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和五年七夕

令和五年七夕


氿慕對亞洲文化沒有太大的興趣,除了日本,和所有對東亞島國情有獨鍾的旅客同樣喜歡一排排延伸無盡的鳥居,和據說穿越就能到達神域的含義。在那裡,時間是凝滯不流逝的、寂靜得連一點風聲都無從聽聞,彷若世界獨剩自己一人。不過如果自己認真想要尋找那樣的世外之地,站在自己左斜後方這個低頭擦拭眼鏡的人一定會寸步不離地守在身邊的,所以鳥居後的世界會剩下他和伊粟,在只進不出的神域裡執手不離。


「你怎麼總是喜歡站在我後面。」氿慕看他收起眼鏡布才開口,讓出一點位置讓人能與自己並排,「這樣我看不見你,小羊。」

「站在旁邊你也看不見我,單純的西里爾先生。」伊粟在他提起後才察覺這似乎已是融入呼吸的舉動,作為一個過度保護的助理,站在最能迅速反應對方需求的位置在許久之前就成為習慣。


另一方面,喜歡那個位置的理由或許和氿慕一樣,那就是能很好地將眼前人的一切收進眼底。


聽見助理語氣淡淡的吐槽,嘴上這麼說還是自動自發向前,肩抵著肩、以一種「這樣可以了嗎」的眼神看著自己,男人勾唇笑笑沒做回應。寬大衣袖下的手不動聲色地牽住了他,像是突然固執地試圖將人留在如此貼近的距離,小助理面色如常、心下大概對於沒有辦法自後方護著他而心生些許彆扭。氿慕漾在嘴邊的笑意越擴越大,也不特別安撫,只側過頭在因為深膚而看不清泛紅的耳邊低聲問道:「要不要去看鳥居?」

「鳥居?」伊粟對那些刷舊紅漆的木柵欄沒有太多認識,只看過網路上幾張延伸入林的藝術照,深紅色木質的門狀建築一扇扇排列,在寧靜無聲的樹林裡醒目而莊嚴。他沒想過西里爾先生會喜歡這類看著就富有禪意的東西,不過去逛逛也並無不可,便點頭應下,「我們要在八點前回到這裡,煙火表演是八點開始。」


「哦,說不定那裡也看得到。」氿慕拉著他興致勃勃地擠出人群,竟是絲毫不留戀提前佔好的最佳觀景處,「小羊,你知道中國的七夕傳說嗎。」

「飛到銀河上的那個?」伊粟由他領著路,努力保持在並排著男人的位置,沒有同往常那樣任由自己落在後頭,「西里爾先生,我要跟不上了。」

「你好慢,小羊。」氿慕回過頭,墨色雙眼亮得像是乘載整個星空,說出口的卻不是什麼好話:「床上也一樣慢,快一點。」


「如果我和傳說一樣飛起來的話,你這樣是追不上我的。」

「!」助理先生憋著一口氣,邁開了大步。


氿慕卻跑了起來,紮起的小馬尾一晃晃地像是下一秒就會散開,伊粟單手扶著隨著跑動起伏的眼鏡,恍然覺得自己是隻咬餌的魚。被當成餌料的人渾然不覺,跑得既放肆又囂張,完全沒顧身後的魚跟不跟得上,永遠都在他前方兩三步之外,當伊粟覺得快要抓住的時候又一下竄遠。幾次之後他決定收回對魚餌的不正確評價,這人可太會釣了,伊粟想,下次不能讓他這麼無法無天了。


會把魚累死的。


最終氿慕停在神社後方稍遠的一處山坡,獻寶似地將自己發現的秘密景點展示給眼前原地踏步以平復呼吸的助理,自己分明沒有特別鍛鍊卻大氣都不喘一下,大概是與生俱來的不公平。他看起來很開心,可伊粟環顧四周並沒有發現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僅有一座紅漆斑駁的鳥居靜靜佇立,勉強要說哪裡比較特殊,大概是這座鳥居和見過的旅遊照不同,並不是好幾個排成路徑,而是像被誰隨意擺在這裡,孤拎拎地一個。


伊粟心下一抽,扭頭去看正在整理亂髮的男人。


氿慕垂著眸專注將奔跑後有些糾纏的髮尾梳開,沒有和往常一樣隨意攏起、而是慢吞吞地分成幾束,嘗試編起麻花。不算長的頭髮編起來難度大得多,又沒有鏡子,總是進行到一半的地方又散開了。最後他放棄嘗試,像是一直知道伊粟在看著這邊似地掀起一點眼皮,帶笑撒嬌的視線就洩了出來——又是釣魚,又在勾引——作爲一隻稱職咬餌的魚……不,作爲認真照顧老闆的助理,伊粟湊過去替他打理好髮型,還握在手心輕輕地拉了拉,「西里爾先生,你有小辮子在我手裡了。」


「哦,那怎麼辦。」氿慕順勢向後靠,又回到肩併著肩的姿勢,將雙手繞上他背部整個重量都壓了上去,硬生生將人壓低自己半個頭,「負責吧,小羊先生。」


本來就會負責。伊粟張口正待反擊,就聽見遠處傳來陣陣炸響,伴隨星火引燃的彩光,他們終究還是忘記了在八點前趕回神社。幸好氿慕似乎早就知道半山坡上視野更好,也沒有四周擁擠得連轉身都格外費勁的人群,只有一座安靜的舊鳥居。


絢爛的煙火直衝高空,在深藍無雲的畫布綻放無數紋樣,他知道這個時候氿慕的雙眼一定睜得很大,足以映照整片盛放的花。那些炫目的、耀眼的彩光,混著煙火爆裂起伏的 劈啪聲,氿慕緊緊貼在他背上的胸膛似乎跟著傳出某種悶響。


砰砰,砰砰。震耳欲聾。


「我們過去吧,小羊。」煙火還在持續,氿慕就無骨似地從他身上滑了下來,手指著那座鳥居:「我想過去。」

「過去哪裡?」他拉住氿慕,敏銳地在對方眼中又看見奔跑的慾望。不擅運動的魚實在不想再來一次,分明是被燦爛花火照亮的背景,卻被他品出一點洶湧海面的意味來,「你想穿過那個鳥居?」


「哦,對啊。」緩坡距離那座高大突兀的木造物還是有些遠了,區區一雙手是拉不住他的,但是氿慕愣是沒有跑起來,「那我們走過去吧。」


「幼稚的西里爾先生。」伊粟這一次還是差點落在後面。

「是童心未泯,童心未泯的西里爾先生。」氿慕上了坡,毫不費力地越過。


那不過是一座被幾根粗木棍架起的東西,作爲一個敷衍的門、一條能從前方直視後方的分界,氿慕在走過去之後就回了頭,朝面露茫然的青年伸出手,一下就將人扯到了自己這邊。我們沒有穿越啊,他的語氣有些可惜,又隱隱帶著慶幸,果然傳說都是假的。


什麼傳說?伊粟跌進那個充滿熟悉與嚮往的懷抱,雙手本能摟住了他的腰,然而氿慕那一下拉得太猛,重心不穩之下兩人就著這樣糾纏的姿勢一起跌在柔軟的草皮裡,袖子和褲管都沾上了好些深棕色的泥。煙花明滅的光照下氿慕笑得像個孩子,以一種惡作劇得逞的姿態告訴他,聽說鳥居後方是神的領地,進去了就得永遠留在那裡。


「哦,結果我們只是走過去而已。」氿慕說,仰頭看著正面與背面一模一樣的鳥居,「小羊,你這樣會被我賣掉。」

「怎樣會被你賣掉?」習慣於他前言不搭後語的風格,伊粟拍拍草屑跟著坐好,一點沒想起自己的潔癖,「西里爾先生,你還想把我賣掉。」


「什麼都不問就跟我走的話,你會被我賣掉。」

「那我會像那個陶瓷娃娃的日本傳說一樣,每天都回來找你。」


「……那先不要。」氿慕怕鬼,鬼故事也算。


他們肩靠著肩、屈起的雙腿近得能輕易就碰在一起,在鳥居後方看完了一整場煙火,那座分隔神與人居所的標的物似乎真正起到了什麼作用,平時仍有零星幾名遊客經過的山坡此刻愣是只有這倆,享受了整晚不被打擾的寧靜。表演進行到尾聲,氿慕才像是終於心滿意足,歪頭靠在他肩上哼起了詩——


別走在我前面,我無意追隨;


別走在我後面,我未必能帶領;


請走在我身旁——


誰要當你的朋友。伊粟勾勾嘴角率先站起,伸出手給懶惰的男人借力,又領著還意猶未盡的傢伙往回程的方向去,氿慕一路上哼著歌,小辮子一晃一晃地,他卻空不出手抓住了。


一路上,他們都是並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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