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通

五通

霂七/委託

  南有五通,猶北之有狐也。

  有會稽白生者,剛猛善射,捉刀襲斬五通神四郎,顱裂而踣,復扞弓而射,滿白羽,伏而後發,弦矢分,殪餘禍,惟一脫也。

  白生之名,由是大譟。

  此刀不知以何種材料鍛冶而成,刀身為緇,含鞘重一十又二斤,此時被白起放在膝頭以布拭去上頭的泥灰。

  「那位就是老爺請來的高人嗎?」「是呀,聽聞他就是用那把刀將五通的頭給斬下的……」「瞧上去也不過弱冠罷了……」

  路過的婢女小廝遠遠地偷覷那坐在樹下拭劍的男人,小聲交頭接耳道。程家乃浙江一帶頗負盛名的木商,素日裡倒也算多與人結善,少有仇家,未料某日忽有五通白日造訪,留下百兩黃金欲娶程家唯一的姑娘為妻。程家老爺不知該作何辦法是好,聽聞有義士出手收拾了作惡的五通,便趕忙請人家到程府住下,盼著能藉此人幫助免於一難。

  程家夫婦這輩子只得一女,從程氏旁支過繼了一個男娃到膝下作為繼承人培養,對於女兒則百般寵愛,吳中一帶誰人不知,比起程公子,程家最重視的是被養在深閨中、神祕的程大小姐。

  白起忽然聽見一個不和諧的聲音,清亮到有些耳疼,但周圍的人都像是沒事一般,紛紛停下手邊的事兒朝著那聲音的方向微微低頭以示尊敬。

  他不動聲色地抬頭,一眼看見緗色的裙擺上繡滿了他不認得的金紋,走得稍微大步了些能瞧見露出一丁點的繡鞋尖,宮條上不知為何繫了兩枚小玉,長垂至地,走路時兩玉碰撞發出了極為清脆的聲響,遠遠地就能聽見,每一步都像要敲碎了一般。

  「小姐。」下人們喚了一聲,停頓了下,才聞另一道略顯稚嫩屬於小丫頭的嗓音道:「都忙自個兒的去吧。」

  玉珮相碰的聲音漸近,白起重新垂下視線,專心地看著自己的刀。

  「白公子為何獨自坐在這兒。」她的聲音也像玉,打磨圓潤而色澤如滴露玲瓏,卻是寒涼的──和他掌上橫放的白刃並無二般,力度掌握得極佳,輕輕滑過耳廓時並不讓人生疼。那玉的主人無視了不遠處逐漸散去、原先在這兒打掃的下人們,說得好似白起此人孤僻,刻意不與程家之人多相處,甚至還有隱隱怪罪為何躲著避著的意思。

  她邊說邊探出手,白起看見了伸來的手,意欲避開時,對方卻先一步握住了他腿上那刀的刀柄。白起一頓,然而她表情漫不經心,倒像是無心的,只頗有興致地瞧著手裡的刀,半點沒去注意白起陡然望來的眼神。

  「唔,這半點雕飾都沒有,寒酸的很,卻得白公子如此厚愛,半時半刻都捨不得放下。」

  她將刀拿在手中,擒刀的姿勢生疏且錯誤百出,雖如此,試著揮動刀刃時眉眼卻自成颯然之氣,看得一旁隨身伺候的小丫鬟雙眼直發亮,圓圓的眼裡滿是崇敬和孺慕。

  「程姑娘,」白起對眼前的女子微微抱拳,「此刀名為鳴鴻。」

  「鳴鴻?可是傳聞武帝解以賜東方朔之刀?」程月月柳眉輕輕挑起,也不知是信了沒有,只笑了一聲,將那刀遞還到白起面前:「若真是,那也不過如此,還不如我從庫房裡挑一把好看的劍贈你罷了,至於這把刀──勉強讓我墊個桌腳倒也還湊合。」

  握著劍柄的手十分纖細,小巧圓潤的指尖因施力泛起淡淡一層棠花色澤的紅暈,一看便是自幼嬌養的一雙手,如花莖的腕上掛著一對絞絲金鐲,白起想,她拿來的劍大概像眾人悉知的程家姑娘一樣,通身飾以金玉。

  他接過鳴鴻,手熟練一抬,刀身便順暢的滑入鞘中。白起想起第一次見到程月月時,對方站在廳堂裡,周身眾人圍簇,而那個生來身披輕煖、目極華靡的人,明媚的眉眼滿是笑意,不經意掃過的眼神卻寡淡,像瑤鏡高懸時垂下的涼薄月色。

  「多謝姑娘好意,但鳴鴻伴我多年,早與我心神相通。」

  程月月冷眼看白起珍之重之地將那陳舊刀鞘背於身後,他沉默了一會兒,迎上程月月的眸子,一字一句道:「鳴鴻一出,必斬邪祟。」

  程月月又笑了。

  她笑得隨意,兩手交錯著插在廣袖袖口裡,身後的小丫鬟小心翼翼地彎下腰將她略垂於地的袖尾捧起。白起看著程月月笑時髮間的步搖叮咚叮鈴地搖晃,微微上挑的眉尾讓那肆意張揚的表情發揮到極致,她對著白起道:「那我便祝願白公子,早日將五通斬伏於刀下。」

  「小姐,您怎麼……」

  「噓,莫要壞了好戲。」

  程家老爺後來拿了主意,作主讓白起和程月月成親,日子就選在五通來娶親的這日──當然,不過是逢場作戲,虛幌一招罷了。

  白起難得穿了一身大紅,懷裡抱著鳴鴻立於喜房外的院中。今夜月色正好,遍地的月光像一池淺湖,隨風晃動的樹影如藻荇,白起舉目,寒涼的光落入琥珀色的眼瞳裡,並不刺眼,卻白得令人目眩。

  程老爺說,若是他不介意,在除去五通後,不如便趁著這番機會將這婚事弄假成真。

  這事聽起來荒唐,但白起自己也不知道為何,那時竟未馬上推辭,聽程老爺道程姑娘也應允此事了,猶豫半晌後,就默默地應了。

  「公子,莫要誤了時辰。」程月月身旁的小丫鬟在站門邊,細聲細氣地說,險些被前方隱約傳來的絲竹鬧聲給遮蓋去。

  白起頷首,小丫鬟便看見那雋朗的男人抱著他的劍跨步走來,在進入房門前似是頓了頓,不待她困惑出聲,他就已推門而進,丫鬟覺得竟好似看出幾分決然之意──但男人推門時動作是輕柔的,像怕驚擾了誰一般。


  手中稱如逾千斤,白起緩緩挑起那張殷紅的喜帕,底下的人眉眼艷極,目含笑意地盯著新郎倌瞧,尚未揭全的帕子在臉龐上落下大片陰影。兩人湊得很近,甚至能嗅到彼此身上淡淡的酒香,這樣曖昧的情境之下,兩人間卻突兀地橫著一柄鳴鴻。程月月向白起的方向傾過身去,上半身略越過了鳴鴻,頭上鳳冠的珠寶與她嫁裳衣領上金絲獸紋以碎紅玉點飾的眼相互呼應,悠悠將手搭在鳴鴻鞘上,道:「大喜之日,這樣的東西著實煞風景。不過白公子有要事在身,這也是無可避免的──」

  話未說罷,她反手欲將鳴鴻抽出,卻被刀的主人摁住鞘口所阻止。房內還是一派紅燭暖帳之景,暗地裡卻是兩人不動聲色地相互角力,程月月笑問:「白公子為何不讓此刀出鞘呢?刀若不離鞘,如何殺五通?」

  「這不是白公子親口所言嗎?鳴鴻一出,必斬邪祟──」女子的聲音近在耳畔,帶著些許挑釁和調笑的意味,讓人忍不住渾身一顫。白起沒有躲避,目光沉沉地直視程月月在燭火下亮得可怕的雙眼,道:「鳴鴻不含鞘重約八九斤。」絕非尋常閨閣女子能夠隨意拿起甚至揮動。

  程月月的手依舊未放開鳴鴻,甚至有隱隱要將之抽出一吋的趨勢。

  她說:「所以白公子這刀,是出,還是不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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