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騎士】愛
灕※漫畫全進度、些微小說劇透(但應該不影響)
※主要角色死亡,活下來的人有限
※OOC都是我害的
※字數9433
OK?
↓
.雷姆
雷姆用斧頭砍下猛獸的頭顱。斧刃切開血管,黑色的血液噴濺出來,從他的臉頰旁邊擦過掉落,草地從被血濺到的地方開始發黑、溶解。死亡的猛獸轟然倒塌。陰影罩臨在雷姆的面容上,他冷漠地側身閃過,倒下的猛獸讓草地產生震盪。
他俐落地用斧頭剖開猛獸的胸膛,雖然戴上手套,但他還是盡量避開劇毒血液,並從溫熱的脂肪和肌肉中取出心臟,彷彿回到了他還是個熟練獵人的時候。
突然間雷姆心想,這就是隊長面臨過的。巨大的、迎面而來的命運。像是水車不斷轉動,沒有人能夠伴隨且幫助自己,這條道路上只有自己,就只有自己。即使被嘲弄、被諷刺,被說不可能做得到,沒有人會肯定自己,也沒有人會相信自己能夠成功。
這是過去的雷姆,擁有天賦與可能性的他未曾面臨過的事情。
──無力感。
現在是正午,這種猛獸只在正午出沒,他為了等這隻野獸,已經在附近蟄伏了五天。幸好現在是春天。春天相對溫暖,露水沒有冬天那麼冰冷,也沒有惡魔的屎。
春天還擁有魔力。
他記得恩克里德獲得上級肯定的那場戰爭,人們呼喊著狂人小隊,或是瘋子小隊,應該某場是對敵國的戰役。他對一切的記憶都很模糊,因為他從來不曾放在心上過。
那些日子蒼白無力,唯一記得的原因是人們呼喊了恩克里德的名字。他是狂人小隊的隊長,雷姆立下的功績算是恩克里德的功績,恩克里德的錯誤同樣算做是雷姆犯下的錯誤,軍營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但恩克里德不常犯錯,他是那種將所有的時間運用在訓練上的人,即便有人試圖耍詐讓他犯錯,也不容易找到那樣的空隙。他們當時最常用的說法是侮辱那張好看的臉,說他靠對隊員賣屁股來維持榮譽。
在軍隊裡,雷姆達成的功績和雷姆犯下的錯誤相差不多,這也許意味著如果傳言屬實,恩克里德有可能欠他很多次屁股的使用權。大概吧。雖然他沒那麼在乎。
附近搖曳的枝葉將雷姆從記憶中喚回。他瞇起眼,把心臟放進準備好的牛皮袋內,舉起斧頭朝獵人小屋走去。那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日子了。
時間流逝的非常快,幾十天、幾百天、幾千天就這麼過去了。無數個春季和冬季更迭交錯而過。在這幾千天之內,他經常想著恩克里德。當時他獨自面對這樣的空虛和孤冷,一個人獨自前進了數十年,或者更多年。
擁有一個不被認可的夢想。
他終於面臨了和恩克里德同樣的困境,終於面向相同的東西。於是雷姆欣然接受了這個。和他的隊長一樣。沒有可以鬆懈的空間,只有向前邁進。一日復一日,每一天紮實地累積一點進步。他鼓起的肌肉除了刺青,又多了更多的傷痕。每道傷痕都代表了他的前進。
雷姆一步步向前走,持在手上的鮮血和心臟散發的惡臭和詛咒開始浸入他的肌肉且侵蝕他的心臟。但這就是必要的。這顆心臟和痛苦都是必要的。
這幾千天來,雷姆總是咒罵。對那些事物咒罵,用難聽的字眼侮辱他們。如此無力的混帳,虛耗那些與生俱來的天賦,讓自己的技能背叛自己。如果他能更好地掌握怪力之心,它就不會殺死恩克里德。
這是他咎由自取。所以他現在只能加倍努力。
日復一日的努力累積,成為雷姆邁向目標的基石。他的肌肉慢慢萎縮、骨頭逐漸疏鬆,他的部族技能可以延緩老化,也能以此為代價,辦到更多的事情。先是肌肉和皮膚、然後是骨頭和關節。當最後一縷灰髮從他的頭顱頂端飄落時,他已經是一具曾經名為雷姆的屍體了。
路過的冒險者和雇傭兵發現這具屍體。他們在獵人小屋裡找到一個空箱子,巨大的牛皮袋被施了魔法,裡面裝著數十顆仍鮮活的野獸心臟。
日後,人們傳聞這名西部獵人捕獲過最險惡的怪物甚至是巨人,在最深的叢林中孜孜不倦地研究某種不可能被實現的咒術,這種咒術的媒介是數十顆野獸心臟,只有在春天才能發動,十分講究。這是種連魔法師都會稱之為詛咒的技術。
.薩克森
最近,薩克森不再像是過去那個的冷酷暗殺者,他變得更圓滑也更執著了一點。近幾年來,他頻繁追尋卡門系列的遺物,有傳言說卡門的其中一把武器被魔法師擁有,魔法師將之改造,使其能夠發揮令人瞠目結舌的效果。
過去,恩克里德說過與魔法師相關的經歷。他曾經的隊長說自己親身體驗過那樣的事件。那個事件讓他在地下魔法師的洞穴裡掌握了第六感之門的技術。
但是為了掌握這個技術,他也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睜開眼睛。這是事後薩克森才明白的事情,當年他並不知道。
薩克森怎麼會沒有注意到呢?對於一個資質駑鈍、天賦平凡的士兵來說,隊長根本不可能擁有那樣超乎常理的進步。但當時的薩克森又想,那可是恩克里德啊。讓薩克森開始反思自己的未來,他未曾有過這樣的想法。看著一個沒有才華的三十歲男子,堅持不懈地向前邁進,海綿似的吸收所有能吸收的教學,像個八歲孩子似的躍躍欲試,最神秘的是,那些灼燒般的熱情總是感染自己。
聽說了那把短劍傳聞的薩克森潛入了一間警衛森嚴的貴族家內,在最深處的密室裡找到卡門系列的某把短劍。是貴族從一個魔法師手中奪取而來的短劍。傳聞魔法師想利用短劍復活他深愛的女人,而貴族抱有同樣的想法,於是他花費巨大代價從魔法師手中搶走了這把武器。
現在,這把經歷過許多故事的短劍被握在薩克森手中。他一觸摸到那把匕首,眼前突然被黑暗籠罩,一些冰冷的絲線宛如蜘蛛網纏繞到他的周身,絲線散開後,他隱約看見了恩克里德。不,嚴格來說,他看見的是過去。
那是個陽光鮮明的夏天,是野獸和猛獸繁殖的季節。恩克里德在經歷過一個單獨的任務後回來,他將不離身的雙劍掛在腰上,解下腳踝處的小刀、胸甲內襯的短刀,以及手臂上的護具。從天色來看是傍晚的時候,雷姆在攪動碗裡的湯,裡面有馬鈴薯和鹽巴、以及一些細碎的石頭,他一面抱怨一面吃飯。奧丁在營帳裡祈禱,克萊斯似乎為了主持某個賭局而不在,只有薩克森用小刀刻著一些他似乎不需要這麼做的道具。
薩克森對咒術並不那麼熟。但他的第六感突然發出緊急的戒備──那不是殺意,而是哀傷和懇求。他從帳篷的陰影下抬起眼,紅棕色的雙眼內映照出恩克里德的身影。他似乎正和路過的女偵查兵說了些什麼──薩克森記得這個女人,她對恩克里德有著非比尋常的熱情,也曾經短暫加入過他們的隊伍──然後他回過頭。
從薩克森的視角來看,恩克里德似乎是聽見了什麼,這使得他回過頭。
魔法短劍造成的黑暗布幕散開,恩克里德回頭後的畫面消失了,但薩克森不需要知道後面是什麼發展。他早已熟爛於胸。他的隊長忽然倒下,他立即衝上前去,比就在恩克里德身邊,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而驚慌失措的芬還要快。
薩克森用雙手環抱住他的隊長,慣於暗殺的手去探恩克里德的鼻息。
恩克里德死了。
薩克森頓時間感到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原本隱隱燃燒著的火焰倏然熄滅,像是木炭底下的餘燼被潑了一盆河水。他眼前的未來、他的前路,全都消失了。熱情的指引者不在了。
待在這個地方的意義在他懷中徹底消逝。過往所學的行事方式和身體的本能達成協調。軍營裡亂成一團,而薩克森就像是雷姆反覆強調的,如同來去自如的流浪貓,在當夜輕巧地離開了軍營。
卡門系列的收藏,與浪漫相關的那把短劍,據說一直沒有人找到其下落,直到最後一個擁有者的生命到達盡頭。
.拉格納
拉格納行走在冰川的邊緣,兩旁是散發寒氣的山稜,他的背後披著藍色的披風,在今早之前,他的身後是一支騎士團。他們有一個響亮而威風的正式名稱,但因為那件披風,有時也會被稱為湖藍騎士團。
成為騎士並非一件易事。正如拉格納曾經這麼告訴過恩克里德,技術、天賦、正確的揮劍方式、專注力和一切必要事物。雖然在教學上他表現得很勤勉,但過去在軍隊裡,他曾經以懶惰而臭名昭著。那是非常久以前的事情了。
當然現在他依舊是個貪吃的懶惰鬼,只是沒有人會再當面這麼稱呼他,畢竟這麼稱呼一個騎士必須擁有非同尋常的勇氣。如果要說現在的拉格納和以前的拉格納有什麼不同,那就是他擁有了一個確實的夢想。
正是這個夢想帶領他前進,來到腳下所踏足之處──藏在天然洞穴裡的冰川遊俠的廢棄據點之一。根據情報,在遊俠們拋棄這個據點之後,某個宗教團體佔據此地,並且在此召喚他們的神。
這個宗教團體信仰雙神,認為生命是由生之神贈與死之神的禮物,如果生前的貢獻巨大,會在死後擁有死之神的優待。而在生命還活著的階段,信徒可以透過召喚低階神靈來鑑定自己的成就是否足以成為死神的獻禮。
最後召喚失敗了,但是祭壇和媒介留了下來。拉格納效忠的王讓他過去探查,可以的話就把媒介帶回來。那是一面由黃金鍍成的鏡子,聽說可以看見人生中最重要的過去,足以當面獻給死之神的過去。
拉格納拋下他的團隊,孤身潛入廢棄洞穴──確切地說,他迷路了──在充滿怪獸的洞穴中,他熟練地劈砍斬擊,驚人的專注力和俐落而流暢的劍法,在無人觀賞的漆黑洞穴內展現出被磨礪到極限的技術。
最終他在祭壇的中央看見那面鏡子。寒冰鑿成的高台底下有不祥的召喚法陣,四周全是獻祭後失敗的屍體,其中一些已是枯骨,包含野獸和人類。
拉格納走過去,拿起那面鏡子。
他在鏡子裡看見了恩克里德的死亡。
在他們都沒有見到的地方死亡。
在某場大規模的戰役上,雷姆對付更加高大的巨人、拉格納應對弗洛克、奧丁在更遠些的地方、薩克森不在附近,克萊斯一如往常地躲起來,在戰場上撿拾可用物資。
沒有人看見小隊長死去,但這場對抗結束後,他們收獲了屍體。
班珍斯說,他們在戰場上遇見了從右翼壓過來的突襲部隊,是一隻被邪教團召喚並被魔法師訓練過的變異狼人。那不重要。恩克里德本不應如此死去,他的實力已經足夠在戰場上保住自己才對。
『他……犯了一個奇怪錯誤。』班珍斯似乎很困惑又痛苦。『他在戰場上回頭了,明明總是很投入在戰鬥上的人,卻突然回頭,然後長槍就這樣突入了他的心臟──』
夠了。也許這其中出了什麼差錯,拉格納不知道也不在乎,他判斷不出來,但他知道有什麼東西斷掉了。
那就是這支狂人隊伍的核心,維繫這支瘋狂隊伍的紐帶。最重要的是,他們失去了恩克里德。而他們不能接受失去恩克里德。
444小隊踏上分歧,沒有人阻止他們。
拉格納將鏡子取下,妥善包裹後揣在懷裡,輕巧的離開祭壇。
他在廢棄據點外遇到伏襲。宗教團體的餘黨仍然關注此處,他們無法容忍有人帶走媒介,即便那人是個騎士。
拉格納對付他們輕而易舉,但是他在隨後降臨的暴雪中迷路了。
他的足跡從洞穴裡延伸出去,停在一個隆起的雪堆前。
雪堆之後是斷崖,沒有活下去的可能。
.奧丁
奧丁成為神僕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
他是個以嚴厲著稱的牧師,對於主的弱小子民總是非常嚴苛,教導他們瓦夫拉式格鬥術,令他們能夠武裝自己。主對於子民的憐憫如此清晰可見,如何能讓弱者獲得與強者平起平坐的機會,那就是鍛鍊。不僅對關節、肌肉,甚至是意志。
使人印象深刻的是,這位名聞遐邇的神僕總是反覆提起某個名字,與主的名諱相比,顯得少了幾分虔誠、多了幾分鄭重。儘管他以對弱者施行嚴酷的鍛鍊而聞名,但在另一方面,奧丁曾帶著極其稀少的裝備登上聖山,只為了在距離主最近之處發下祈願。
恩克里德。
這幾個音節縈繞在奧丁的嘴裡,彷彿帶著一絲神性。他向他的追隨者闡述自己見過的實例。即便是弱者,只要經歷過足夠的鍛鍊,也能在被主拋棄之時獲得存活的方式。
奧丁在北邊大陸的蓊鬱聖山內,沐浴在神光中,心臟與大腦因違背戒律而劇烈抽痛。日復一日鍛鍊的肌肉能阻擋一部分痛苦,但是稀薄的氧氣是另外一種負擔。奧丁在聖山的最高峰虔誠祈禱,在毫無保暖設施的冰冷教堂內,不飲不食十日。等待一個奇蹟的出現。
他曾親眼見過的那種奇蹟。
無比孱弱嬌小的隊長,在透過足夠的磨練與苦難後,成為昂首闊步的偉大存在。
但即便是這樣的恩克里德,也還是回到了主的身邊。
這是第一次,奧丁想要把誰從主的身邊要回來。神聖的主啊,仁慈的、寬恕的、嚴酷的主,請將您身邊的小隊長還給我吧。他行走在此間,必能將更多的恩澤帶給世間。
奧丁鮮明地記得恩克里德死去的場景。他原以為當那萬不得已的一天到來時,至少會是在戰場上:血液會浸潤他珍愛的隊長的皮甲和手套,或許額頭上滿是驚險的刀傷、肩膀上插滿了箭。
結果主對他開了一個玩笑。
那是來自城市的委託,涉及某個奧丁耳聞過的宗教團體,他們侍奉不同的神,該團體中最著名的教條是「不能回頭」。只要站在他們劃定的領域內,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能回頭。通往死神國度的道路上,若是被背後的呼喚吸引而回頭,就會遭遇該神明的神罰。
任務地點在崇山峻嶺之內,附近散落著幾個村子。恩克里德並非單獨出這個任務,隨行的人還有貝爾,他在戰場上被恩克里德拯救過多次。他們之間似乎具有友誼,至少貝爾對恩克里德的態度很好。
然而回到軍營的人只有貝爾。貝爾的證詞十分奇怪。
『我們本來已經結束任務走下山道了,周圍沒有伏擊,只有我和恩克里德。』貝爾說道,『出發前,狂人小隊的隊員提醒我們注意具有信仰的牧師或者魔法師,所以我們在這方面很小心。但是到距離山腳下剩不到幾百公尺時,恩克里德似乎聽見背後的響動。』貝爾變得有點語無倫次,『我們以為是需要幫助的冒險者或是附近村莊的村人,但並不是那樣。畢竟當時我們已經遠離了目的地。』貝爾的手胡亂揮舞,『恩克里德──他……就倒下了。』
當貝爾去探鼻息時,恩克里德已經沒有呼吸了。他只能想成是他們不慎中了某種邪惡的詛咒,便將他的遺體背回來。
沒有人能接受這個說法。444小隊為此大肆爭吵,連4分隊長都無法完全控制他們。最後他們解散了,離開軍營。
那是數十年前的事情了。
最終,奧丁的屍體在神壇前被定時巡查的神官發現。他的神力已經散盡,但留下了神聖且強大的意念。
.克萊斯
克萊斯坐在吉爾平公會的公會長位置上。他不僅是公會的會長,同時也是城內最大沙龍的經營者。
吉爾平──如今也是個在業界內令人聞風喪膽的存在了──呈上這個月的報表。克萊斯看著上面列出的項目,十分遙遠的過去隨著字跡和數字浮現眼前。
他曾對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楚。當時在軍隊內,他處在一個滿是瘋狂人物的小隊內,雷姆、薩克森、拉格納、奧丁想要甚麼,他就會退讓。隊長恩克里德除了對練以外,沒甚麼想要的東西。有時他會想要武器或是一些別的東西,但他會用克朗換取。這不是說其他人就會搶劫克萊斯或是掠奪他,只是恩克里德確實和其他人不太一樣。克萊斯看過別的分隊,隊長命令成員交出功勞、物品都是稀鬆平常的事。但打從一開始,恩克里德就沒有這種念頭。某種層面來說,他的品性高潔到令人印象深刻。
恩克里德從來不會獨吞隊員的功勞。所以克萊斯才喜歡他。
所以,這就是他現在在做的事情:回報。就像是那時繞道阿斯彭軍隊後方游擊的建議那樣,那就是他在這隻隊伍裡的定位。恩克里德能控制那群瘋子,而他能說出讓恩克里德理解的話語。
即便今日他已經是十分龐大的盜賊行會的會長、甚至與全大陸最大的商團有緊密合作。偶爾,當他想起過往時,隨著湧起的那股鮮明怒意和錯愕,會讓他覺得自己還是那個444小隊的大眼。
開著賭場、在戰場上撿拾武器,透過斡旋和交易邁向夢想。當小隊長無暇管理除了他的瘋狂部隊以外的瑣事時,他會站出來,替隊長解決那些事。就像現在一樣。那並不是對於軍階的服從,而是某種敬意和回報。
吉爾平送上來的清單中,金額和項目都十分驚人。除了所費不貲,內容物也讓人感到十分不舒服──包括裝有數十顆鮮活猛獸心臟的牛皮袋、被詛咒的傳說中的卡門魔法短劍、從聖山上運下來的具有強烈意念的護符、以及一面被神性和詛咒沐浴過的染血鏡子。
這些足夠了。他總是負責善後。總是站在他們身後,看著隊長如何改變那些瘋子。現在他有預感,自己也即將恢復為這個小隊的一員。
即使在解散後的幾千天內。
克萊斯感覺到自己的身分慢慢轉變,他仍是盜賊行會的會長,也是城內最大沙龍的擁有者,無數的克朗堆積在他的倉庫裡。這些是他的成就,但幫他奠定基石的另有其人。真正的行會長不是他。這麼多年過去了,為了他真正的領導者,克萊斯告訴自己,他會把這些事情辦妥。
至今他仍記得恩克里德成為屍體被抬進營帳的畫面。老實說那畫面並不好看。他的小隊長似乎身重某種劇毒,可是所有人的飲食都由軍隊配給,即便是狂人小隊也沒有辦法例外,他和大家一起吃一鍋飯,卻只有他死去。軍醫和薩克森都不明白他的死因。克萊斯唯一注意到的,就只有隊長舀起一杓湯時,突然轉過頭,看了背後一眼。那裡什麼都沒有。
『怎麼?』雷姆調侃用拇指指著訓練場。『想來一發了?』
『沒事,只是好像聽見有人在叫我。』恩克里德放下湯勺,眼底迸出火花,『但這個邀約不錯。』
無論如何,在對練開始之前,恩克里德猝死了。基於這個原因,狂人隊伍在極短的時間內解散。失去了恩克里德,沒有人能夠左右這些狂人的去留。
現在,克萊斯看著那張清單,想起不久之前他曾在沙龍中取得某個藏寶圖資訊,他交代給手底下的人,與商團合作,最後得到一個最珍貴但卻也最奇妙的道具:一個護身符。
『它似乎只對特殊情感有反應。』商團主指出,她的動作優雅不帶有一絲多餘的動作,彷彿生來就是為了效率而生。『我的一名手下說,他看見了母親過世的畫面。』
『這聽起來並不奇怪。』
『他的母親死去時,他在軍隊中服役。他理當不該看見。』
克萊斯立即明白了。
他和這位與恩克里德有過緣分的女商團主道別,獨自關在房內研究了一會兒,靈巧的直覺和手指擺弄護符,然後找到正確的開啟方式。
他看見了恩克里德的死亡。
被長槍貫穿腹部、關節似乎受了重傷、肩膀和背後都中了長箭,他的腳踝處肌腱彷彿斷裂了,走路的姿勢略踉蹌,一把敵軍的箭射進了他的頭顱,鮮血迸出,小隊長倒下。
但這和他記憶中恩克里德死去的樣子不同,克萊斯感到疑惑,很快發現裡面不是只有一個恩克里德。
還有一個恩克里德,被雷姆殺死了數十次。克萊斯發誓他從來沒有見過雷姆露出如此恐懼和驚慌的神色。
還有一個恩克里德,在鞋匠的地下洞穴中被魔法師的陷阱殺死了無數次,刀鋒、焰火、毒霧、怪獸。
還有一個恩克里德,在戰場上被反覆突刺,死去了百來次。
太奇怪了。沒有正常的人類能夠忍受這些。但是心底另一個聲音又說道,這不奇怪。這可是恩克里德,那個瘋子小隊的領導者。
「會長,你還好嗎?」吉爾平發出擔憂的呼喚,令克萊斯從回憶中歸來。
他的腦袋迅速將這些影像與過往記憶連結,儘管一些死亡與他的記憶不符合,但非常有道理。在幻影中死去的小隊長,假如他活了下來,在現實中總是獲得令人印象深刻的驚人進步。
克萊斯產生了一個荒唐又難以直接否認的結論。
這就是為什麼他需要吉爾平收集那些東西。
.艾絲特
艾絲特纖細的手指將最後一縷死人靈魂迎進她的魔法道具裡。那是一塊護身符,古樸又簡單。現在她已經能恢復人形了。但是對於魔法世界的鑽研與興趣依舊纏繞著她。
帶著那塊護符,艾絲特前往她最後一個充滿興趣的地方。或許這也是她旅途的終點。
懷中護符來自她的某個熟人處。這是一個極為罕見的靈魂容器。一般來說,一件物品內只能保存一個有意識的存在。就像是人類的身體內只有一個靈魂,儘管肉體型態可以更換,但靈魂是唯一不變的。
這塊護符令人毛骨悚然的部分在於,它裡面包藏了許多強大的靈魂。其中幾個逼近騎士等級、當中甚至有一個真正的騎士。他們並沒有奪取護符的使用權,只是靜靜的蟄伏,對彼此流露殺意,卻將界線劃定分明。
考慮到那些總是臭汗淋漓的男人的性格,這似乎非常正常。
也許是幻覺,艾絲特總覺得護符裡不時傳來雷姆及薩克森的爭執,偶爾奧丁也會加入,最後連拉格納也會打成一團。艾絲特並不阻止他們。在這塊大陸上,能夠阻止他們的人已經不在了。
艾絲特慢慢地在幽藍色的月光下漫步,經過沼澤、洞穴、深林,直達地底下的某個水穴,搖曳小船的彼端通往未知且古老之處。
當艾絲特終於走到地下河的盡頭時,護符內的拉格納和雷姆的爭吵恰好停止。只存在於古老魔法師傳言的那個存在站在河的那一端,手裡舉著一盞幽藍的引魂燈。
艾絲特虔誠地獻上了她的護符,並懇求。
她想起自己在那支隊伍中的過往。其中一個片段。
傍晚的夕陽下,雷姆和拉格納用斧頭與重劍互相劈砍、奧丁帶著溫和的微笑拉開他們、薩克森站在最遠的地方、克萊斯數著布袋內的克朗。她在床上舔著爪子,頭靠在恩克里德大腿上,恩克里德一邊摸她的頭,一邊開口讓他們停止。
她的記憶中理當有更加驚心動魄、更加血腥殘忍的畫面。但在具象化之死亡的面前,她卻只想起這個溫情的過去。
「你……」冥河擺渡人沒有五官的頭部從她的頭定上方垂下,應該是嘴的部位扭曲:「身上帶著驚人的詛咒。熾烈而強悍的靈魂,自願成為水底的基石。」
「是的。」艾絲特說道,同時腦袋裡浮出有著黑髮藍眼、面容迷人的男子。他的固執和意志就像是詛咒,滲入了他身邊的人,改變了眾多擁有天賦之人前行的道路。「但這份詛咒對某些人而言,或許是祝福。」
恩克里德從不回頭。他一心一意向前進,沒有更多的精力關注其他事情。那也沒有關係。艾絲特嘴角露出微笑。
他們會守護恩克里德。讓他一度又一度的回到死亡當天。讓他們能夠保護他,讓他能夠保護他們。恩克里德曾經追尋他們的背影前進,現在則是他們追循著恩克里德的亡靈邁步。就像一個完美的圓。
她已經看見了。
年輕的恩克里德是個戰爭孤兒,他將會成為傭兵。他會途經許多地方,接下一些棘手但仍會盡力完成之事,最後,他會從某人手上接過一塊護身符。
如果他擁有更多對劍術以外的好奇心,也許他能再繼續探問,那就會知道這塊護符是由一名強大的女魔法師所贈。但是他沒有這麼做。恩克里德點點頭,帶著護符,頭也不回地離開,繼續向他的夢想前進。
在其他無數的世界裡──那些他沒能成功活下來的世界線──雷姆的靈魂、薩克森的靈魂、奧丁的靈魂、拉格納的靈魂都在那裡。每當一個恩克里德死去又復活,他們的靈魂就會出現損壞。藉由這份損壞,抵銷了恩克里德的死亡。
冥河擺渡人則稱為詛咒。以此為名,讓恩克里德能夠無數次重新睜開眼睛,在痛苦和折磨之後,還能繼續和他的隊員開玩笑、閒聊、對練。對他人而言是詛咒的情況,對恩克里德來說是祝福。是一份無與倫比的幸運。他一次又一次揮舞他的劍,爬著向他那愚不可及、遙不可及,卻又在某些時刻,忽然似乎觸手可及的夢想前進。
.恩克里德
恩克里德眨了眨眼,春風拂過他流滿汗水的臉面。他似乎聽見了背後有人在呼喚他,不知怎地,那聽起來就像是最初的444小分隊員──由雷姆、薩克森、拉格納、奧丁、克萊斯五人組成。如果再更仔細一點聽,那會更像是成千上百個人的呼喚。
他敏銳的五感應該要豎起警戒,但這個瞬間他鬆懈了。春天的魔力展現了它的作用。那道含糊的聲響輕柔、懇切、哀求,像是被父母放在河邊的孩子,咿咿呀呀地伸出手想要拉住他的衣襬。
那讓他覺得很安心,在雷姆等人身邊,一直都是安全的。他們從來沒有讓他受傷過。
於是他第一次回頭。
回過頭的瞬間,咒術將他纏上。漆黑甜蜜的陰影籠罩住他,在令人困惑的觸發機制下,他見到了冥河擺渡人。
「低頭看看。」
擺渡人沒有嘲弄他,五官模糊的臉在嘴部的部分飄出一串話語。
恩克里德低頭,在水面下看見了剛才聲音的主人──雷姆、薩克森、拉格納、奧丁、克萊斯的臉龐。在他無限的「今日」中,那些被他的死亡留在「昨日」的隊員。他的「今日」奠基在其他失去他的隊員的「昨日」上。
恩克里德的意志回到了最初的時候。他轉過身,回過頭,蹲下身體,撫摸了冥河水下的小隊員臉龐。
他停止了前進。短暫地,但已足夠。
恩克里德的「今日」停下來,他選擇回過頭,對他活在「昨日」的小隊員們露出鄭重的表情。
「謝謝。」他這麼說道。
如果沒有這些「昨日」,他抵達不了「今日」。
他本能地知道,既然這些「昨日」已經至黃昏,他也不能再依靠磨損「昨日」的小隊員來跨越死亡。
「我回來了。」他將手伸入冥河底,幽魂們爭先恐後伸手捉住他的手腕和手臂,溫柔地將他拉入水中。幽冥之水冰涼刺骨,恩克里德卻像是回到了家。
雷姆等人在失去恩克里德後花費了數十年的時間想要追上他,他的背影如向前揮出的劍勢,凌厲鋒利且一往無盡。他們走了好幾千步或者好幾萬步,終於換得他們珍愛的小隊長的一次回頭。
於是恩克里德死了。不會再重生了。
但是在另一個村莊,擁有相同姓名的黑髮藍眼傭兵正在守護某個村子。他將會得到護符,使他再也無須面對死亡。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