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安

仲安



  返家時看見女人將自己擺成一條擱淺的游魚,褪色的裙是曳著的尾巴,長髮膩結,彷彿新做的麵條。他很小心很小心地喚:娘,聲音砸破一屋寂靜,她彈起來注視著他,嘴型誇張:「啊。」

  「得了半斤豬肉,晚餐吃,吃不完的再醃起來。」他一邊想:至少今天不算太糟,女人只是瞪著大得過分的眼,目光殷切,稚童討奶似的跟著少年的手移動,他從懷裡掏出一塊油紙包著的糖,掰成兩半,麥色的糖和麥色的手幾乎要化在一塊。鹽巴、外頭採的香葉、帶辛辣味的木皮磨成粉,他把得來的肉醃在小罐裡,聽女人小心翼翼咂吧著糖發出的聲響,語帶含糊,「你爹愛吃,也留些給他。還要買一碗……」

  「還要買一碗溫酒。」

  「嗯。」

  爹好甜口,村口的桂花樹摘些花釀蜜,可以做成酒釀桂花甜雞蛋湯,再烙一些餅,揉餅時要摻麥芽糖;他不能吃辣,炒菜時不能放辣子,只能輕手擱一些胡椒……少年彎腰去以平匙扒鬆一鍋麥飯,水氣蒸騰,把他的鼻尖烘得滴出水珠。一匙匙舀起飯餵進女人口涎幾乎要失禁的嘴裡、接著塞兩塊蒸肉,提前醃下用以過冬的醬菜很小心地攤在碗中。

  她盯著碗底的肉:今天有肉啊,小昭。

  「嗯,老闆稱讚我幹活幹得很好,多給了我不少錢。」

  再一口,好嗎,就最後一口。對,最後一口,嚥下去,娘,喝一口水,別噎著了。肉?對,今天有肉,我留了一碗給爹,不用擔心。

  吃乾淨以後她慢條斯理捲著自己的頭髮。少年收拾好碗盤,起身去屋外打水,天色已暗,他就著月光看自己在井底的倒影。


  「娘,我今日聽到一樁新聞。」

  他自屋外進來,一雙小鹿似的眼神黏上衣袖。滿月周圍透著很淡的光暈,柳仲安背著森冷的光,看著母親一瞬之間退化成為少女的眼神,揚起笑容,裡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逐鹿城若家的少當家娶了續弦夫人,兩人的孩子今日剛辦了壽宴,排場盛大……」


  他從小沒有父親,隨母親姓柳。因為在日光最盛之際降生,取名為昭。沂水柳家是不幸的一脈,人丁單薄,到母親那代更稀薄地幾近斷絕,豈料父兄還平白無故遭了死罪……她勉強逃出生天,轉往南方落腳之際結識商隊,領頭那人清逸俊美,人皆喚他若當家,自都城而來。很快地兩人相戀,她發現自己懷上身孕之際,男人卻是去了都城,自此一去不返。


  ──母親一直在等一個永不可能實現的諾言。她慢慢脫去母親的外殼,收回觸到邊緣的足尖,退回花樣少女,最終退回嬰孩。

  是柳昭一步步逼得她退回去。是他為了活下去拜入惡徒門下、雙手沾染葷腥,拿堆在自己身上的忌憚,換得若家當家早已大婚、開枝散葉的消息,他用拿起了便放不下的刀捅進生養自己女人的胸膛。


  ──那晚名喚柳惜惜的寡婦自縊在臥房梁上,距離她發瘋已經過去五年──女人遺留下來的孩子名喚柳昭,年十五,葬了母親後,便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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