下了。他仔細註意過女講師的眼睛,她邊講課邊不停地註意每個人的表情。一旦出現了走神的人,她無一漏網地會叫你站起來而坐不下去。


  有時李鳴真想走走神,可有點兒怕她。所有的講師教授中,他最怕她。他只有在聽她的課和做她佈置的習題時才認真點兒。因為他在做習題時時常會想起她那對眼睛。結果,他這門功課學得最扎實。馬力也是。他曠所有人的課,可唯獨這門課他不敢不來。


自從李鳴打定主意退學後,他索性常躲在宿舍里畫畫,或者拿上速寫本在課堂上畫幾位先生的面孔。畫面孔這事很有趣,每位先生的面孔都有好多“事情”。畫了這位的一二三四,再憑想象填上五六七八。不到幾天,每位先生都畫遍了,唯獨沒畫上女講師。然後,他開始畫同學。同學的臉遠沒先生的生動,全那麼年輕,光光的,連五六七八都想象不出來。最後他想出辦法,只用單線畫一張臉兩個鼻孔,就貼在教室學術討論專欄上,讓大家互相猜吧。


   馬力乾的事更沒意思,他總是愛把所有買的書籍都登上書號,還認真地畫上個馬力私人藏書的印章,象學校圖書館一樣還附著借書卡。為了這件事,他每天得花上兩個鐘頭,他不停地購買書籍,還打了個書櫃,一個寫字台,把琴房佈置得象過家家。可每次上課他都睡覺,他有這樣的本事,拿著講義好象在讀,頭一動不動,竟然一會兒就能鼾聲大作。


  宿舍里夜晚十二點以前是沒有人回來的。全在琴房裡用功。等十二點過後,大家陸陸續續回到宿舍,就開始了一天最輕松的時間。可馬力一到這時早已進入夢鄉。他不喜歡熬夜,即使屋裡人喊破天,他還是照睡不誤。李鳴老覺得會突然睡死掉,所以在十二點鐘以後老把他推醒。


   “馬力!馬力!”


  馬力騰地一下坐起,眼睛還沒睜開。李鳴鬆了口氣,扔下他和別人聊天去了。


  “今天的題你做完了嗎?”


   “沒有。太多了。”


  “見鬼了,留那麼多作業要了咱們老命了。”


  “又要期中考試了。”


  “十三門。”


  “我已經得了腱鞘炎。”同屋的小個子把手一伸,垂下手背,手背上鼓出一個大包。


  馬力對什麼都無動於衷,他從不開口,除了他的本科—作曲得八十分,別的科目都是“中”。


  李鳴跑到王教授那兒請教關於退學問題的頭天晚上,突然發生了地震。全宿舍樓的人都跑出站在操場上。有人穿著褲衩,有人披著毛巾被。女生們躲在一個黑角落裡嘰嘰喳喳,生怕被男生看見,可又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們在這里。據說聲樂系有兩個女生到現在還在宿舍里找合適的衣服,說是死也要個體面。站在操場上的人都等再震一下,可站了半天,什麼事也沒發生。後來才知道,根本沒地震,不知是誰看見窗外紅光一閃,就高喊了一聲地震,於是大家都跑了出來。


  第二天,李鳴就到王教授那兒向他請教是否可以退學。王教授是全院公認的“神經病”,他精通幾國語言,搞了幾百項發明,涉及十幾門學問,一口氣兼了無數個部門的職稱。他給五線譜多加了一根線,把鋼琴鍵重新排了一次隊,把每個音都用開平方證實了。這種發明把所有人都能氣瘋。李鳴最崇拜的就算王教授了。盡管聽不懂他說的話,也還是愛聽。


  “嗯。”


  “我不學了。我得承認我不是這份材料。”


  “嗯。”


  “就這樣,我得退學。”


  “嗯。”


  “別人以為自己是什麼就是什麼,我以為我不行。”


  “嗯。”


  “也許我乾別的更合適。”


  “嗯。”


  “我去打報告。”


  “嗯。”


  李鳴站起來,王教授也站起來:


  “你老老實實學習去吧,傻瓜。你別無選擇,只有作曲。”



左一為劉索拉。




現在唯一的事情就只好是做題。無數道習題,不做也得做。李鳴只做上兩分鐘,就想去上廁所或者喝水。更多的時候是找旁邊235琴房管弦系的女孩站在236琴房門口聊天。邊聊天那女孩邊讓弓子和琴弦發出種種噪音,氣得263琴房的石白猛砸鋼琴。


  和石白,李鳴永遠也處不好。一道和聲題要做六遍,得出六種結果。他已經把一本“和聲學”學了七年,可他的和聲用在作曲上聽起來象大便乾燥。但在課上老師要是講錯了半個字,他都能引經據典地反駁一氣。


   “不對,老師。在275頁上是這樣說的……”他站起來說。


  這時同班的女生就會咳嗽,打噴嚏。


  “我不願和你們這些人在一起。”石白對所有的人說。他不參加任何活動,碰上人家在那兒“撞拐”,他就站在一旁拉小提琴。他學了十五年琴,可還走調。


  “你得象個作曲家!”他對小個子說,“作曲家要有風度,比方說吧……”


  連個兒都沒長全的小個子只能縮縮肩膀從他的眼皮下溜走。要是玩起“撞拐”來,小個子還老占大家上風。


   石白對“撞拐”這事氣得嘴唇直哆嗦。他在一首自作的鋼琴曲譜旁邊註上“這首樂曲表達了人生的最高理想境界。”這結果就是使一個作曲系的女生寫了同樣長短的一首鋼琴曲來描寫石白,一連串不均等節奏和不諧和音。這曲子在全系演奏,所有人都聽得出來它說的是什麼。


  李鳴住的宿舍是一間房子四個人。屋子裡有發的存衣櫃、寫字台和鋼琴,還有馬力自己打的傢具,弄得宿舍里不能同時站四個人。原來石白和他們一個宿舍,後來石白申請到理論系睡覺去了,因為理論系的人到了夜裡兩點談話的內容仍是引經據典。這使他覺得脫了俗。於是指揮系的聶風搬進李鳴宿舍,他以一種與作曲系迥然不同的風度出現在這間屋裡,頭發燙成蓬鬆的花捲,襯衣雪白,胸脯筆挺。隨著他的到來,女孩子就來了。本來四個人已站不下的屋子,現在要裝八個人不止。一到晚上,全宿舍的人自動撤出,供聶風指揮女孩子們的重奏小組用。從此,晚上十二點以後回到宿舍,大家都能聞見女孩子們留下的滿屋香氣。


  隔壁的四個全是作曲系的。戴齊鋼琴彈得出眾,人長得修長蒼白,作品中流露出肖邦的氣質,可女孩們愛管他叫“妹妹”。留了大鳥窩式長發的森森,頭發永遠不肯趴在頭上,就象他這個人一樣。他不洗衣裳不洗澡,有次鋼琴課上把鋼琴老師熏得憋氣五分鐘。那是個和藹的教授老太太,終於她命令森森脫下衣服,光著膀子離開琴房。一個星期後,管郵件的女生收到一個給森森的包裹,當眾讓他打開一看,是那件脫給老太太的襯衣,已經洗得乾乾凈凈,連扣子也釘上了。有個女生當場說,為這事,如果全世界只剩下森森一個男人,她也不會理他。森森當場反駁說,如果全世界只剩下他和她,他就幹脆自殺。



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七八屆三年級合影。



李鳴一人躲在宿舍里,不打算再去琴房了,他寧可睡在被窩里看小說,也不願到琴房去聽滿樓道的轟鳴。琴房發出的噪音有時比機器噪音還可怕。即使你躲在宿舍里,它們照樣還能傳過來,攪得你六神無主。剛入學的時候,也不知是哪位用功的大師每天早晨四點起來在操場上吹小號,象起床號似的,害得所有人神經錯亂。李鳴甚至有幾個星期夜晚即使在夢中仍聽見小號聲。先是女生打開窗戶破口大罵,然後是管弦樂的男生把窗戶打開,拿著自己的樂器一齊向樓下操場示威,讓全體樂器發出巨大的聲響,蓋住了那小號。第二天,小號手就不再起床了。可又出現了一個勤奮的鋼琴手,他每天早晨五點開始練琴,彈琴和弦連接時從來不解決,老是讓旋律在“7”音上停止,搞得人更別扭。終於有位教授(那時教授還沒搬進新居,也住在大樓道里)忍不住了,在彈琴人又停止在“7”音上時,他探出腦袋沖著那琴房大吼了一聲“1—”,把“7”解決了。所有人的感覺才算一塊石頭落了地。


   李鳴把不去琴房看成神仙過的日子,他躺在被子里拿著一本小說。


  “喂,哥們兒,借琴練練。”森森推開門,大搖大擺走到鋼琴那兒,打開琴蓋就彈。


  “你沒琴房?”


  “沒空。我要改主科。”


  “少出聲。”


  “知道。”


  可是森森不僅沒少出聲,而且他的作品里幾乎就沒有一個和弦是協和的,一大群不協和和弦發出巨大的音響和強烈的不規律節奏,震得李鳴把頭埋在被子里,屁股撅起來沖天,趴了足有半小時,最後終於把頭從被子里伸出來:


   “行行好吧。”


  “最後四小節,最後四小節。”


  “我已經神經錯亂了。”


  “因為我在所有的九和弦上又疊了一個七和弦。”


  “為什麼?”


  “媽的力度。”森森得意洋洋。他說完就用力地砸他的和弦,一會兒在最高音區,一會兒在最低音區,一會兒在中音區,不停地砸鍵盤,似乎無止無休了。李鳴看著他的背影,想拿個什麼東西照他腦後來一下,他就不會這麼吵人了。


   “媽的力度。”森森砸出一個和弦,“還不夠。我發現有調性的旋律遠遠不如無調性的張力大。”


   “你的張力就夠大了,我已經變成烏龜了。”


   森森看著被子里的李鳴大笑:“你幹嗎要睡覺?”


   “我討厭你們。”


  “你小子少不談正業。”


  “你把十二個音同時按下去非說那是個和弦,那算什麼務正?”


   “我討厭三和弦。”


  “可你總不能讓所有的人聽了你的作品都神經分裂吧?”


   “我不想,可他們要分裂我也沒辦法。但我的作品一定得有力度。不是先生說的那種力度,是我自己的力度,我自己的風格。”說完他又砸出一串和弦。


  李鳴瞭解森森,他想乾什麼誰也阻擋不了。不象孟野。孟野的才氣不在森森之下,可一天到晚讓女朋友纏住不放。經常莫名其妙地失蹤好幾天。有幾次都是面臨考試時失蹤的。孟野也長得太出眾了點兒,濃密的黑發和捲曲的鬍子,脈脈含情的眼睛老給人一種錯覺,由此惹得女生們合影時總愛拉上他,被他女朋友發覺免不了要鬧個翻天覆地。有一次那姑娘追到學校把孟野大罵了一頓,然後哭著跑到街上,半夜不歸,害得作曲系女生全體出動去叫她。她坐在電線桿子底下,扭動著肩膀,死活不肯回去。最後還是李鳴叫馬力戴上保衛組的紅袖章,走過去問:“同志,你是哪兒的?”她才一下子從地上站起,跟著大家回去了。


“你這討厭鬼。”李鳴對森森罵道。森森砸完最後一節和弦,晃著肩膀走了。他一開門,從外面傳來一聲震天的巨響,那是管弦系在排練孟野作品中的一個高潮。


  每次作曲系的匯報演出,都能在院里引起不小的騷動。教十個作曲系的主科教授只有兩位,一位是大談風紀問題的賈教授,一位是才思敏捷的金教授。賈教授平時不苟言笑,假如他沖你笑一下,準會把你嚇一跳。他的生活似乎只有一件事情就是講學。他從不作曲,就象他從不穿新衣服,偶爾作出來的曲調也平庸無奇,就象他即使穿上件新衣服也還是深藍滌卡中山裝一樣。但所有人都得承認他的教學能力,循序漸進,嚴謹有條,無一人可比。但在有些作曲系學生眼裡,賈教授除了嚴謹的教學和埋頭研究古典音樂之外,剩下的時間就是全力以赴攻擊金教授。金教授太不註意“風紀”,一把年紀的人總愛穿燈芯絨獵裝,勞動布的工褲,有時甚至還散發出一股法國香水的味道。以前他在上大課時總愛放一把花生米在講臺上,說幾句就往嘴裡扔一顆,自從他無意中扔進一顆粉筆頭之後。就再也沒看見他吃過花生米了。


  金教授在講課時,幾乎不會慷慨陳詞,老是懶洋洋地彈著鋼琴。如果你體會不到他手下的暗示,你就永遠也不明白他講的是什麼。隨便幾個音符的動機他都能隨意彈成各種風格的作品,但他懶得講,有時自己一彈起來,就誰也不理了。馬力是賈教授的學生,有次破天荒跑到金教授班上聽課,結果什麼也沒聽懂,打了個長長的呵欠。金教授騰地從琴凳上站起來,沖馬力鞠了個躬,笑著說:“祝您健康。”然後又坐下去彈起琴來。從此馬力就不愛在賈教授班上聽課了。


   每次作曲系學生匯報會,實際也是這二位教授的成就較量。自從金教授的學生在一次匯報會上演出了幾首無調性的小調後,賈教授大動肝火,隨即要給全體作曲系學生講一次關於文藝要走什麼方向的問題。開會的事情是讓李鳴去通知的,李鳴本來連學也要退的,更不願開什麼會,於是,在黑板上寫了一個通知,即某日某時團支部與學生會組織游園,請屆時參加等等。於是害得賈教授在教室里等了學生一下午,又無法與團支部學生抗爭。


為了彌補這次會議,賈教授呼籲全體作曲系教員要開展對學生從生活到學習的一切正統教育,不僅作品分析課絕不能沾二十世紀作品的邊兒,連文學作品講座也取消了卡夫卡。同時,體育課的劍術多加了一套,可能是為了邏輯思維,長跑距離又加了三圈,為了消耗過剩的精力。搞得男生們臉色蠟黃,女生們唉聲嘆氣,系裡有名的“懵懂”—因為她能連著睡三天不起床,中間只起來兩次吃飯,兩次上廁所—自從賈教授的體育運動開展後,躺在床上大叫“我寧可去勞改!”


   李鳴先撕了一本作業,然後去找王教授。


   “沒勁,沒勁。”他邊說邊在紙上畫小人。


   “你為什麼不學學孟野?你聽過亨德米特的《宇宙的諧和》嗎?”


   李鳴走回去把作業本又拼起來了。


   孟野這瘋子,門門功課都是五分,可就是不照規章辦事。他的作品里充滿了瘋狂的想法,一種永遠渴望超越自身的永不滿足的追求。音程的不協和狀態連本系的同學都難接受。可金教授還是喜歡他。


   “孟野的結構感好,分寸把握好。”金教授對“懵懂”說,“所以他可以這麼寫,你不行。”


  “懵懂”正想模仿孟野,也寫個現代化作品。


  孟野一說起自己的作品來就滔滔不絕,得意非常。長手指揮上揮下,好象他正在指揮一個樂隊。有時他的作品讓弦樂的音響筆直地穿過人們的思維,然後讓銅管象炸彈似地炸開,打擊樂象濃煙一樣劇烈地滾動。這可以使樂隊和聽眾都手舞足蹈。而李鳴卻不考慮樂隊和聽眾對自己作品的看法,他只想著寫完了就算解放了。


   “這地方和聲是不是這樣?”圓號手問。


  “什麼和聲?”李鳴在自己譜子上根本找不到圓號手吹的是哪兒,他早走神了,“隨你便吧,管它呢。”


  於是圓號手和長號手吹的不在一個和弦里,演奏完了,竟有人說李鳴也搞現代派。


  “你們把握不住就不要這樣寫,”金教授說,“孟野的基本功好。”


   孟野用手指勾住大提琴的弦,猛然撥出幾個單音,然後把弦推進去、拉出來。又用手掌猛拍幾下琴板,突然從喉嚨里發出一種非人的喊叫。森森大叫:“媽的力度!”然後把兩只手全按在鋼琴鍵上,李鳴捂著耳朵鑽進被窩。


  樓道里充滿了孟野象狼一樣的嚎叫。


   宇宙的諧和。瘋了。李鳴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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