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悠] 風姿花傳-上

[五悠] 風姿花傳-上

ChiAkilalala

悠仁五點醒來。

作息在與祖父生活時養成,倒也能良好適應五階松宅起居。園藝工作開始得很早,技藝養成也著重自律。他整理好被褥,來到廊道,鄰房的伏黑也有動靜。往透著早春寒氣的玻璃拉門再靠近一些,還能聽見練習場那端有如被強風牽引、繚繞上行,忽高忽低的三味線樂音。

廊道盡頭有洗面台,悠仁和幾個門生並肩梳洗,拿沙啞的聲音彼此招呼。早餐菜色不多變,味噌湯、蛋捲、蕪菁與蘿蔔醃製的醬菜,烤竹莢或秋刀魚。主食有裝在大鍋裡的白飯,也有堆成小山的吐司與果醬。廚房近幾年改裝過,比起主屋位置較低,西式裝潢,空間明亮,中央安置寬敞長桌。若非有聚會的特殊場合,人們就是在空檔時間前來廚房,各自用餐,一日之中,大桌上都是堆滿杯盤食物,不見桌面的狀態。

悠仁沒有馬上去廚房。時間還早。他套上木屐,遊走庭園,幫著園藝師撤離那些在寒冬中用以保護植物的稻桿與草蓆,以釘耙將落葉和木屑撥開,露出即將迎接春日的乾燥土壤與苔蘚。

等太陽升到了較高的位置,他回房更衣,吃過簡單的早餐,便走上通學路。

與伏黑會合是較晚的事。他們就讀一個班級,但對方的晨練耽誤時間。典禮致詞時,悠仁看見他溜進禮堂,不出一點聲音,像條影子般竄到身邊站定。

當日他們只在校內待了一個上午,離開時,河風正盛,將一地落櫻捲落堤防,潑灑水面。短暫停留的遊客飽受隨處可見的漫長石階折磨,和煦春日中也一身是汗,倚靠在欄杆旁吹風。他與伏黑邊走邊聊,順著起伏地勢上行,將半斜日光留在身後。城市所在的位置臨港,被河水貫通,市心貿易繁盛,但地處低窪,富裕的船商人家自慶應晚年便一路外遷,大量定居在外緣乾燥、防洪的高聳台地。丘上盡是雪壁般綿延、不見頂的灰泥白牆,或聳立在青苔大石基座上的古舊宅院,小徑深處常有自空襲戰火下倖存的蕎麥麵與茶菓老舖,只往石板地上推出一座木質小燈,掛起暖簾,氣氛內斂自持,讓外人腳步踟躕。

五階松宅院就位於古街一角,多有穿著黑紋付與和服的男女進出,長琴吟唱之音,與蒼綠柳杉一同送出牆頭。大宅坐高望低,早五十年前,站在廊上就能遠眺市郊因河流改道蓄積起來的湖水,朝夕陽時分波光粼粼,柳枝款擺,宅院內外皆美。

但湖水早已不在,乾凅土地上蓋起了相貌一致的建築群。和悠仁並肩站在廊沿,述說小湖往事的五条也無緣得見,那是他出生以前的事。爬上長階頂處後,他們在便利商店買了些熱食飲品,就到公園小坐片刻。為便於擊打鼓面,伏黑的指緣修得很短,挑開易開罐拉環時就需要費點力氣。在他嘗試時,悠仁將肉包銜在口中,把大串外文放進手機翻譯器中閱讀。

「也有日文的報導吧?」伏黑說。

「但這個很有趣。他們會用好多楚楚可憐的形容詞,叫他東洋嬌娃,美白鷺什麼的。」悠仁笑道,「老師本人超級高大欸。不過白鷺其實也蠻大一隻的就是了。」

「說起來,我還以為你會一起去。」

悠仁嗯地一聲,看著自書包中突出半截的證書黑筒。

「公演跟畢業典禮時間撞在一起了。」他說,「老師說,怎麼樣都是畢業典禮更重要吧,然後說紐約很遠,又冷,不想去什麼的,伊地知先生還哭了。」

「沒個大人樣啊。」

「但抱怨很小的事,卻會把重要的事好好做完,這也是老師的優點。」

「要我說的話,在那個人身上尋找可取之處這件事,本身就是不太可取的事。」

「而且如果想在四十歲就當上人間國寶,海外公演還是要去一下的吧?」

「如果四十歲就死掉的話也許當得上吧。」

悠仁笑著收起手機,公園外走過幾個同校學生,模樣陌生,但與他們點頭招呼。畢業典禮結束有一會兒了,到場的學生不多,留下合影的人更少。那所高中在過去也是五条的母校,半數學生經由推薦入學,就讀同時從事演藝工作,校方對出席率要求不高,同儕之間也因為甚少碰頭,難以產生深刻連結。伏黑獨來獨往,工作需要大量練習時間,除去住在一個屋簷下的悠仁,少見他與餘人熱絡交際,顯然對此種校風感恩戴德。但五条不只一次把宣傳冊散放在屋內顯眼處,或試探悠仁的轉學意願。

「雖然悠仁很可愛,但不做偶像和模特兒,待在那種地方沒什麼意思吧。」五条說,「不如到一般學制的高中去,享受校園生活,有趣的事情也會更多。」

他的態度婉轉,被拒絕了也全無怏怏不樂之色。說了一次以後,很久不會再提。悠仁習慣了。老師走在一條路上,指出一條路,再指出另一條路,給出了許多的選項,也許因為他自己在過去沒有過太多岔道。但單行到底的人生,讓他在舞台上經歷百種境遇,感受千種情緒。他間歇被細節煩擾,但能享受繁重工作,性格有其刁鑽之處,卻意外容易取悅,鮮少抱怨食物,可謂熱愛生活。所以與其說是傷感或補償心態,他更像悠仁從沒有過的、那種最為開明的父母,退居一步之外,拿著火力強大的長柄燈籠,探出了手臂為他照亮落腳之處。

「但老師可不是我的爸爸啊。」悠仁響亮地說,伏黑似乎就在長椅上拉開了與他的距離。

「他要你叫他爸爸嗎?」

「不是啦。」

「我也不想過問太多。」

「不是這樣的,伏黑君,我們是非常健全的、」

「真的在交往啊?」

「我以為你一直都知道呢。」

「現在想想,應該一直都知道,只是良知在抑制我承認這件事。」

「不要告訴其他人喔。」

「像警察嗎?」

「那也是。我是說老師是名人嘛。」

「既然是這樣,那你可以搬過去別院住吧?五条老師一個人在用那整棟屋子。」伏黑說,「夏天過後,我們的院子又會有其他人搬進來,空間會變小。」

「那樣不就是同居了嗎,總覺得有點害羞。」

「現在就已經是同居了啊,到底在說什麼。」

「因為老師的家實在太大了,沒有在一個屋簷下的實感啊。從自己的房間走到浴室都好像去附近便利商店的距離......」

他們將空罐投入垃圾桶,爭論著走上坂道。五階松宅邸就在不遠,氣派的數寄屋門距離居住的院落太遠,日常中並不使用。他們轉進通往邊門的小道,一側是環繞宅邸的白石牆,另外一側,直到幾個月前都是大片焦土,只要站在下風處,就會被那股挾帶灰燼的焦味搔弄鼻腔,使人口乾舌燥。如今經過清理,遭受火吻的毀損建物被一車車載離,悠仁放緩腳步,從鄰房被火烤黑的牆頂,看見支離破碎的庭樹。

火事當日,悠仁被自己翻身的動作驚醒。

推開被子,不加整理。起初並不了解這股急迫從何而來,起身太快,像對於慢慢撕下標籤紙失去耐性,索性將身體的一部份殘留在床上。紙門發紅,他扣在紙門上的手指也是紅色的,再往外走,木廊道浮泛紅光。宅院座落高處,天際不加遮掩與切割,還不到朝陽升起的時間,天空上半部仍是黎明前的黑暗,下半部卻搖曳橘黃光影,照亮了明暗接縫處騰騰而起的灰白霧氣。悠仁拉開通往庭院的玻璃拉門,嗆人氣味就竄入鼻中。他套上鞋,在庭院中小跑起來。

許多人也醒了,悠仁一路碰見幫傭和門徒,他們都滿臉茫然警戒,朝著火光或站或走。他居住的偏院離側門最近,越是走向那方,嗆鼻的熱度就越高。有人推開側門,眾人衝上小道,便看見被大火包覆的建物。這是市鎮開發較早,也維持當年古舊景緻較多的部分,巷道狹窄,消防用車開不進石坂道。幾個消防員拖著長管從坡下趕來,接上路邊的栓口,開始遙遙朝木造房屋噴水。

衝破夜色的壯盛火勢驚動了近鄰,人們如向光的蠅蟲聚集,惶然碎語。悠仁從一片混亂中找到了屋子的女主人。他們偶爾進出碰頭招呼,以家主名義互贈節日禮品,針對天氣閒談。夫婦二人都文雅親和,就是初夏時節,在門前以木勺澆水降溫,也衣著得體。當悠仁看見她被鄰人簇擁著倚靠在牆邊,似乎失去了所有力氣,滿頭白髮亂浪似的落在肩上,心中便滿是哀傷。火勢蔓延到了外門,觀望人潮退得更遠,煙霧之中有人被背負出來,遭大火吞咬的木材斷裂崩塌,消防員大聲呼喊,因閃躲而伏倒在地。悠仁衝上前,卻被一把拉住。五条在身後。大火將他的眼睛染成了明黃色,剛鬆開的手指也因為瞬間出力,在悠仁的手腕烙印淡淡斑痕。他的神色並不嚴峻,若非那身襟口微開的長襦袢,也不像睡過的樣子。六代目居住的院落在敷地的另一端,過來大概花了點時間。此時臥倒的消防員已經在其他同事的幫助下起身,攙扶著鄰屋的男主人出來,送上擔架,五条前去與他們交談,指向自家側門,幾個消防員便在家人的領路下,跑進五階松宅院。

「怎麼了?」悠仁問。

「裡面有蓄水池,我讓他們也接水去用。」

六代目的嗓子清亮,貫徹劇場。不常像現在,被混亂的環境音覆蓋。悠仁去碰他的手,他低頭看他,手指回握過來,這次一點力氣也沒出。

「我想著要幫忙。」

「我知道。」五条答道,「說得也是。」

他的指腹一陣一陣撫過悠仁的手背。自火場流竄而出的熱能使皮膚乾燥,五条的手卻出了一點汗,那股濕涼透過觸撫的動作,傳向了悠仁的皮膚。使他想起幼年時飼養過的文鳥,身驅溫熱,但手指劃過柔順的羽毛表面,感受到的是近似於濕意的冰涼。他無端地感覺五条像鳥。對方就真的成了鳥。飛往異國,穿上佐以黑色腰帶的純白振袖和服,漫步在為細雪覆蓋的舞台,持傘翩翩起舞。

從北陸到九州的博多座、四國的金丸座,每年的定幕會議,「鷺娘」這充滿冬季之美的風物詩劇目總會被提議、或在地方敲定公演時間。五条起初對海外邀約興趣缺缺。他剛剛結束為期二十五日、一天兩場的五十回冬末公演,體力與精神都耗盡,正要迎接島國的春季。他喜歡那些隨著天氣回暖推出的多彩點心,也打算好好休息,彌補沒能在庭院大肆踐踏新雪的遺憾;但更加決定性的因素是:幫著公司、文化廳與大使館牽線,鼓吹此項邀約的人,是與六代目全不對盤的歌舞伎界耆老:樂巖寺嘉伸。消息在當事人同意之前,就滿懷希望地上了晨間新聞,激起民眾對國粹復興的沸騰,連帶使公司股價飛漲,也售出了不少公演票券。

五条對此的反應是往練習場擺了張暖桌。以他為中心,向外散落在地的有糖果盆、熱水壺與茶器、平板電腦、一把三味線、堆成牆的漫畫、樂譜與悠仁。他說所需之物都在伸長手臂可以觸及的距離內,於是只有小解和梳洗時離開被窩,簡直見不得人。伊地知每次經過都為之落淚,也許終於打動五条,他說事已至此,樂巖寺可以親自過來,好聲好氣地拜託他。

「您願意考慮看看嗎?」伊地知高興得把聲音都撕破了一點。

「我可以當著本人的面再拒絕一次。如果運氣好,他也許會心臟病發呢。」

伊地知帶著心臟病發的表情離開,樂巖寺沒有來,夜蛾來了。那是近鄰火事後的第三天,雖然仍未離開暖桌,但也總算是來了個讓六代目樂意坐起身的對象。悠仁送茶進去,順勢待下。夜蛾尚未退休,但隨年紀增長,登台次數逐日減少。他住得不遠,居處外牆很低,草木稀疏,一眼直通紙門長年大開的房間。夜蛾端坐在地,就著擺放歌本的小餐台,吟唱淨琉璃的景象並不少見。悠仁聽說他近日迷上了家政,今天也將鉤針和毛線揣在袖兜裡,與五条相對無言時,就拿出來飛針繞線地編織。

如此安靜的游說場面大概有史少見。夜蛾手裡的毛線片狀結構越來越長,五条剝掉了二十顆橘子,他們一人創造,一人拆解,平衡抵達一個高點時,五条出了口長氣。

「行吧。」

「行嗎?」

「行吧。」

夜蛾收起針線,順手拿了兩顆剝好的橘子,就此離開。數日之間,糖果盆、熱水壺與茶器被放進櫥櫃,漫畫和平板電腦回到書房,三味線、樂譜進了行李箱;收不進箱子裡的悠仁則一起到了機場。

大廳有媒體守候,時程緊湊。離去前,在擺放真花與酒水的候機室裡,五条伸出單臂,俯身與他擁抱。為了航程舒適,六代目扣得緊實的大衣下,穿的還是那套寬鬆的家居服,衣領裡隱隱透出專屬於宅院的氣味。悠仁一時沒有鬆手,五条向外扭開的頭就轉了回來,較遠的那一手繞過少年臂下,將他抱得腳跟離地。門已經開了一半,又被伊地知從外頭關上。

「好重喔。」五条笑道。

「很重吧。」悠仁說,「我也一起去就好了。」

「悠仁有畢業典禮嘛。」

「我還以為老師會說像是『畢業典禮和我誰比較重要』這種話。」

「那當然是我比較重要。」

「你有自覺的嘛。」

「我會每天打電話啦。」

「也不用每天啦。」

他安撫的聲線反倒使悠仁難為情起來,腳尖掃刮著尋找地面。五条順勢將他放下,手掌按在悠仁肩上。

「悠仁,你有很討厭我的時候嗎?」

「沒有啊,為什麼突然說這個。」

「因為我也不是很好相處吧。常常遲到,餓了會生氣,把垃圾塞在別人的口袋裡,吃到一半的點心丟在榻榻米上什麼的。悠仁也常常說這樣不好。」

「我倒不是真的生氣啦。」

「成長環境的關係,我不太擅長把握他人負面的感情流向。因為大家都很疼愛我。」

「哇。」

「所以只是偶爾的話,悠仁也可以討厭我。因為有時候我也會討厭你。」

「欸?」悠仁語塞,「現在要說這個嗎?」

「現在說啊。」

「老師想吵架嗎?」

「因為悠仁也沒有備用的心臟什麼的。」

「什麼?」

「就算跑得很快,也不是三秒五十公尺的程度。」

「老師。」

「什麼準備都沒有,像那樣衝進火場裡,人可是會死的。」

悠仁啊地一聲。

「是在說這個。」

「如果在裡面發生了什麼,我跑得再快,也趕不上去幫忙你啊。」

「嗯。」

「這點讓我很討厭。可是就算是喜歡的人,也會有討厭的時候吧,因為很喜歡的關係。」

「是在說很喜歡我的事啊。」

「所以也不是要吵架。」

「不會吵架啦。」悠仁說,「老師,對不起。」

「我也不是想要你道歉啦。」

「電話還是每天都打好了。」

五条露出明朗的微笑。比暖簾略高,比壁櫥略低,悠仁只需稍稍拉直腳尖和頸子,就能碰上他垂首送來的嘴唇。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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