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事》

《他人事》




天海一月站在那座日式宅邸前,斗篷鬆鬆地披掛在肩頭,路上行人不多,但凡是經過都對他那身漆黑軍服及帶些洋人風貌的深邃五官投以矚目。

一月再度嘆出一口氣,若不是這位突發奇想的長官爺爺是父親舊識,他也不至於接下這份麻煩差事。上週的狸貓半妖見面就佈了妖術,只得開揍;上上週在賭場當用心棒的半吸血鬼也是見面就不服管教,也揍了。

要是每個成員候補人選都得挨一頓毒打才會心甘情願聽自己指揮,那這隊伍也真沒意思。一月在內心暗自決定,要是今天這位也得挨打才能好好講話,他回去就先遞三週的公假申請。

過不過其次,重點在於決心。



「啊、你好。」

諾大和室中,胡桃色半長髮的少年朝一月點頭致意,帶路的傭人肩膀微微顫抖著,含糊地向名義上的山名家三少爺問候兩句就迅速退下,少年像是不太適應這樣的場合,站在木桌旁遲疑了一會才坐下,一月注意到與和裝有些不搭調的黑色手套,他往對方左手瞥去一眼。

「天海先生,我是山名白群……姑且還是人類。」

注意到他的視線,少年苦笑著問候。

「真湊巧,我正好不算人類。」

頂著少年困惑的神情,一月勾起了嘴角。

先前信差到訪山名家時,已傳遞過三子即將被十紋徵召的消息,這替一月省去許多說明前置,入座後便直奔主題,「詳細狀況先前通知過,我代表的僅僅是我所在的隊伍,如果我們雙方都同意,那麼你就會被編入特殊作戰小組。」

「天海先生的隊伍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一月想了想,實話實說:「人類少,工作重,運氣不好就在生死線上掙扎。」

「聽起來有點艱難。」山名點點頭,似乎也沒有被嚇退,他接著問:「人類少算是一項好處嗎?」

「如果你在某方面跟常人有所隔閡,這就是好處了。」

看著少年若有所思的神情,他知道今天大概到這就可以確定下來了。

「不過,作為長官,我得知道下屬與怪異間的關聯。」

「好的,那麼,我該說什麼才好?」

「隨意,講你願意講的吧。」

神隱、怪異事件,哪一件都行,他想對方應該不至於說出中間七年的空白,這是對方的選擇。

「資料上沒有嗎?」山名握著茶杯,若有所思。

十歲因神隱失蹤,十七歲歸來,於南方郊外獨立解決一樁怪異事件。

資料上該有的都有,但要讓那幾行墨跡就概括了一人的人生,則顯得有些乏味。

「如果你願意讓這份文件直接代替你本人,那麼我不在意。」

「我說的和上面紀錄的有出入呢?」少年露出微笑。

「要和我一同共事的是你,不是這幾張紙。」

一月將茶杯放到一旁,手上帶來的資料正面朝下放在桌上,似乎並不打算在對方面前翻閱。

「……好吧,該從哪裡說起比較好?因為我也不知道天海先生想聽什麼,就從最開始吧。」



所謂神隱,即是把無法解釋之現象塞入名為神隱的箱子內,蓋上不再觀看。

從出生便體質虛弱的孩童在十歲時失去蹤影,孩子的母親泣訴著孩子遭到神隱,周圍為了這樣的不幸哀嘆,也有人寬慰著那傷心的母親,說孩子只是被帶去神明的身邊照料,那好歹比持續受著病痛的折磨還要舒適些。

被殺了、被吃了、被獻祭了。種種更加殘虐的敘述方式也能用於解釋名為神隱的詞彙,可人們偏偏選擇了最為曖昧不清的方式,令普通的悲劇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在人口間博得聲聲嘆息,隨後飄渺無蹤。

僅僅是被放棄治療的那孩子死去了,事實不過如此蒼白無力。

「……在將死之際被怪異撿到,我至今依然不明白她要什麼,可能是看我快死了覺得有趣,所以她才把血給了我。然後被路過的山神拯救,後來我就留在那座山內向山神學習,例如刀法以及怪異相關的知識,現在想起來,我針對怪異的刀術卻全是由怪異處習得,確實有些矛盾。」

「後來……」

敘述得忽快忽慢,山名眼神有些恍惚,像是沉浸在一場久遠的夢境,半夢半醒。

天海安靜地聽著,鋼筆筆尖停在資料紙上,留下一滴墨跡。

「後來,我就被送下山來。」

十七歲那年,曾經被神隱的孩子回到了家中,鄰舍間低聲議論著,喪子的可憐母親忽然之間又顯得不是那麼可憐了,她現在是經歷過神隱的、不知道還仍否為人之物的母親,親戚上門的時間少了,過去在鄰里間傳過一時的悲涼故事走了調。

「母親變得越來越不正常,現在她已經看不到我了,我在這裡是陌生人,是遠道而來的訪客,是兄長的商業夥伴……諸如此類,但無論身分怎麼改變,我始終不是我。」

山名輕皺眉頭,語帶困擾,手指輕輕敲著茶杯的邊緣,杯中茶水並未減少半毫。

「原來如此。」一月環視房間,接著是庭院,發出一聲低笑,「這就是今天這裡的傭人被清空的理由吧。」

「是的,他們都怕我。即使之前我從蜘蛛巢穴中救回了大哥的獨生女,那也改變不了我在這個家裡的突兀感。」山名老實承認。

那是長官最先注意到山名家三子的事件,也是一月手上這份資料中佔去最大篇幅的內容。

連續失蹤案交代至十紋管轄中,但在負責人員趕赴現場時,事件早已了結,倖存者大多早已逃離那座廢棄古宅,怪異的屍首自關節處被節節俐落地斬下,散落一地。根據現場六生所言,即使手中的刀散著強烈妖氣,少年本身卻感覺不出妖氣。「過於熟練,令人毛骨悚然。」報告末尾如此評價。

常理而言,若非受過訓練不應對怪異如此熟悉,人只會在生活經驗中習得與人之間的打鬥,但對於構造完全不同的生物時則容易因無經驗造成反應速度下降,可名為山名白群的少年卻跳脫在這常理之外,行動就像訓練有素的士兵,還是針對怪異的。

一月對於所謂的山神起了興趣,但對方既然不提,他也就不妄加揣測。

自然環境中,沾染上人類氣息的野獸幼崽甚至會被血親殺害,經歷文明開化,可人也依然不離以兩足站立的野獸,會為了鞏固社會而驅逐異物,只是更為文明,也更不帶血。他在這座宅邸所經之處皆聞到恐懼以及愧疚,但那不是對方現在需要知道的。

「我平時住別院,今天因為不能在天海先生面前丟人,所以才被叫到主屋來。」他短促地乾笑幾聲,一下子手下施力沒了輕重,茶杯翻倒,滾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未被品嘗過的茶水已經涼去,自桌緣瀝瀝向下垂落,「請別介意,反正那個杯子等等就會被丟棄。」

「真是浪費。」他涼薄地評論,將鋼筆蓋子蓋起,收回口袋,「你確實適合我們隊伍。」

「其他人也跟我一樣受人排斥嗎?」少年清秀的面容上笑意有些刻薄。

「這個你得自己問他們,每個個體對於排斥的定義或許有所出入。」一月語氣平靜,忽略過那股沒收斂完全的惡意,「不過至少這既不是困境也不是悖論,只要把所有人都放在對應的位置上,或許就會出現解法。」

「我不明白。」

「五取蘊即苦。」一月想起與自身血統相關的惡業,或者用更古典西式些的說法,那是從存在那刻便已背負的原罪,但他不信這個,即使本身便是異於常人的血統,超脫常理之外的存在,但他不信命,更不信神,「我的直屬上司恰好是信奉這些的人,他對於極端的執念以及伴隨而來的發展富有興趣,你可以當這是一場大型人間實驗。」

「……那我會在這裡擔任什麼?」

「求不得。」

他察覺青年的目光猛然聚焦在自己臉上,似乎透過自己看到什麼故人,或者曾經有什麼人和他說過同樣的話。

「你曾經差些成為惡鬼。」

山名的眼底透出光芒,像被逼到窮地的獸,隨時會衝上來噬人,再開口時,他嗓音有些陰暗嘶啞,「這也知道了?果然想瞞過專業人士有些難度,是嗎?」

「確實,我死過一次。那時候確實應該是死了,只是被妖怪的血液硬拉回來,頭很痛、全身都痛得不可思議,短暫的瞬間,我很餓,就像什麼都吃得下去──」

一月看著山名最後那無聲的口型。

並不意外的答案,不如說再合理不過。

「天海先生有過憎恨他人的經驗嗎?」

「沒有。」

「那可真幸運。」

「這也就得看你怎麼定義幸運了。」

他們凝視著彼此的眼,在其中看到相近的答案,一同笑了起來。

「我想過不要那麼執著,理智告訴我,每個人都有難處,不應該將自己的痛苦加諸他人,但是,這樣一來,我完全不知道如何面對這份負面情感。為什麼必須是我,為什麼我不被需要……根本不知道自己能怪罪誰,所以沒有緣由、也沒有目標的感到憎恨。」

最後那句話出口之際,像是恐懼著什麼,少年用力摀住自己的嘴,斷續沉重的喘氣聲悶碎在喉中與指間,一月沒有上前,他坐在原地,等候少年自己緩過。



……喜歡、我是喜歡的。

宛若詛咒的獨自低語被他耳尖地聽了去,可笑又可悲的謊言,但不失為一種決心。

……我、喜歡一切活著的東西。

一月沒頭沒尾地想起棺木中父親遺體胸前擺放的那枝白百合。



「一念成魔,這正是『我』的真相。我弄不懂最終自己最終為什麼沒成鬼,也不能確定等再一次發生還能運氣那麼好沒跨過界限,祂送我離開,說讓我體驗作為人的生活,可是好難。」

一月看到山名露出困擾的笑容,那樣的神情對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而言有些早,雖然他自己也不確定真正的十七歲該是什麼模樣。

「好難啊。」他又說了一次。

一月想了會,輕輕點了點頭。他偶爾也覺得這挺難的。

「我想要的,必定不會實現。」山名短促地發出兩聲怪笑,神情開始顯得不耐煩,「想要留下來的時候就會被趕走,想要走的時候就會被強制留下。」

「想活的時候也只能死。」

厭死卻也厭生,對他人夾雜羨慕與嫉妒之情,最後也只得將這些一概埋葬於理智之下,不再檢視。

「天海長官。」少年笑著,眼底卻像團燃燒的火焰,「你能救我嗎?」

那也不是求救,只是純粹無處發洩的怨恨。

「我救不了你。」

天海開始揉捏那疊記錄著真相的紙張,讓其皺成一團,最後緊緊捏住,那紙團在高溫中迅速變黑,最後成了一團灰燼。張開手,窗邊飄進的一陣風就將一切吹得沒了蹤影,只餘繚繞鼻尖的一絲焦氣,有些刺鼻。

誰也救不了誰,特別是不願自救的人。想要得救才能接受他人的救助,若只是單方想救助他人並無法成立,那將是沒有任何一方能夠如願的荒誕悲劇。

「但我可以殺了你。」

一月平靜地敘述,好似已然習慣。這種握著他人生命的工作,他也不算喜歡,就算血緣如此,教育依然使他保有基本的理智及道德概念,僅僅此處湊巧需要一個人替這些遊走在界線上的生命做出一些擔保,總得有人去做討人厭的工作,擔起令人厭煩的責任,而剛好是他。

「既然我是你的長官,那我便有替你收爛攤子的義務,想欺騙自己便去欺騙,想恨便去恨──直到死亡那刻,你愛怎麼活著就怎麼活著。」

他放下一紙契約書,準備離去。



生、老、死、愁、悲、苦、憂、惱、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沒一個好的,但活著本來就是一件爛差事,所有人都在泥濘中掙扎著吸氣使自身不至沒頂。

眼角餘光瞥見後頭的少年握緊那張紙,好像笑得肩頭有些發抖,一月也懶得再加關注,他拎起斗篷走出那座宅邸,外頭正午陽光正烈,他瞇起雙眼,避開大路從暗巷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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