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諾。」

「伊諾。」

Enoch Tsopanidis

  第一次的全家聚會,是他出生的那天,同時也是最後一次的全家聚會。

  伊諾克看見的母親是透過薄薄的螢幕或是隔著一片玻璃看見的照片;他對於母親的記憶是過去沒有他在的家庭留下的影片以及其他家人轉述的回憶。從那些紀錄當中,他知道了母親是個很溫柔的人;或許就是因為這樣,他其他的家人也都是那種感覺。即使母親在生他的時候出了意外,導致他們母子最後只有他活下來,他的家人也沒有怪罪他。

  但是那份溫柔僅限於他的家人。

  人們的壽命得以延長,脫離了疾病帶來的限制,卻帶不走所謂的歧視。在二選一之中,活下來的那個人,只要稍微被加油添醋一點就會從倖存者這個身份轉變為殺人兇手。孩子的年幼無知成了一把把利刃,那些他不該背負的指責落到了他的肩上。


  「我聽說是我害死媽媽的,是這樣嗎?」


  「不是,伊諾。當然不是。」他的二哥當時聽到他那句話之後皺起了眉頭,然會抓著他的肩膀,蹲在他面前一臉嚴肅的回應:「怎麼會是你的錯,你是聽誰說的?」


  開口,停頓,然後繼續講下去,這小小的動作所耗時間不到一秒,就算是面前這個與他朝夕相處了將近八年的家人恐怕都沒有發現。


  「就只是聽說而已,我也不記得是誰了。」


  「真的嗎?如果有人欺負你的話,跟二哥說,二哥會去幫你報仇的。」

  「怎麼了?伊諾被人欺負了?來跟大哥說,大哥不會放過欺負伊諾的人的。」

  「什麼跟大哥說,別笑死人了。你們只會把我們伊諾教成跟你們一樣的肌肉笨蛋而已。還是姊姊最可靠了,對吧伊諾?」


  一聽到關鍵字,本來還在做其他家事的哥哥和姊姊立刻圍了上來。他看著大哥把二哥推到一邊,蹲到自己的前面。在說完話之後他的姊姊就從身後把他拉入懷中抱緊。他跟他的哥哥姊姊們歲數相差不小,有時候他真的蠻懷疑他的哥哥姊姊們是把自己當作是弟弟,還是一般的小孩在寵愛。


  「但是伊諾,在我們面前說說還沒關係,剛剛那件事情如果被爸爸聽到,他會真的很生氣喔。」


  柔軟的髮絲搔癢著他的臉頰,原本照在自己身上的燈光突然就被一道陰影遮住。這個不自然的狀況促使伊諾克抬起頭,他看到一雙與自己相似的湛藍雙眼正望著自己。在那片藍色的深處彷彿寫滿了擔憂。他的姊姊此時正垂下頭看著他,溫暖的手揉著他的臉頰,他可以看到姊姊的臉上帶著對他來說有點陌生的苦笑。


  「爸爸一直都很後悔沒有把媽媽救下,對沒有辦法給你一個跟別人一樣的童年這件事情感到愧疚。如果他知道有人對你說這種話的話,他一定會很生氣的。」

  「伊諾,大哥知道我們不能代替媽,但是大哥希望你知道,對我們佐帕尼迪斯家的人來說,你是我們的寶物。你害死了媽這種說法聽聽就過去了,不然他們如果再亂說,大哥允許你揍他們!大哥之後就來教你我之前在書上學到的殺人拳——」

  「伊諾,大哥的話也是聽聽就好了,還是二哥來教你吧。教你拳頭的話會被姊姊罵,那我教你要怎麼調出毒——」

  「不管是哪個都不好,你們兩個笨蛋男生。」


  聽著哥哥姊姊們的拌嘴,伊諾克垂下頭,輕輕地笑了笑。他們三個總是這樣,二哥會先發現他的不對勁,大哥會立刻出現講一些感覺沒經過腦袋的話,最後姊姊就會過來抱住自己免得自己被那兩個哥哥荼毒。


  從有記憶以來一直都是這樣。


  「伊諾?」他的二哥率先發現了不對勁,用著那雙顏色比他還淡了點的藍眼望向他。「有哪裡不舒服嗎?」


  聽到了二哥的話,伊諾克抬起手,發現自己的臉頰摸起來濕濕的,呼吸也有點不順暢的感覺,眼前的景色如同要被水淹沒一樣的模糊。


  眨一下眼,原本擔心自己的二哥從面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用繃帶纏住了雙眼的二哥。


  「伊諾,真的有哪裡來的小鬼頭欺負你嗎!大哥現在就去幫你伸張正義!」


  看起來帶一點怒氣的大哥挽起袖子作勢就要往外走,在下一個眨眼的瞬間卻是跪在地上痛哭,臉色看起來憔悴了不少。


  「伊諾,姊姊在這裡,跟姊姊說發生了什麼好嗎?」


  他的姊姊走到他面前,蹲下來握住他的雙手。


  「不是,姊姊不在這裡。」伊諾克看著他的姊姊,同時搖了搖頭。他的姊姊這時候看起來還跟他記憶中的一樣。跟自己看起來黯淡的灰髮不同,姊姊有個一頭從媽媽那裡繼承來的漂亮金髮,耀眼得讓人無法直視,「姊姊不在,而且我離開大家了。」


  他抽回了被握住的手,往後退幾步。


  閉上、睜開。


  簡單的一個動作後,他察覺到自己的視線高度與剛才不同。畢竟八歲的小孩與28歲的男人的身高完全不能比較。緩緩抬起頭,在痛哭的大哥與坐在椅子上的二哥之間,姊姊靜靜的躺在那裡。那頭金髮這時候看起來不如記憶般閃耀,反而像是人造的頭髮一樣。一襲白色的洋裝,幾朵人造的花落在上面顯得格外鮮豔。那雙溫暖的手不曾再觸碰自己,每當兩個哥哥鬥嘴時也不再有人出來喊停。沒有人會再用溫柔的嗓音叫著他的暱稱,將他擁入懷中,任由長髮輕搔被抱著的他。


  「大哥、二哥,還有姊姊。謝謝你們,還願意來夢中看我。」與那個感謝不同的是他不斷退後所拉開的距離。「我該醒來了。」


  鈴聲劃破整個空間,伊諾克立刻張開眼,伸手按掉了手機的鬧鈴。包裹著自己身體的不是家人的溫暖,而是協助拿非林防衛工作而得到的制服外套。自己身處的不是過去曾住過的住家,而是觀星公園裡某個還勉強可以替他遮風避雨的涼亭。沒有家人的鬥嘴歡笑聲,沒有人輕聲喚著他的小名,有的只有他自己的呼吸聲和細微的風聲。


  以及他哭紅了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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