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鳥〉
深夏看到學長的身影出現在罷免連署站時,范時煦心情十分複雜。
回想起來,早有許多跡象顯示了學長會出現在這裡:學長的臉書常常轉發政治相關的貼文,只是范時煦一嗅到政治的味道,指尖便馬上將貼文滑掉。或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錯過學長說自己成為罷免站志工的資訊。
學長的臉書……也總是令他心情複雜。平時,范時煦根本沒機會和學長說上話,他很想透過網路多了解學長,但他想看的只是學長的生活、創作,並不想看那些政治消息。
政治很髒。小時候,這個想法便在范時煦心底萌芽,如今他上了大學,這個信念更是根深柢固。
在范時煦的記憶裡,父母總是為了政治的事情在爭吵。明明結婚前,兩人都承諾各自家庭的政治傾向不會成為相戀的阻礙,怎麼到了婚後,就沒人記得當時的承諾了呢?
身為公務員的父親,總說母親一家都很殘忍,他們支持的黨不顧公務人員的付出,隨意減少人民應得的俸祿。明知如此,還將票投給如此殘忍的政黨,不是冷血無情,便是無知而被洗腦。
母親的爸爸,也就是范時煦的祖父,在范時煦小時候就過世了。印象中,祖父總是沉默寡言,手常常會發抖,母親說,那是他在白色恐怖時期留下的後遺症。因此,母親一家都憎恨挑起白色恐怖的政黨,只有母親一人,說過去的事都過去了,現代人投票時應該要選人,而非選政黨。
這樣的母親,說著自己和家人不一樣,並沒有特定的立場,卻也無法接受丈夫對家人的侮辱,每次大選,都免不了要和丈夫大吵一架。
范時煦總是難以逃過選前的家庭風暴。在他連公民課是什麼都還不知道的時候,父母便常常問他比較支持爸爸還是媽媽?哪一個顏色好?以後投票要投給誰?
父親見他不回話,只是低頭盯著自己的腳趾,也只能搖搖頭,嘆息自己怎麼會有一個啞巴般的兒子。
什麼都不用回答就好。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范時煦便明白,在這個家裡,他不可以有立場、不可以有喜歡的顏色,否則,便是辜負了父母其中一方對他的栽培。
政治很邪惡。接觸政治的人都會不快樂。所以,不要碰,不要說話。
他很早就學會了沉默。國中時,他發現自己喜歡男生,他選擇沉默。高中一年級,他意識到自己一點都不喜歡自然組的課程,比起數理,他更喜歡文字、喜歡閱讀、喜歡寫作,那時,他也選擇沉默。
這樣的范時煦是在高二那年,第一次見到學長的文字。
當時,他還沒成為學長的學弟,也完全不認識對方,只知道這是位以筆名「似鳥」在網路上發表作品的小說家。
第一眼,范時煦就愛上了學長的文字。
他讀了第一篇似鳥的小說,說的就是「似鳥」這個筆名的起源。那篇小說很短,剪裁精煉,描述一隻鳥想飛出籠子,卻被其他的鳥嘲笑。外面的世界太危險,為什麼不待在籠子裡,接受人類的餵食,過上衣食無虞的生活就好呢?
其他的鳥都很快樂,只有這隻鳥總是悶悶不樂。
牠用盡一生的力氣,想逃離這個籠子,直到撞得頭破血流,才終於撞出一個缺口,鑽出了美麗的鳥籠。可等牠終於離開籠子時,牠已經老了,振翅幾下便失去力氣,躺在地上,靜靜地等待死神迎接。
其他的鳥嘰嘰喳喳,嘲笑牠的愚蠢,可那隻鳥卻笑著死去,心想,至少那個籠子有了一個洞,再也沒辦法關住其他的鳥了。
——於是,小說家為自己取名為「似鳥」,期許自己能成為這隻撞得渾身是傷的鳥。
范時煦看不懂這篇小說。
自由。那隻鳥想要自由。這點程度,范時煦還是能看懂的。
可是為什麼,這隻鳥在結局時要死呢?
即使不明白,他也能感受到,這隻鳥對自由有著極為強烈的信念,試著想去改變什麼,為此,他不怕自己的羽毛沾上鮮血。
高中時,是學長的這篇文章給了他勇氣,讓他決定向父母坦承,自己並不喜歡父母要求他讀的二類課程。
學長的網站上有他的個人資訊,范時煦很容易就知道,學長就讀的是某間大學的人文社會學系。他根本不知道人文社會學是什麼,只是在快速搜尋過後,發現那裡有文學相關的學程,而他對此有興趣,那就夠了。
比起學什麼,對他而言,更重要的是,他想親眼見到寫出這篇小說的作者。
他想知道,能寫出這樣的文字的作者是個怎麼樣的人,想知道,為什麼那隻鳥要死。
范時煦告訴父母,他想考那個學系。
父母難得站在一樣的立場,堅決反對他的選擇。人生第一次,范時煦選擇反抗父母,那是段艱難的過程,每當他想要放棄,覺得就這麼照父母要求,去讀「有前途」的科系也不錯時,他都會想起那隻鳥。
最終,他成為了似鳥的學弟,父母氣得要他都別再回家了,范時煦倒覺得這樣正好。
他不用再待在那個以顏色評斷他人的家庭,不用再被父母不同的立場拉扯,不用再低頭看著腳趾發愣,害怕自己又惹父母其中一方生氣。
學長的文字給了他勇氣,讓他毅然決然地離開家裡。
他沒想到的是,在大學中,想不談政治根本是天方夜譚。
尤其在他所就讀的科系裡,說自己沒有立場,在別人眼中儼然是種笑話。同學和老師上課爭得口沫橫飛,范時煦常常在臺下感到焦慮,緊張地盯著自己放在桌下的腳,腳趾頭藏在鞋子裡。這令他更加焦慮。
熬到了下課,同學間的話題,他卻完全無法融入。那一桌聊父權紅利,這一桌聊轉型正義——對范時煦而言,那些都叫做政治,說了那麼多,最終相關政策該如何推行,還是要看執政黨的臉色。
他知道,走出了系館,其他院的學生都在嘲笑他們,說他們只會出一張嘴,說只有月薪三萬的人才有空想這些事,嘲諷他們對社會沒有任何貢獻,未來只能成為社會的底層。
范時煦不敢說出口的是,在他內心深處,他其實認同這樣的說法。
*
每當他又覺得自己無法融入周遭的同學時,他就會想起學長。
學長。似鳥學長。范時煦在學校見過幾次學長。在他入學時,學長已經大四了,修的課並不多,但只要是創作學程的課,都可以在名單上頭看見學長的名字。
范時煦跟著學長修了一堂課,卻在開學兩週後便退選課程。那堂課上的東西好艱澀,大綱上寫著歷史創傷、集體記憶、平反與和解——又是政治。該死的,陰魂不散的政治。
僅有兩週的時間,他和似鳥學長在同一間教室中上課。時間不長,但足夠范時煦觀察到,學長上課時很安靜,不像其他的學生一樣,常常在課堂間高談闊論。
學長的相貌很乾淨,這是范時煦對他的第一印象。後髮微長,中分的瀏海,下方是一副銀邊的圓框眼鏡,透明鏡片後藏著一對似乎總在想著什麼事的深色眼睛。眉毛、鬍渣皆有整理過,肌膚十分白淨。
上課時,學長不會主動發言,卻很專心地寫筆記,范時煦看得出來,那些筆記量已經多到明顯不是課堂上吸收的內容,多出來的,絕對是學長正在進行的創作。
范時煦懂,因為他也會這樣。
明明從未和學長說過話,范時煦卻覺得,學長是這間學校裡唯一能理解他的人。學長的文字給了他勇氣,學長的模樣讓他感受到被理解。
他曾經以為,學長和他是一樣的人。
所以,當他看見學長站在校門口旁的罷免連署站,身穿背心、高舉著牌子,熱情招呼經過的人來填寫罷免書時,他的心情真的好複雜。
有點失望。對學長,也對自己。他因為喜歡學長的文字而來到這所學校,他以為學長和別人不一樣,最終卻發現,學長和他的父母是一樣的人。
范時煦亦對自己感到失望。他到底在想什麼?為了一篇喜歡的文章,和父母大吵一架,又為了那篇文章的作者而進入一個他根本不清楚在學什麼的科系。家庭、學校都塞滿令人噁心的政治,而如今,他意識到自己對學長的美好想像只是顆表面美麗的氣泡,一戳即幻滅,剩下的只有無止盡的空虛。
罷免站就位在他要去買午餐的必經之路,他本能地想要繞開,卻在準備要轉身的那瞬間,和似鳥學長對上了眼。
他愣了一下,而似鳥學長漾開了笑容,向他招了招手:「嗨、學弟!」
這是學長第一次主動和他說話,范時煦只好向前一步,動作有些僵硬地點頭:「學長午安。」
「我記得我們有修過同一堂課。」似鳥學長笑著說,語調自然,不像是硬要找話題攀談。「你後來怎麼沒來了?是覺得那堂課太硬了嗎?」
「呃,那堂課跟我想像中的不太一樣。」
「這樣啊。」學長點點頭,「畢竟那是開給大三以上學生的課,等你多修一點課再去試試看,說不定會有不一樣的想法。」
「謝謝學長建議。」
范時煦好想往自己臉上揍一拳。他看起來好拘謹、好不自在,說話的方式超奇怪,似鳥學長絕對也有注意到,可他並沒有說什麼,而是笑了笑,換了個話題:「對了、學弟,你簽了嗎?」
范時煦眨眨眼睛,「簽什麼?」
「罷免連署書啊。」學長回答,「第二階段,距離達標還有好長一段路。」
「我沒有簽。」
「是嗎,那太好了,你就直接在這邊寫吧?」學長興奮地說道:「那個填寫的眉角很多,一不注意就無效了,現在有我教你怎麼寫,也比較安心。」
學長示意他往攤位的方向走,可范時煦沒有移動。
學長停下即將邁出的腳步,看向他:「學弟?」
范時煦盯著腳尖,開始感到後悔。今天不該穿布鞋出門的。
一直以來仰慕的學長主動和自己說話了,還邀請他一起做事,這不是件好事嗎?似鳥學長的聲音比他想像得更溫柔,人看起來也很好——
可為什麼,又是政治?
似鳥學長自然不會知道他的心聲,只是試著為他找理由:「沒帶筆也不用擔心,我們有提供——還是你趕時間?我們每天中午都會在這裡,如果你……」
「我不喜歡政治。」
話語脫口而出,等范時煦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打斷了學長。
像打開了水龍頭似地,他想說的話源源不絕地流了出來:「我覺得政治很髒、很噁心,我不懂為什麼大家都要強迫別人有立場?為什麼一定要罷免?不搞這些,日子不一樣也能過下去,不用弄得人跟人之間總是一坨烏煙瘴氣,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做……」
范時煦抬起頭,對上了學長錯愕的視線。他可以想像,學長現在一定很傻眼,但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還有一句他想問學長的話。
他咽了口口水,激動地問:「還有,為什麼那隻鳥一定要死?」
沒等學長回答,范時煦轉身,往宿舍的方向跑去。
*
搞砸了。
還是被他親手搞砸的。范時煦當然明白這件事。
學長只是熱衷於政治而已,本質上並不是一個壞人,他卻衝著學長發了一頓脾氣,甚至那些氣話根本不是針對學長,而是針對他自己、他的父母、這個事事都要扯上政治的無聊社會。
隔天一整天,上學時間,范時煦都心不在焉。他在上課時滑手機,噤聲又在轉發罷免資訊的高中同學,內心煩躁無比。
突然間,一則訊息跳了出來。
他盯著傳訊息的人,過了幾秒,才意識到那是似鳥學長的本名。就算不想看,他也已經本能地將那則訊息閱讀完了。
嗨學弟,我是來和你道歉的。抱歉昨天那麼突然地要你連署,卻忘記先確定你的立場,讓你嚇到了,這是我的疏忽。
你今天第七節課下課有空嗎?人社院樓下有間餐廳,下午時有賣不錯的蛋糕,你有空的話,讓我請你吃個蛋糕,作為補償吧!
范時煦盯著那則訊息。仰慕的學長要請他吃東西,這種請求,好像想不到拒絕的理由?
可他也不免會擔心,學長是不是想藉由和他會面,再次要他簽署連署書。但轉念一想,若是學長真的如此逼他,他也算看清了學長的為人,以後不需要再抱著無意義的嚮往,能徹底打碎這層濾鏡(還能吃到一塊蛋糕)也沒什麼不好。
第七節課後他確實沒課,幾經猶豫後,范時煦還是在下課時間走到了餐廳。那間餐廳位於人社院的小角落,非餐期時十分冷清,還沒看到學長的身影,范時煦隨意找了個靠牆邊的位子,拉了背對門口的椅子坐下。
一個人等了五分鐘以後,他開始懷疑自己被放鴿子了。說不定,學長只是想報復他昨天的無禮,隨便約他出來,但根本沒打算赴約——
在他編著故事時,他聽見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轉過頭,他就看見了那喘著氣的熟悉身影。
「似鳥學……」沒說完的話被他吞回了嘴裡,范時煦很快就意識到,自己這樣稱呼對方很奇怪。
但不幸的是,對方已經聽到了。
學長氣喘吁吁,像是從很遠的地方一路跑來,臉上卻盡力勾起了笑容。
「我就知道,你果然讀過我的作品。」
*
似鳥學長為他點了塊黑森林蛋糕,一片八十元,味道也差不多是八十元應有的水準,稱不上好吃,但對大學生來說已是奢侈的點心。
學長為自己點了杯熱紅茶,茶包入水,散發出淡淡的茶香。近距離和似鳥學長相處,令范時煦感到緊張,他只能專注在紅茶的香氣上頭,希望可以分散自己的焦慮。
「所以,」似鳥學長先開了話題,「你在哪裡看過我的作品?」
范時煦垂著頭,回答:「網路上。我上大學前就看過了。」
「咦?」學長露出了好奇的眼神,「是考上這裡之後,才想說看看這裡的學生都在寫什麼鬼東西嗎?」
范時煦搖搖頭。
「我是讀了學長的小說,才決定來這裡讀書的。」明明不是什麼需要心虛的事,他卻說得臉頰有些燥熱。「我很喜歡……學長的文字。」
似鳥學長瞪大鏡片後的眼睛,拿起紅茶的手懸在空中,似乎在消化范時煦的話,過了好幾秒才開口。
「哇……我還真沒想到會是這樣。」他笑道,「謝謝你的喜歡,也很抱歉把你拖來這裡,你應該讀得很不習慣吧?」
范時煦抓著桌子下的牛仔褲,輕輕點頭。
「我猜,是因為你昨天說的,不喜歡談政治的關係?」
他猛然抬頭,大概是眼神裡多了幾分戒備,讓學長趕緊擺了擺手,說:「你不用擔心,我沒有帶連署書過來,你說你不簽,我就不會勉強你。」
見范時煦放下了聳起的肩膀,學長的語氣也溫和了幾分:「我只是很想知道,你昨天說的那段話是什麼意思呢?」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就是他真的很討厭政治。
「我知道,我想問的是,為什麼?」
「……因為政治很邪惡。」范時煦低聲道,「就是因為政治,才把我家搞成那樣。」
范時煦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他會想和剛認識兩天的學長說這些。
或許,在他內心深處,他仍是渴望著,即使只有一個人也好,有人能夠真正地理解他。
所以他繼續說了下去。
他說了他的父母如何傷害彼此,說了自己是如何學會了沉默。不要有立場,不要有想法,不去觸碰政治,就不會得罪任何人。他是這樣長大的。
「撇除這些我自己家裡的事情不談,」范時煦說,「我確實覺得,政治離我們好遙遠,不管我們說什麼,最終決議的還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政治人物,和我們的生活又有什麼關係?」
范時煦一口氣說了一堆話,覺得口有點乾,學長將桌上的紅茶推向他:「要喝嗎?」
「謝謝。」他有些不好意思,仍接過紅茶,輕啜一口,潤潤乾燥的口腔。
學長看著他喝茶,待他將紙杯放回桌上,才悠悠開口。
「關於你家的情況,作為外人,我沒經歷過那些事,不能隨便評論。」
學長頓了下,繼續說:「但我可以說,我認為問題並不是政治本身很邪惡,而是在你家裡,政治成為了一種傷害人的工具……我這麼說會讓你覺得不舒服嗎?」
范時煦沒有說話,算是默許了學長可以繼續說下去。
似鳥學長的表情很認真。
「還有一件事。你說政治和我們無關,但我覺得,生活和政治是無法分開的。」
「怎麼說?」第一次有人和他說這樣的話,范時煦感到困惑,卻也對學長的話有些好奇。
「舉個例子,你能讀到我的作品,決定來這裡讀書,是一種政治。」學長說著,指尖掐著攪拌棒,輕輕攪動。「如果不是這個國家的政治允許我們自由創作,那篇文章是無法公開的。你知道的,那是一篇在講『自由』的小說——隔壁國家最討厭聽到這兩個字了。」
似鳥學長俏皮地一笑,范時煦仍沒有說話,腦子裡還在消化學長的言語。
他聽說過隔壁國家的封閉,但他確實沒想過政治與創作的關聯。學長的話令他震驚,在他眼中,學長那篇文章根本沒什麼問題,他想不到任何無法公開的理由。
學長推推眼鏡,再次開口:「還有,對我來說,政治還會影響到我的一生——也是因為政治,我未來才有機會能跟喜歡的人結婚。」
范時煦看著學長,面露不解。
「啊、抱歉,我跳得太快了。」學長輕盈一笑,「我喜歡男生,你不會介意吧?」
范時煦搖搖頭,他當然不可能介意——不如說,知道這件事,讓他的心臟跳得好快。
似鳥學長……和他是一樣的。他嚥了口口水。
「那太好了。」學長笑道,「你還記得同婚法通過的時候嗎?那一天,我真的好開心,我可以和一般人一樣,和喜歡的人結婚了。」
而這,也是政治。范時煦在心中接了學長的話。
但他答錯了,學長並沒有這麼說。他只是放下手中的攪拌棒,似乎在回想著什麼事情,突然間,范時煦感覺到學長離他好遙遠。
「你問我那隻鳥為什麼要死,對吧?」
學長喃喃自語般地說著,笑容裡多了分苦澀。「不瞞你說,我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是抱著報復心態在寫的。」
「當時,我有個男朋友,我們是在網路上認識的。他本來就不太認同我參加這些活動,可那時的我是個無可救藥的戀愛腦,想說這不會有什麼影響,我一個人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也沒什麼關係。」
「可是後來,我們常常為了這些事吵架,吵到最後,他和我提了分手。分手時,他跟我說,我就是不夠知足、不懂得珍惜,才會老是想著要去爭,一定是過得太幸福了。才有心力去做那些無聊的事。」
學長的語氣淡淡的,像是在談別人的故事。
「還在交往時,我就寫了那篇小說。原本結尾的安排是,所有鳥群一起飛出那個籠子,但寫著寫著,我就和他分手了。我意識到,不是每一隻鳥都想要飛出去,所以我改了結局。」
「可是這個故事好悲傷。」
范時煦還沒整理好想法,想說的話便已脫口而出。
「哦?」學長挑了挑眉,「怎麼說?」
「牠死了,只留下一個洞,這一切好不值得。」
學長沉默了。杯子裡的紅茶不再冒煙,顏色卻隨著時間越來越濃厚。
范時煦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當面說出像是在批判他人作品的話,怎麼想都是件很不妥當的事。他正想道歉,學長卻先開了口。
「但我倒不會說這是個悲傷的故事。」他說。
「牠死了,但那個籠子再也關不住其他的鳥,沒辦法限制下一代——罷免也是如此,有些事情可能不會在這一代就看到結果,至少在我們之後……抱歉抱歉,又講到罷免了。」
學長不再說話,他們之間變得好安靜。
范時煦這才想起來,他的黑森林一口都沒有動。
他拿起叉子,說道:「沒關係。」
「我還有時間,可以再聽學長說一些。」
*
似鳥學長和他說了很多,不只那天午後,還有往後的好多個日子。但范時煦仍沒有簽連署書。
應該說,就算他想簽,也沒有辦法。
「我都忘了,大一還沒滿二十歲啊。」似鳥學長嘆了口氣。
大一生根本簽不了連署書,於是他們相識的那天便像是一場笑話,卻也是令范時煦珍惜的笑話。
那天過後,他和似鳥學長的距離越來越近。雖然范時煦還是很討厭政治,但至少他不會抗拒經過罷免連署站,每次經過的時候,他都會看見似鳥學長舉著牌子、招呼他人的身影,有時他會拿著大聲公,說明為什麼要進行這場罷免,一遍又一遍重複同樣的內容,不厭其煩。
有時陽光正好,除了學生外也有不少來他們學校散步的人經過,看著連署站,指指點點、直接衝過去辱罵的都有。似鳥學長臉上從未表現出不悅,不論被冷眼相待多少次,他都在等待,等著有人接過他手中的連署書。
下雨天,學長仍在連署站前。范時煦內心充滿不解,雨這麼大,小小的帆布根本遮不了什麼雨,一直站在那裡,一定會溼掉的。
為什麼要那麼拚命呢?
范時煦不懂,即使如此,他仍回宿舍拿了把傘,再次走回連署站,在雨中撐著傘,等待學長換班。
漸漸地,他不再拿兩把傘,兩個人共撐一把傘,慢慢走回宿舍。
他並未和學長表明性向,但他知道,學長一定看得出來。
范時煦不否認,正是因為他喜歡學長,他才會願意放下他對政治的成見,試著傾聽這場罷免的訴求。以前的他是絕對不可能這麼做的。
在以前,他甚至不敢說自己沒有政治立場,說這種話的人是冷漠、鄉愿、自私自利的,可學長從未如此指責他,學長只是說,在那樣的家庭中長大,任誰都會變得厭惡政治。這不是他的錯。
在學長面前,他不用活得那樣沉默,不需要再盯著腳趾,因為沒有自己的聲音而受到責備。於是,范時煦向前邁出了一步,此生第一次,問別人願不願意看看他寫的作品。
學長二話不說便答應了。范時煦傳了個檔案給學長。已讀的文字滯留許久,他屏氣凝神,既期待得到學長的回覆,卻又感到緊張。
幾分鐘後,學長傳了個網址給他。
他點進網址,連結到的是文化部的網頁。那是個補助資訊,范時煦迅速瀏覽過,是一個由創作者自行提案、再由文化部進行審核的補助計畫,年滿十八歲即可申請,是他也能申請的計畫。
學長的文字映入他的眼簾:以你的文筆,我覺得你可以試試看:)
學長沒有多說什麼,范時煦甚至是在自己去搜尋後才知道,這樣的補助在某些政黨的眼裡有多麼不堪,有人批評那些領補助的創作者是「要飯的」,要他們丟掉那只要飯的碗。范時煦皺起眉頭。
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由這樣的人來為人民發聲。
罷免連署即將結束的前幾天,范時煦問學長,他能不能寫一張連署書。學長面露驚訝,很快地露出笑容,告訴他當然沒有問題。
學長坐在范時煦身邊,教他該怎麼填寫。兩人之間幾乎沒有距離,學長的手時不時會碰到他的,有時碰得有點故意,范時煦心裡明白,卻不打算阻止學長。
「這也太麻煩了吧。」范時煦忍不住抱怨。要不是學長在旁邊手把手教他,他連自己姓氏的草字頭都寫得不符合規範。不只名字,地址的每個字都得寫得小心翼翼,稍有潦草,學長就會要他重寫。
至少,你還可以用立可帶,學長笑了出來。
「你就知道我平常有多辛苦了吧。」學長無奈道。
好不容易,終於寫完手上這張,范時煦放下筆、伸了個懶腰:「可惜,這張也派不上用場。」
「有什麼關係。」學長輕聲說著,「只要這次成功了,以後,還有寫的機會。」
在學長口中的那個「以後」,那個他學習該怎麼書寫創作補助申請計畫書的以後,范時煦重讀了一遍〈似鳥〉,發現作者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默默改了這個故事的結局。
撞得頭破血流的鳥飛出了籠子,離開以前,牠問有誰願意跟牠一起走。其他的鳥嘲笑牠,只有一隻鳥怯生生地走出鳥群,小小聲地說,牠也想離開。
兩隻鳥一起飛出了籠子,受了傷的鳥奄奄一息,可是這一次,牠擁有另一隻鳥的照顧,在溫暖的懷抱中療傷,傷口慢慢癒合。
這一次,牠不再獨自死去。
——〈似鳥〉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