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是昨天:我们亲历的萧条、繁荣和时代
https://mp.weixin.qq.com/s/guz1p_dEdtb2O7ubDC6Q1w三代投资人抵抗寒潮,在周期里流转命运,获得时代财富的故事。
从国际震荡到企业裁员,再到延展到社会面此起彼伏的疫情——当政治、经济、社会的悲观要素交织在一起,很多人感受到,2022年是职业生涯遇见的最寒冷的冬天。全世界跨入全新大周期。
过去1个月,我采访了17位投资人,他们一半以上是基金管理合伙人和合伙人,拥有横跨中美视角。他们向我讲述了,中国风投有限集体记忆中的三个周期,和途经的大繁荣与衰退时刻。
这次萧条不同以往。它的成因不止单一经济变量,构成机理达到百年未有之复杂。一位生于七十年代、享受了巨大时代红利的基金创始合伙人,其感慨令我印象颇深。他说:“人世间的任何事都不能认为是理所当然。过去我们享受的20-30年高歌猛进,可能是人类历史、甚至中国历史上极少数的一段时间——这么繁荣、和平、富裕、高速发展。然而人类历史的大部分,却是由战争、混乱、动荡和倒退组成。”
他认为,寒冬不足以反映现今深刻困境,“是全球在重置政治经济的底层结构”。过去30年,全球经济发展受益于全球化和科技进步。所谓“资本寒冬”是曲线终有爬上来的一天,且反弹后,能延续全球化分工和技术驱动的高涨热情。但“底层逻辑重构”不然——“首先,不知底部在哪;其次,不知会震荡重置成什么结构,就算从谷底爬起,世界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原先令所有人深信不疑的规则,可能“在相当一段时间,在某种程度上被打破”。
就像瑞·达利欧在书中写道:“尽管所有人都会估计未来和当下大同小异,但未来通常和当下大相径庭。”
不过,在人心脆弱的大变局上,我们或许能从不断循环的历史中打捞相似片段,试图回答几个适用所有人的问题:当繁荣和萧索互为切换,世界会发生什么?这种切换将何种程度作用于个体命运?寒冬一定是悲观的吗?
这是60后-80后投资人抵抗寒潮,在周期里流转命运,获得时代财富的故事。
“这是beginning of the end
还是end of the beginning?”
36岁那年,林欣禾突然意识到自己成了亿万富翁。
他走出美国旧金山的丽思卡尔顿酒店,门口的顶奢超跑一字排开。这些玩具样的跑车,最少也要百万美金。以前他会兴致盎然地上前观摩,品味车的品牌和产地——轰鸣声总能刺激男人的肾上腺素。但当他第一次拥有巨额财富后,态度立马冷漠起来。因为,他能随时随地对服务人员说:“买三个。”
“就像买白菜一样。”现任DCM中国创始合伙人的林欣禾说。
林欣禾生于1964年,是移民的后裔。父辈从中国台湾到美国,找不到工作,只能在纽约开店做生意。在勤劳持家的父辈观念里,1亿美金是天文数字,是“不可能的钱”。林本科考上达特茅斯学院,1995年到斯坦福大学念MBA。
90年代中期的硅谷,互联网淘金热刚刚开始。日后很多振聋发聩的响亮人物,都于此时云集。这时,盛极一时的华人创业者是雅虎创始人杨致远。林欣禾和两名硕士一起,纵身跃入热流。
起初,三人想模仿雅虎做英文门户,但预感空间不大;想做电商,又苦于网速慢、没配送。直到一次,他们抱着玩票的心情,将中文信息发到网上。没料到,粗糙的网站立马“从斯坦福传到伯克利,又传到哈佛、MIT”。当晚,斯坦福服务器瘫痪了。
在斯坦福实验室,三位华人创立了中文门户华渊网。半年后,校方要求把服务器搬离学校,这才有了融资需求。那真是创业的狂热年代,融资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去找硅谷的成功创业者,他们愿意资助,也没什么要求。”林欣禾对我说,就连他精心制作的融资BP(商业计划书),投资人看也没看。
这是美国互联网泡沫极盛之时,人们沉浸在豪情万丈的乐观情绪中。“我作为创业者发现一个奇怪理论,在钱多的时候,最重要的客户是投资者。一个故事讲出去,你等着收TS(投资条款清单)。VC(风投)一窝蜂要投。有人问你收入怎么来,就用未来讲投资故事。”他的公司没有商业模型和收入,却不影响估值攀升。也因此,“想吃免费午餐的人就更多了”。
后来,华渊网和四通利方合并成新浪。林担任联合创始人和COO,最大要务依然是“拼命融资”。A、B、C三轮融资相加,总金额恰好1亿美元。
令人眩晕的财富故事在后头。2000年4月,新浪上市。作为中国企业搭VIE、赴纳斯达克第一股,新浪IPO富时代意义。仅5年,他完成财富阶层大跃迁。新浪股价从17美元/股飙升至近60美元/股,林欣禾的身价翻了快4倍。他压根懒的掩盖内心膨胀,回忆初次腰缠万贯的心境他说:“很嗨,很骄傲,目中无人。”“很多人捧你。”“你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走路的,如果拍下来,一定特别好笑。”
就在60后走到资本舞池中心,一部分70后刚走出校园。在硅谷,他们正目睹科技浪潮带来金币漫灌的浮华故事——暴富,似乎近在咫尺。“你知道最火热的时候,硅谷的房子你根本都租不到,”清流资本创始合伙人王梦秋忆起昔日盛况,她不无夸张地说,“全世界的人都到硅谷去了。”
王梦秋生于1975年,比林欣禾小11岁。她和丈夫徐易容是北大同学,丈夫比她早赴美深造,就读斯坦福。她告诉我:“那个时候在斯坦福,几乎自己不花钱吃饭,每天都有无穷多的招聘会可以免费吃喝;也几乎不花钱买衣服,每一家公司不管你去不去,都给你发T-shirt。”
彼时,微软曾盛情地邀请斯坦福毕业生到西雅图面试——不仅提供往返机票,允许带太太前往,还能免费吃住三天。可是没人愿意去。“大家都要在硅谷。那个时候‘造富神话’,成立1年的公司,都觉得非常promising(有希望)。”
徐易容于2000年中毕业,那届学生如流水线,涌入各大炙手可热的企业:雅虎、Oracle、Cisco。徐入职了IBM研究院。周末华人同学聚餐,“每个人聊的都是自己股票、option(期权)涨了多少钱”。他们浑然不觉,那个疯狂年代已悄然走到终章。
仅仅半年多之隔,等到2001年上半年,王梦秋从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毕业,市场已是哀鸿遍野。她一脚踩进美国互联网泡沫破裂后最冰冷的河水。所有大企业关闭了招聘。一番挣扎后,她在一个做新型路由器、规模只有十多人的小公司谋到职位。一年半后,这家公司因融资失利解散,她再度面临失业。
不仅是她,2001年以来,硅谷很大比例精英全都失业了。“你知道经济差到什么样?大量硅谷工程师跑到好莱坞去,给他们做色情网站。”王梦秋说,她很多朋友所在公司,市值跌掉98%。失业几个月,她终日无所事事:“每天就是在家做饭。”
巨大繁华和彻骨萧条的转换,就在短短一瞬间。
泡沫破时,陆复斌刚在美国念本科。他忘不了这一幕:旧金山主干道、能横穿硅谷的101高速公路,平日一直堵车;但在2001年,公路上没有人。
更直观感受来自身边人——亲戚家的哥哥,大学辍学加入硅谷创业潮。“是我们家第一个千万美金身价富翁。老牛X了。然后,互联网泡沫发生,他搬回他爸妈家,住在车库里,从零开始再找工作。”陆复斌后来是百度副总裁,现在做并购重组业务。
蓝驰创投管理合伙人陈维广是新加坡人,2000年到硅谷,加入诺基亚风险投资。他见证了两位硅谷劲敌、如今大名鼎鼎的彼得·蒂尔和埃隆·马斯克“握手言和”。
面对寒冬,狂人如马斯克都低下头。蒂尔的PayPal和马斯克的X.com在寒风凛冽前合并,接着融了5000万美金。合并后马斯克就离开了。“如果没有在泡沫破灭之前合并,两家公司可能就死掉了。”反之得益于合并,PayPal是寒冬稍有复苏迹象,最早IPO的美国互联网企业。这让陈维广深信,资本骤然遇冷前,是并购重组有利时机;等入冬日深处,在谷底有充足资金的企业更强壮,更多企业的命运是死亡。(诺基亚风投是蒂尔的首轮投资方,后改名蓝驰。)
“我这么说吧,我隔壁的邻居是一个小破公司的保安,开保时捷。”明势资本创始合伙人黄明明说,他当时就读芝加哥大学。当泡沫破裂,保时捷立即“被人拿走了”,因为是抵押贷款支付,而他的期权早就灰飞烟灭。“又回去骑个小自行车上班了。”此外,硅谷一片凋零,写字楼到处悬挂着for sale(出售)、for rent(出租)的招牌。一时间美国出现很多辩论——“这是beginning of the end还是end of the beginning”?
顷刻之间,硅谷的乐观情绪消失殆尽,恐惧和悲观代之。
“在泡沫的时候,每个人都会犯一个心理上的错误,叫confirmation bias(确认偏差)。一个连续成功的人会以为,成功是必然,而不是偶然的。”当股价狂飙,创业者、投资人顾不上看基本面,拼命买进,认为股票理应一直向上;直到第一个人出现,喊道,这家公司没收入,为什么股价这么高?——“国王没有穿衣服”——恐慌随即扩散,股价就垮了。
当股价还处高位,哈佛大学邀请林欣禾演讲,他欣然应约。没想到待成行之日,股价已临深渊。一位气急败坏的华人听众,朝林欣禾扔了一枚鸡蛋——这位愤怒来者,大概率买了新浪股票,钱包遭受灾难性打击。林站在讲台中央,鸡蛋没砸中他,从脑袋边忽地飞过去。他落魄极了。
在中国风投集体记忆中,这个有如惊涛骇浪、朝夕间恍若隔世的2000-2001年,是他们在青年时遇到的第一个资本的冬天。
“最聪明、最成功的人
一开始都是失败者”
众人皆知冬日萧条,殊不知,很多人的命运是从冬季开始转折的。
作为第一代互联网创业者,林欣禾和马化腾、马云、李彦宏、丁磊等人,交错在同一时代,是最早登上中国黄金二十年繁荣花车的幸运儿。他坐进头等位,体验相当惊险。“这是我做创业者第一次180度的转弯。”他说。寄托于融资拿钱的秘方失灵了,绝望中,新浪更迫切寻找商业模式。
真正的转机源于一次偶然。2002年,林欣禾在香港偶遇了一位投资人。他刚投一家公司,通过发内容收费,广东移动是他们的客户。林察觉到,新浪或许可以转型移动资讯,从运营商手里获得收入,运营商再从消费者端收订阅费。这家“没穿衣服的公司”,总算在冬天找到一件寒衫蔽体。股价开始反弹。
当股价从1美元/股爬到7美元/股时,林欣禾想,见好就收。他找到雅虎创始人杨致远,问对方要不要收购。杨是门户网站鼻祖,看不出中文门户有什么壁垒,他态度冷淡:“这个东西我都可以做。”
“他幸亏没买。”林欣禾现在说。后来新浪股价一度上浮至40-50美元/股。但是,从云端跌落、好不容易爬回来的林欣禾,失去了狂傲。“你永远没有安全感。”
今天,林欣禾成为中国互联网的old money。“股市过山车”迫使这位商人更具现实主义精神。他深刻理解,账面回报没有落袋为安,再大数字都是假象。这个刻骨铭心的冬季烙印还将持久地伴随他。当他转型投资人,他“捕鲸派”的出手风格,极大程度受这段大起大落的心路塑造——这让他赚到了更多的钱。
70后王梦秋,是接下来一波登上繁荣花车的人。她在冬日黯淡年景中意外地上了车。
2002年岁末,赋闲数月后,她做出决定:立刻回国,入职另一个小公司。这家叫百度的公司,坐落在破落的北京海泰大厦,全员不及百人;模式还是给新浪、搜狐提供后台的搜索服务和企业级搜索软件。他们刚搭独立网站不久,正准备背水一战面对C端用户提供搜索门户。
王梦秋加盟的理由很单纯,她的北大同学雷鸣(百度七剑客之一)联络了她。“我也啥都没问,就觉得能有一个地方工作就挺好,”她告诉我,“经历过挫折的人想法就是不一样的。”
家人对她的预期是,“先在这个小公司呆一下,然后找更好的工作”。但她自己不愿意走。“家里人visit我一次,我们大吵。他们当时就觉得这个公司太破了。”王梦秋笑道。但两年后,局面就彻底扭转了。“2005年百度上市,所有人都说,哎呀,你天使轮就投资了百度。”
徐易容2003年也回到中国,成了一名连续创业者(抓虾、美丽说、小着创始人)。一个寒冬之隔,这对夫妻和曾经一起出国的同学,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这时候,中国资本市场从凋敝中渐渐苏醒。2003年末-2005年,中概股迎来赴美上市的一波高峰,携程、百度、盛大等纷纷IPO。不仅如此,刚兴起的中国风险投资业也吐露出生机。
“如果我不是在那次运气很差,可能就进了雅虎,变成稳定状态;也有可能从雅虎跳个槽到谷歌什么的。”王梦秋是一个道家的人,一点也不野心勃勃。百度上市那年,她刚满30岁。看着陡峭上扬的股票,她“觉得自己可有钱了”,“有资本浪了”;虽然现在看,“那个数字不值一提”。这位女工程师的心愿是:开咖啡馆、读一千本小说、不要那么累了。
她自己也没想到,35岁时会荣升百度技术副总裁,管理那个时代中国互联网最赚钱也最有优越感的大搜和用户端业务,麾下最多四五千人;她带团队和谷歌中国鏖战。她有时觉得,是毕业撞上bubble burst(泡沫破裂),让她分外珍惜每一个工作机会。她几乎是在黑暗中“蒙”出一个未来。
硅谷知名投资人纳瓦尔·拉维坎特曾说:“我所认识的最聪明、最成功的人一开始都是失败者。如果自认为人生失败,被社会抛弃,在正常的社会中没有任何合适的角色,你就能专心做自己的事情,而不会被能否成功困扰。这样反而更有可能找到一条成功的道路。”
“最坏的时候也有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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