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存在的時間
宮城宗太沒有死。
至少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他們只是換了一種生存方式活著,存活在生者的心中、存活在世人的記憶裡——這是盂蘭盆節假期作文裡常常會提到的一種說詞,從父親逝世之後他就對其耳熟能詳。直到他被浪濤帶回岸上、濕漉漉地走回家裡、被悲傷再次淹沒,卻發現沒有一個人能與他重逢,宮城宗太才曉得:原來我死了。
他的遺骨被收斂得很好,火化了,葬在爸爸旁邊。宮城家之墓比他們家要小得多,鱗次櫛比地塞在看不見海的地方。
不過那不重要,至少家裡有他能待的地方。
奶奶、良田、安娜和他擠在媽媽開的車上,搖搖晃晃但平穩地駛向公墓。很遺憾地,宮城宗太總是想不起來從自己家怎麼走到那個地方,畢竟他只能跟著家人移動,而良田總是不願意看清楚去路、安娜則是往天空和海投注目光,奶奶上車就閉眼假寐,母親的視野則總是在後照鏡上。
人們煞有其事地談論怪力亂神,死了之後才知道所謂的世上有鬼的真正答案。
宮城宗太也見過不少,可惜沒能看見爸爸和爺爺,大概是成佛了吧?有些能夠交流,有些則是死得太久,形貌慢慢殘缺了,像各類故事敘述裡的那樣,他能用肉眼判斷出來「祂正在消逝」……肉眼?嗯,反正他看得見,怎麼說都好。
有些事情和故事情節大致相同,有些事情又跟怪談扯不上邊。
例如他再怎麼努力都不能夠推動家裡的盤子、關不緊任何一個水龍頭。連敲一敲風鈴這種事都辦不到,遑論在無人之境幫任何一個人揩去眼淚呢?當他死了以後也流不出眼淚了,所有的水珠都從他的指間穿過,自來水、汗、眼淚、雨,風和落葉,還有往常會衝向他胸膛的弟弟和妹妹,都從他之間穿過,他變得像是時間。像學校上課導讀的散文曾提到時間會抹去人的眼淚。
媽媽把臉埋在臂彎,安娜拉起衣領遮蓋住臉,良田用枕頭蓋住自己,奶奶看著一切,乾澀的雙眼有豁達和長嘆。他作為中途離席的失格隊長束手無策,無數次為此徒勞地擁抱,然後他加入了時間。
奶奶加入了他,與他對望後很快地釋然、很快地消逝。宮城宗太想:這或許是奶奶的性格所致,又或者是老人家活得夠長,對生死和家人有足夠的體察。而他放不下,所以被困在地上?
沒關係,那不重要。至少現在他有了大把時間陪伴家人,即使宮城宗太發現他的陪伴終究對他們來說只是虛無的空白,久了又似乎能從短暫的水光中看見自身的倒影。
有些事和故事情節大致相同,有些事情和溫馨的超自然現象或可比擬。
例如他開始能藉著風碰到風鈴、能藉由被放大的水聲提醒家人年久的浴室又漏了水。
宮城宗太有了大把時間觀察家人,舉個例子:有時候安娜能看見他。
事實上,他們歷經了無數次對上了眼的時刻,只不過所謂的相視對望似乎也就那樣。人鬼疏途,他發現後的一切舉動對安娜來說似乎是難以交流的,或者是生人不可覺察的。安娜能看見他,一開始會瞪大眼睛,接下來這個女孩接受了他,也接受了不管他們怎麼嘗試都沒有辦法交集。當生人對這件事的熟練度遠高於亡靈,宮城宗太只感到揪心。
宮城宗太想問她:爸爸離世時妳是不是也看見了他?
然後他猜,是吧。當時他想,安娜只是太小了,不理解死亡的意義。
現在的他也不能理解,畢竟他也還算是活著,只是成為了時間,成為一種無形的實體。時間陪伴人走很多的路,時間能抹去他們的眼淚。母親仍是他所熟知的母親,良田則是變得不像良田了。或許這正是所謂的時間,它們挾帶變化和成長既緩且快地穿梭。
爸爸去世之後球隊教練曾經點名他起來勉勵:宮城同學的父親去世以後他就成熟了很多,大家要學學他的脾氣。幾個同學的目光就變得有些難以解釋,當下他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事後也來不及辯駁。
心思細膩的良田又怎麼辦呢?在他死去沒有太久的日子,宮城宗太發現自己像塊陰影與巨石壓在弟弟身上,看著他在良田身上留下的痕跡。良田在前拔足狂奔,追逐明明在後方跟隨的自己,又像被自己押著前進。
有些事如同故事情節,有些事情既現實又超自然,就像殘酷的時間並不會抹去人的眼淚,只會讓人眼眶乾澀頭腦發緊,憋著一股勁咬牙前進,久而久之麻木了就不再因同樣的事情哭泣。
他成了順著時間流向的鬼魅,又在長河裡眨眼之間完成超距的變換,看著一夕成長與老去的家人,來到冬季會下雪的國度,又成為時間,看著殘舊的風鈴發出的聲音慢慢變鈍,老化的水龍頭被逐漸增強的力道擰得牢緊,年齡已經比自己還大的弟弟身高加上頭髮造型總算超過沒有影子的自己。
活著的人有時候被逝去的人追趕,或者追趕逝去的人卻徒勞無功——和許許多多故事情節一樣;他追逐父親,父親追逐他,良田追逐他,他追逐著良田。
宮城宗太搭上宮城良田的步伐走往樓頂,挾著無法變弱的風被摜進弟弟的顴骨,乘著落雪混入傷口,成為細菌踏入真皮,和傷口的發炎反應一起腫脹。他貼牢紙箱上的膠帶,又按牢了二手機車上的同款,然後跨上機車後座。
宮城宗太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消失,但他將能與心繫之人相遇,並能抹去他們的眼淚,成為被跨越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