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修】鹧鸪天(10)

【伞修】鹧鸪天(10)



幽暗冰冷的环境,腥臭腐败的气味

洞穴里是暗的,照不进一寸阳光,空气贴上肌肤的感觉潮湿而冰凉。

冲上鼻腔的气味是生肉腐败的黏稠恶臭,甜腻恶心,彷佛呼吸着流动的生血,让暗红污秽的液体灌满肺部。

在这洞穴之中潜伏着一只豹子。

一只苍白的人手躺倒在吸饱血的泥地上,青筋遍布,略微有些发紫。

它掌心朝上,五指微微蜷曲,一动不动。

那只手是从一团灰白色的毛皮之中伸出来的。从小臂往上延伸的部位全被压那团粗糙的毛皮底下──或者也可以说,是在肥嫩、柔软的肚皮底下──毛皮上散布着黑色斑点和一圈一圈标志性的黑环,一双浅金色的眸子嵌在其中,恶狠狠地盯着走到洞穴口的来人。

苏沐橙一度以为她哥哥生啃了叶修。

直到那只外露的手抽筋似地抖了一下,一颗毛绒绒、沾了泥土和脏血的头颅从雪豹腹部底下钻出,那被以为是尸体的诈尸小伙伴睁着迷茫的眼神看了她半天,嘴里冒出一句早。苏沐橙过负荷的脑袋才重新启动,愣愣地想“喔,他还没死。”

──真是白担心了。

半个钟头后,一个半残的人、一只白底云纹大豹子、和现场唯一一位可以派得上用场的非人在洞穴外围着火堆坐成一圈,饥肠辘辘地盼着锅里冒着黑泡泡的食物煮熟。

“我在里面待了三天了?”

第一个发声的是叶修,那个被压在雪豹肚子下的可怜人。

他在把苏沐秋拉回神智后,就被身上的大小伤搞昏了过去,一直睡到苏沐橙出现。昏睡时的记忆断片,对过去多少时间毫无概念。

这一点也不能指望苏沐秋。这豹妖出事后就一直待在暗无天日的洞穴里,早就对时间这种东西失去敏感度──另一方面,他的毛皮直到现在都是灰白的,可见得他尚未从极度震惊里恢复过来,要求他在意“那之后”过去多久,实在太难为他了。

苏沐橙揭开锅盖,木勺搅了搅锅内黑压压的不明物体,又把锅盖盖回去。

“过了两天而已。我在外面喊你没听到响应,才进去看看。”

叶修点了下头。他一边肩膀在制服豹妖的过程里被卸了,现在脖子点一下都龇牙裂嘴。

“幸好妳早一天进来,不然我没失血过多昏死也要被妳哥哥压死。”

“叶修,其实我有点意外你真的没死。”

“安心吧,我命很硬。妳哥这种程度我能一次撂倒十个。”

拿两百斤体重压在对方身上的白豹子自知理亏,闭紧嘴巴不反驳。

叶修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半点不介意地换了话题,对锅内特殊物质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沐橙,妳这锅里煮的是什么?看起来有点……特别?”

苏沐橙看着被沸腾滚水顶起来的锅盖:“你带来的所有东西。”

“……嗯?”

半妖体谅人类太过驽钝,好脾气地掰起手指认真地数给叶修听:“肉干、腌萝卜、包在竹叶里的白米、之前多的干药材、树丛里摘的果实、整只野鼠、冻过雪的树藤……”

“好了、好了,到这里就好。”

“我还没说完!”被打断的半妖抗议。

“不不不,足够了。”叶修第一次觉得,还是别知道自己即将吃下肚的东西是什么比较好。

毕竟对饿了好几天的两头妖怪和被妖怪“招待”过的人类来说,好不好吃一点也不重要,只要能填饱肚子,渠沟里的泥土也能生啃。

叶修的嘴上功夫跟身法一样滑溜,没等对方接话就先开口轻飘飘地绕过这个话题,这一绕就绕到一直安静地当自己不存在的大白豹子身上。

“沐秋。”

“什么?做什么!”

兽型的苏沐秋感觉到了危机。

叶少爷一只手摸进他灰白的皮毛,从脖子后方一路撸到了肚皮,苏沐秋煞时感觉叶修手上带电,摸到哪里他神经就跟着劈哩啪啦响到哪里,冰凉的手掌贴到他暖暖的肚皮上时,他整只豹的毛发都竖直了。

“你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动什么手?”雪豹绷直得像根木头。

“这么紧张干嘛?”叶修正气凛然,“就问问你,你再来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带上沐橙隐居山林,能躲你们‘正派人士’多远就躲多远啊。”

“喔,你要躲我?”

苏沐秋灰白皮毛后的脸蹭地红了:“什么我要躲你,多让人误会的说法。我是‘邪道’,叶家是‘正道’,我这半个魔血统不绕着你走,难道还等哪一天你突然醒悟,被你一竹竿劈了?”

“呵呵,你感觉我会劈了你?”叶修笑。

“历史上有多少邪道与正道为伍,就有多少信赖修练者的魔被好友抹杀。”

苏沐秋表面上说得头头是道,实则心里慌得比锅子里煮的食材还乱七八糟。他一在发生“那件事”之后就对叶修感到尴尬和愧疚,二却是真心厌恶自己身为魔的那一半血脉,不想再接近任何人,也不想再考虑之后的事。

魔,没有资格谈论自我,根本连存在都不应该存在。

这时,叶修贴在他腹部的手换了角度。

“避免你继续胡思乱想,我只好现在劈了你。”

一股不属于他的气力毫无前兆地涌进身体里来,直接流向心口和识海,苏沐秋反射性想挡,却发现自己几乎凝不起任何一丝内力。他有手有脚有意识,却抵挡不了一个小小的人类直接进犯他的气脉。

如果叶修想要、又知道方法,完全可以让他七窍流血,爆体而亡。

大妖第一次尝到这种,性命被看不上眼的人类捏紧的羞耻和无力感。

叶修倒很坦然,没闪也没躲,正面接下了豹妖惊慌愠怒的目光,在对方起了杀意的金眸注视下继续当他的弄蛇人。他的内力像小蛇般在苏沐秋体内窜来窜去,一次又一次弄破其主人拚尽全力才造出来的、纸糊般不堪一击的防卫。

“……出去。”

苏沐秋脸色不怎么好看,若他是人型,大概已经气得脸皮一阵青一阵白。咬在牙齿后的声音像把刀,亮晃晃地昭示着他的愤怒。

但叶修没松手。

他以一个正常人听到朋友需要帮助时的正经语气问道:

“你现在能动用的内力有几成?”

豹妖望着他,眼里杀意依旧浓厚:“三成。”

“有三成?”

那条小蛇乱窜的力道变大了,咽喉处有些甘甜。苏沐秋憋了又憋,终于吐出一句:

“一成半。”

“就我看来一成都不到。”

叶修终于撤开了手。

下一秒,他就看到眼前曾经只凭气势就吓走妖魔的大妖明显从紧绷的状态松懈下来,露出一副后怕的样子。

他知道苏沐秋紧绷的原因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因为终于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叶修知道自己无法理解这种感觉。那是赖以维生的力量一夕之间被完全抽走,之后随便一个空着手的稚子都能凭自己喜好玩弄他的无力感。

是一个江湖高手意识到自己武功废尽,变为一个废人的瞬间。

苏沐橙在此时揭开了锅:

“米熟了。”

一顿饭里的时间,没有人说任何一句话。

苏沐秋变回了人型,下半身用包袱巾罩着,捧着碗低头狂吃,彷佛那碗黑不溜丢的怪东西是什么稀世美味。

叶修以从容就义的姿态将整碗米汤灌进喉咙,一扯肩膀,以实际疼痛忘记味蕾的痛苦。

只有苏沐橙认认真真表现出‘这东西有够难吃’的表情,边皱眉边一口一口将它吃完。

饭后,叶修将手臂伸到苏沐秋嘴前,苏沐秋想都没想一口咬下,又在苍白的小臂上添了一道伤疤。

“叶修,我想拿回我的功力。”豹妖说话时嘴角和牙齿上还沾有血迹,血液从伤口边缘涌出,聚集成小溪流向地面。

叶修又开始觉得眼前有一点晕,可能是太看得起自己,献血献太多了。

“若你觉得有必要,控制不住我,随时把我劈了。反正魔存在于这世界上确实就是个错误,我总有一天得死在某个人手上。”苏沐秋轻描淡写地说着攸关自己生命的大事,附在眼尾的深紫色魔纹似乎给他添了几分“反派”的凄凉。

但他一抬头,那股凄凉却又成为了妖冶,衬得鲜血越发红艳。

“但我不愿意当一个废人,我无法容忍这件事。”

“叶修,你说的人,真的有方法能帮我抑制住魔的血脉?”

“真的能让我拿回之前的力量,还不用整天战战兢兢会不会堕魔?”

“我能够正常的生活?”

豹妖连续抛出三个质问,一句比一句更直接,利箭一样戳在眼前人类的心上。

叶修皱起眉。

“你这还需要问?我都说了,结果当然是──”这人讲得理所当然:“不保证。”

“……”

苏沐秋感觉自己彷佛遇到桥下算命的骗子。

不,就连骗子都知道说吉祥话,比这人有道德。

“你胡诌一下安慰我会死啊?”

叶修恍然大悟:

“你想听我说谎?那我们重来一次?”

“不需要!”苏沐秋心累,所幸破罐子破摔,不想再废话下去。“几时出发?”

“这里收拾好立刻就走,再待下去天要暗了,冬日夜里不适合露宿山头,至少得先走到最近的村庄。”叶修也不含糊,直接挑明目的地,“你和沐橙需要换套一般修练者的服饰,我也得找大夫处理这一身的伤,大概需要停留个三四天。

“那就走。”

“等等。”

叶修单手伸到脑后,跟咬住自己头发的绳子纠缠一番后,取下了原本和发绳一起捆在头发上的一段布条。

“进村子前记得把眼睛遮上,别让人看到你眼尾的魔纹。”

“用这个?”

苏沐秋有点嫌弃的看着那不晓得多久没洗,还沾了血迹的布条。

“安心吧,和你旧的那一身衣服很搭,蒙了眼和沐橙站在一起,谁看你们都是牵着瞎眼哥哥的小叫化子。”

苏沐秋不满:“你呢?”

叶修眼皮都不抬:“我?风流倜傥、聪颖过人的叶家少侠。见你们流落深山,于心不忍,于是护送你们进村。”

“……敢情你剧本都写好了啊?”

“这叫深谋远虑,你不用太佩服。”

“呵呵。”

苏沐秋冷笑两声,进山洞去找自己那身糊满脏污的“叫化子衣”。

总有一天,他也要弄条陈年不洗的发绳绑到叶修脸上,再给他换身破衣,看他还能到哪里风流倜傥去!

小朋友,未來的时间可还有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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