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題故事

五題故事



  那是一片染血的土地。而在那片土地上站滿了無數赤裸的男人。當一個男人倒下時,另一個男人則會拿起屍體上的武器,接著奪取、或被奪去性命。

  內臟及碎肉散落一地,有些還新鮮到冒著熱氣,有些則已腐爛到散發著惡臭。等男人回過神時,他已站在這個戰爭絞肉機的最中央,四周都是吶喊聲及淒厲的慘叫聲;一個在他頭頂旋轉的流星錘擦過他的臉頰,劃開了一個深可見骨的傷口。

  男人倉促地蹲下身,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腳趾踩破了一顆和他相同瞳色的眼球,接下來他直覺地撿起腳掌旁的一把長劍,然後絲毫不經思考地朝著身前背對著他的男人刺下。直到那個被他捅穿身軀的男人轉過頭看向他時,他才不可置信地看著對方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孔。

  男人只是想要活下去。看著被他殺掉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男人的理智才稍稍恢復。「這不是我的錯,我是被逼的……」男人顫抖地喊著。而在男人試圖拔出插在對方體內的劍時,他的眼角餘光發現有什麼東西已經靠到自己的身旁。

  下一刻,在男人反應過來之前,他緊握著劍的雙手就被另一個拿大刀的人給斬斷了。而那人沒有任何遲疑,便接著手起刀落砍下了男人的頭顱。男人的頭顱在滑落時,看到了那個殺掉自己的人,也和自己有著相同的面孔。


  殺戮沒有停止,也不會停止。無數的自己,無止盡地先下手為強。


  「哈!哈哈……呼……」男人猛然在潔白的床邊醒來。他試著深呼吸來平緩自己急促的呼吸。聽著耳邊傳來那熟悉的海浪聲,男人才有些疲倦地揉了揉惺忪的雙眼,然後摸了摸一旁彷彿在棉被裡融化的貓。

  看著新大陸獨有的草原貓,輕輕撫摸過其美麗的斑紋,似乎這麼做才能讓男人的心情平靜一些。男人試圖移動自己虛弱的身體,他想去門外散個步,因為鹹濕的海風讓房間顯得有些悶熱。見到男人起身,一旁的傭人連忙靠向前準備攙扶,「科爾特斯總督,您的身體現在還不適合移動……」傭人有些遲疑地提醒道。

  「住口,我的意志將永遠被執行,誰也別妄想能阻止我。」科爾特斯用著不容質疑的冷酷口氣說著,並撥開傭人的攙扶,顫顫巍巍地走向門口。

  等到科爾特斯打開門時,眼前卻不是他所預期陽光明媚的海景,而是一片幽暗的沙漠,以及暗無天日的黑夜。「這不可能……這不……」科爾特斯一邊說著,一邊轉過頭,才發現他的身後也是一片荒蕪的死寂。


  愧疚,是在死亡前唯一的救贖。永世的痛苦,將是通往救贖唯一的捷徑。


  男人不清楚自己在這片土地上走了多久,他已經記不起絕望的感受,從未升起過的太陽讓他失去了對時間的感覺。

  在遠處浮動的微弱光景,像是絕望中僅存的最後一絲希望,總讓男人能夠堅持繼續走下去。但在此時,男人深刻地體悟到,那一絲希望才是最令人絕望的存在。疲倦的男人嘗試過讓自己睡一會兒,可是無論他再怎麼嘗試,他總是沒辦法闔上眼;哪怕只是一下子,讓他能暫時脫離這個世界也好,但他就是無法入眠。

  男人只能拖著自己疲憊的步伐,毫無意識地走著。他已經分不清處何處才是前方;腳下的土地是唯一讓他能確認上下的存在。直到現在,抬起頭望著夜幕的男人,甚至有種頭頂上的天空才是土地的錯覺,而自己只是一個走在顛倒世界裡的人。

  想到這裡,男人止不住地狂笑了起來,一直笑到自己喘不過氣時,他突然狠狠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死吧,死吧!男人在心裡癲狂又卑微地祈求著。

  只要能稍微脫離,哪怕一刻也好。因為眼珠突起而模糊的視線,看向的黑暗依舊還是黑暗,而呼吸不了的痛苦,讓男人倒在沙地上反射性地胡亂掙扎著。當他感覺到雙手漸漸失去力氣,而意識還是如同湖面般清晰時,男人已經沒有絲毫絕望的感覺。


  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想死卻又死不了。


  男人被突如其來的環頸驚醒。剛從打盹回過神的他,還沒分清是誰在背後擁抱他時,對方就先用雀躍的語氣,開口問道。「你在畫什麼?」

  是啊,我在畫什麼?恍惚間,男人在心裡又自問了一次。看著畫布上維妙維肖、栩栩如生的德國捲毛貓,男人才有些勉強地回答道。「在畫妳最愛的亞當。」

  說完之後,男人放下畫筆,伸手輕輕撫摸著那靠在他臉頰旁的臉龐,而一股濕意卻沾濕了他的手心。「伊娃,你怎麼了嗎?」男人語氣溫柔地詢問著。

  「嗯……沒事。」對方在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後,隨即抽出環在他脖子上的手,用手背擦拭著自己的眼淚。「只是想跟你說,我已經準備好了。」伊娃在說完之後,便放下一顆藥丸在男人的畫架上。

  伊娃在男人的嘴角旁落下一個吻,然後說道。「我會永遠愛你的,阿道夫•希特勒。」接著,她便離開了男人的身旁。

  希特勒並沒有看向那顆藥丸,只是望著窗外那夏天的豔陽。「我也該準備了。」希特勒在對自己說完之後,便又提起了水彩筆,抹了抹黑色的顏料,在畫布上畫上一筆又一筆的黑暗。


  愛情是人性最後的妄想,而對愛情有所妄想的人,終將成為不朽。


  「你是誰?」男人看著眼前的鏡子說著。在狹小的房間裏,剛剛好容下了屈膝的男人,以及一面可以映射他全身的鏡子。

  房間是完全密不通風的不規則體,其尺寸彷彿從宇宙誕生的第一刻,就為男人丈量好,完美地沒有浪費任何一絲一毫。對此男人從未感到不適過,也不曾想過要掙脫,這些事情對於男人來說都是不存在的意義。

  「語言的開始,是為了和你達成某種共識嗎?」男人望著鏡子裡自己的瞳孔問道,好似對方會使用某種非語言的方式回應他。房間外是絕對的光白明亮,容不下一絲的雜色,而在空無一物的真空環境下,整個世界沒有絲毫的聲響。

  「啊————————!」男人沒由來地放聲嘶吼著,儘管他自己並不理解為什麼要這麼做,而男人的聲音也只有他自己聽得到。「如果你是粒子,那我就是你的反物質吧?」這次男人並沒有開口,而是鏡中的自己對著他說道。

  男人沒有回答,他的記憶在上一秒就已經消失了。「我是誰?」等到鏡中的人再次開口時,男人才意識到自己才是鏡中裡的人。

  在鏡子的最邊緣,男人注意到彷彿有著另一個世界的輪廓。男人用力地將自己的眼睛貼在鏡子上,試圖窺探那個自己所無法理解的構成。「你就是我。」男人吃力地抖動著喉結說道。


  「被困住的人哪,又能逃向何方呢?」女人如是說。


  一個男孩在農地上的土坑裡躲著,土坑的底部有著不少的水窪,男孩正閉著眼、蹲在陰暗且潮濕的土壤上傾聽著。

  「你在瞅啥?」土坑上傳來了一個女孩的聲音。在聽到不請自來的女孩問的問題,男孩還是低著頭,沒有睜開眼。「我在聽夏天的聲音。」

  男孩堅定的回答,逗得土坑上的女孩不禁笑了出來,「這都晚秋了,哪來的夏天?」女孩清楚自己是真的猜不透眼前的男孩,但還是忍不住地問道。

  即使在自己的秘密基地也要被打擾的男孩,有些不耐地回答道。「你不懂的。」

  沒有人知道,男孩正在聽著那些蟄伏在土層裡蟬的聲音。大人們不懂,自己的玩伴也不懂,但男孩還是不厭其煩地聽著它們的吶喊。

  那對生命極其渴望的無聲吶喊。

  「我可管不了你,」女孩早已對男孩的奇特舉動感到麻痺,然後說道。「不過,鄧小平你是不是不打算回家吃飯了。」

  在女孩說有飯吃時,男孩才睜開眼、緩緩抬起頭。「今天吃啥?」


  誰不是一出生,便雙手就沾滿了鮮血。


  男人面無表情地躺在沙發上打著字,在感覺到喉嚨有些乾澀時,他隨手拿了放在一旁的酒杯,張開嘴吞下酒杯裡的烈酒。「如果……一切……化作……」男人嘴裡反覆念著自己在手機裡打的字,然後點了根煙,便又繼續盯著螢幕打著字。

  凌晨的四點五十二分,男人瞟了一眼手機的左上角的時間,似乎在猶豫著自己是不是還要繼續寫下去。「真的有夠難寫的,就算認真去寫,也有可能被討厭吧?」男人看著自己手機中的小說,小聲地抱怨著。

  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寫呢?男人有些煩躁地想著,然後坐起身、將背靠在沙發的椅背上。就在男人沉浸在自己是不是該全部刪掉重寫的猶豫,以及藍芽耳機最大音量的音樂中時,突然有人輕輕地點了點他的肩。

  這時候,應該是不會有人醒著才對。男人忍住想轉過頭的念頭,不停地在心裡想著。他並不想成為自己正在寫的驚悚故事裡的主角,所以男人選擇了無視自己肩上的輕點,然後假裝繼續在打著字。

  「NAN,你到底在幹嘛?」男人的耳機在被摘下後,沙發後傳來熟悉的聲音。「靠,是你。」男人習慣性地摘下另一邊的耳機,轉過身說道。「我以為你已經睡了……」

  在NAN轉過身之後,他整個人都僵住了。他的身後並沒有人,只有自己那被摘下的耳機落在了沙發後的地板。

  是幻覺吧?是寫小說的後遺症吧,寫到分不清楚現實跟虛幻很正常吧?NAN放下手中的耳機及手機,準備繞過沙發去撿掉落的耳機時,「你是不是沒有打算進來房間陪我睡?」SIN的聲音又再一次的從NAN彎下腰的身後傳來。

  幻覺,肯定是音樂聲音開太大產生的奇怪影響。NAN一邊在心裡不停解釋為自己壯膽,一邊考慮著他是不是該給自己一巴掌清醒一點。

  直到NAN抬起身時,突然驚覺沙發椅背上正跨著一隻腳。他看見另一個自己正如剛剛一樣躺在沙發上打著小說,而小說的內容和他此刻所發生的一切幾乎一模一樣。「你發現了嗎?」這時SIN的聲音又再次從他身後傳來。「你只不過是你自己撰寫出來的幻覺。」

  還沒等NAN反應過來,他就只覺得眼前一黑,然後就永遠消失了。只見躺在沙發上的那個NAN,正在把剛寫出來、不滿意的小說章節刪掉。於是,他把他自己給刪掉了。


  這個世界是真實存在的嗎?還是你、我都只是被撰寫出來的。


  「你有按時服藥嗎?」眼前穿著白衣、自稱是醫生的男人看著我問道。

  這種弱智的問題,竟然是從一個經過七年醫學院訓練的準精神科醫生口中說出,「你沒有看到我被綁起來了嗎?」我假裝掙扎地甩了甩被反綁的雙手說道。

  猝不及防地,一個熱辣辣的巴掌打到我臉上。醫生露出了一個勝利的微笑,他很明白此時並沒有人在看。「請回答我的問題。」接著他便又口氣溫煦的說著。

  我下意識地扭了扭自己的脖子,品嚐著口腔裡的血腥味。在眼鏡被醫生打掉之後,對方的臉突然變成一團模糊的模樣,「你並不是真的那麼在乎我有沒有吃藥吧?」並沒有多想的我,朝醫生挑釁地吐了一口帶血絲的唾液。

  「的確,我是不在意。」醫生伸出手,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臉龐,就像是在撫摸著什麼珍貴的事物般說道。「但我真的在意的是,」他摸了摸我的臉頰。「你的曬痕是怎麼來的?」

  對突如其來的問題,我不解地問道。「什麼曬痕?」就在我試著理解醫生這沒由來的問題到底是什麼時,才驚覺對方模糊的臉龐竟然開始詭異地扭動著。

  「已經待在這暗無天日的病房中的你,到底是怎麼曬出這個眼鏡曬痕的?」醫生的臉在他邊說話、邊為我戴上掉落的眼睛時,逐漸變得清晰。

  那個醫生分明就是我自己。

  而我到底又是誰?


  如果當一切都化作虛無時,我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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