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有不擅長的事

人總有不擅長的事

縱光

  鴞,冷靜沉著,即使大敵當前也能面不改色。

  鴞,聰明內斂,近乎全能,是前所未有的完美酒保。

  鴞,歷經大風大浪,在無數致命的任務中倖存下來,再也沒有事能難倒他。

  鴞——


  「我活在世界上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呢……」夙坐在吧檯前方,低垂頭顱,輕聲嘆一口氣。

  此刻,鴞遇見了職業生涯中,最艱鉅的挑戰。


  事情是這樣的,即使夙小姐被編入愛德華麾下,她在阿薩姆特的生活並不順利。不論是前奴隸的身分、失憶,甚至是吸血戒斷症狀,都令她遭受無數責難。

  鴞當然是願意幫助她的,夙小姐如此努力,即使在泥濘中打滾也想證明自己,這樣的生命力值得他在一旁守候,當然也希望能讓她好受些。

  ……前提是他幫得上忙。

  「我真的很沒用,到現在還是這個樣子……」夙的這句話鴞已經聽過十次上下。

  「為什麼,我就是什麼都做不好呢……今天打靶也是,比之前又退步了幾槍……我好像,好像很久沒進展了,難道、難道我真的是個廢物嗎?」

  「夙小姐,您有基礎,且也有一定的天賦,只要時機到來,一定能開花結果的。」鴞只能重覆這已經述說過無數次的客觀事實。

  「但、但……」夙的聲音越來越小,「只要我一天不能獨立自主,他們就又有話說……」夙抬起頭,眼神看來唯唯諾諾,「鴞,你覺得呢?」

  不知道。

  準確來說,鴞實在不知道夙想聽什麼。

  「……鴞?」

  客觀分析來說,夙的狙擊技術遲早都能改善,那麼便無須煩惱,旁人的閒言閒語,也並非坐在這裡懊惱可以解決,既然如此,為什麼還會覺得難過?

  但顯然,鴞已經沉默太久了,他必須得爭取更多思考的時間,「夙小姐,今天發生什麼了嗎?」

  鴞在夙面前,放下一杯酒,「您不需要壓抑自己,如果碰見了什麼不好的事,說出來也無妨。」

  「謝、謝謝……」夙捧起酒杯。

  距離鴞必須給出回覆,還有大約二至三分鐘,他得盡快分析出好答案才行。

  「是這樣的,今天愛德華大人來驗收我的成果,我的退步了……當然,就被罵了一頓……

  「他說,我老是煩惱有的沒的,如果有敵人來,第一個死的就是我這種的,還、還說……我會害大家跟我一起陪葬。

  「我、我當然知道,我也一直都很努力,可是、可是……」

  夙的嗓音顫抖,「我真的做不到。」

  其實愛德華大人說的有道理。

  鴞重新思考一次,還是覺得那位大人沒有說錯。夙小姐的問題比起實力,更在於她的心態,而無法調整心態的代價自然就如他所說,在打鬥中會有非常慘烈的後果。

  既然沒說錯,為什麼要難過?如果夙小姐能接受那位大人的說法,說不定從以前到現在的煩惱,都能迎刃而解,「夙小姐,我認為愛德華大人只是在關心您。」

  「但我讓他很失望!」

  他說錯話了。

  「……我失禮了。」鴞只能盡速補救。

  現在的重點在夙小姐身上,只有能讓她心情好起來的回覆,才是好答案,所以他只能繼續聽。

  「如果我始終做不好,我、我要怎麼不去煩惱呢?或或者,也許、也許,有一天我覺得自己做得夠好了,卻還是犯錯了,那又該怎麼辦……

  「也許他們說得對,我真的在浪費愛德華大人的時間,我真的……

  「我甚至還在浪費你的時間……」夙囁嚅道。

  鴞聽完了,卻還是不知如何回應。

  向她保證她能成為合格的狙擊手,她並不滿意,因此這種安撫方式不是解答。向她解釋愛德華的想法,反倒讓她更難過,所以點出事實同樣不是正解。

  人之所以會情緒低落,是因為杏仁核的活動上升,海馬迴更會讓負面的經驗不斷留存,但生理機制也並非他所能干涉。

  愛德華大人說得對,鴞應該多學習人際互動才是,否則連夙小姐的忙都幫不上。

  「鴞……」夙的聲音又更小了,「你、你怎麼都不說話?你有在聽嗎?」

  「我在,夙小姐。」

  「剛剛,我說的那些,你怎麼想?」夙不自覺抓緊酒杯,指尖微微泛白。

  鴞真的沒有想法,卻也不願夙難過,「夙小姐,您無須太過煩惱,您的努力有目共睹,遲早會獲得回報的。」

  夙低下頭,沒有再說話。

  鴞則拿起抹布,擦拭洗好的玻璃酒杯,將它們放置在水晶杯架之上。

  一分鐘過去。

  三分鐘過去。

  五分鐘過去。

  鴞手一頓……十分鐘過去了,夙小姐還是沒說話?

  鴞悄悄朝夙瞥一眼,夙也偷偷看過來。夙微微抿唇,微微張嘴,卻又馬上闔起,看起來欲言又止。

  一股很細微、很細微,鴞無法辨別的感覺在他胸口擴散開來,他無從形容自己的感受,難道在安慰夙小姐這件事情上……

  他又搞砸了?

  「鴞,我……」夙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我……我、我很煩人嗎?」

  怎麼可能!鴞說道:「沒有這回事。」

  「那,你怎麼,一句話都不說……」

  「我……」

  鴞啞口無言。

  鴞生來缺乏生物的情感,他連自己的存在都感受不到,又更何況是別人的?但他很清楚,這不是任務失敗的藉口,更非讓夙小姐難過的理由。

  鴞該彌補,但他連補過的方法都不知曉,「夙小姐,我很抱歉。」

  夙抬起頭,卻仍然不敢看他,可見鴞的決策錯得有多離譜。

  「我……」鴞的人生中,還未有過這種講話吞吞吐吐的時候,「我並不那麼確定自己該說什麼,我不太了解那些,生物應該要有的情感。再怎麼苦思,都說不出您可能需要的話。作為應該安慰您的人,是我的失職……」

  鴞說到一半,便再也說不下去。他對生物的了解,他對情感的體悟,根本不足以拼湊出能讓他自己滿意的解釋。

  這個樣子,究竟要如何守候在夙小姐的身邊呢?鈍感如他,竟也感受到一絲苦惱。

  夙睜大眼睛,似乎非常震驚,「……所以,你不擅長安慰人嗎?」

  鴞嘆息,「相當不擅長。」

  夙眨眨眼,直盯他看,都到了這種時候,鴞還是不知自己該如何回應。夙說:「所以,你不覺得我煩?你只是在思考?」

  鴞點頭,「是的。」

  鴞自認平常能力不錯,阿薩姆特交辦的事情多半也能順利完成,唯有這個,作為生物的心情……他怎麼都無法體會。

  鴞無法推卸責任,只能祈求自己的無知與無能,沒有為夙小姐帶來太多傷害。

  夙再盯著他,過幾秒,基於某種鴞無法理解,也無法共感的理由,夙竟然笑了,「好、好吧,那就好,謝謝你。」

  沒想到她竟然能夠接受,「……為什麼?」

  「人、人總有不擅長的事嘛,你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喔。」

  不擅長?壓力?這兩個詞離鴞如此的遙遠,以至於他花一些時間,才意識到這是夙反過來在安撫他,「真的非常抱歉。」

  「沒關係啦,你這麼關心我,我……我才應該要謝謝你。」

  這樣算有安慰到了嗎?為什麼夙小姐突然又笑了呢?鴞無法理解。

  夙總算開始品嘗他的調酒,剛才訴說的事情,那些不安、那些挫折,就像是暫時消失了一樣,不見蹤影。

  突然,一個小小的想法在鴞心中萌芽,即使他仍感受不到他該有的情感,也沒辦法準確回應夙的需求……

  也許,作為一個生物,他也前進了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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