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悠] 日暮途窮

[五悠] 日暮途窮

ChiAkilalala

他們並肩站在門前。

舊式房屋,尚沒有開敞門戶的防盜意識,圍牆蓋得很高,越過頂端能見窄小前院,無草無木,助排水的碎石地面隨意堆放水管與工具,有短短緣側,雨戶半閉。

屋簷不遠,五条伸長手臂,指頭剛好探進邊緣的排水溝道,來回摸了幾趟,抓下一把帶灰的落葉。他攤開手掌,讓悠仁像挑揀豆子那樣撩撥葉片,翻出一把鑰匙。

「老師個子很高,真是幫大忙了。」他把鑰匙插進鎖孔,「我們沒有梯子。」

「備用鑰匙不應該放在更好取得的地方嗎?」

「小偷可能也會說一樣的話呢。」

對備鑰的概念薄弱,不足以使五条出言反駁。鑰匙在校園的酣戰中丟失了,悠仁穿著借來的衣服,逕自鑽進黑暗空間。隨著腳步遠去,屋內由近而遠地被打亮了燈光,他聽見滑軌的聲響,不知雨戶是推開或者關上。五条在玄關待了一會兒,悠仁繞回來,在他面前放下一雙室內拖鞋。他剛想走,又打消了念頭,倚靠在牆邊脫鞋。他的左腿有點沉,但不成什麼問題。

雨戶是被推開了,拉門外正對那個不值一看的窄院。接續木頭過道的起居室鋪設老舊疊蓆,悠仁在收拾矮桌上的雜物,然後他抱著報紙和茶杯蹲坐在當地,突然就說餓了。

「仔細想想,我從中午後就沒吃過東西。」他說。

「還是吃了一點的吧,手指之類的。」

悠仁被逗樂了,露出開朗微笑。牆上的時鐘剛過晚間十點。距離他被五花大綁,關在貼滿符咒的房間,道過早安,剛過了一個鐘頭。他的適應能力之強,就是對此見怪不怪的五条都感到意外。

「剛剛過來的路上看見了便利商店,」他說,「我去買點東西吧。」

「哎,沒關係。」悠仁回答,「老師你不討厭吃別人家的飯吧?」

這是五条二度要走,但又留了下來。喜久福被放進了冰箱,悠仁取出幾個保鮮盒,在爐上加熱食物。五条從廚房漫步回起居室,屋內別無多餘氣味,空間狹小,若在冬日倒是頗能蓄積溫度。環顧四周。餐櫥裡的器具成套,緣側有棋盤,電視櫃上隨意擺放溫泉名勝地的裝飾物,他短暫猜測家族成員組合時,悠仁進來了,他沒提問確認。許多事引不起他的興趣,引得起的那些,也不見得會去深究。發燙的盤子推到面前,才使五条想起,距離他的上一餐似乎也經過很長時間了。晚間十點半,他們就著一張矮桌吃馬鈴薯燉肉。口味樸實,風味濃厚。悠仁問起伏黑的傷勢。他們在返回的路途上,先將他送往地區醫院進行較緊急的處置,其餘部分,返回東京後,硝子能接手處理。悠仁似乎與護理師們熟識,五条從診間出來,看見他們聚集在一塊談話,有人將手放在悠仁肩上。

「比這更嚴重的狀態,惠都遇過了。」他回答,「嗯,總之就是這樣的工作。」

「怎麼樣的工作?」

「搭很久的車,去很遠的地方,把討厭的傢伙的頭拔下來,那之類的事。」

「聽起來還真是一點都不開心啊。」

「薪水姑且來說還是不錯的。」

「不過,能幫上不少人的忙吧?」

五条思索片刻,計算可能在他的腦中,也可能在眼中進行。他試著尋找心中的天秤,理所當然捉摸一空,遑論把價值觀和生命的重量丟上秤面,作出權衡。過去他就沒有能說服自己的答案,如今也不會嘗試說服別人。路總是走著走著就走出來了。

「這種想法會活得很辛苦噢,」他說,「但是,人是不找到一點理由就活不下去的生物嘛。」

悠仁說了聲是嗎,有段時間就沒再說話。五条想,搞砸了。歌姬說過,和他對話像在跟職業排球選手玩投接球一樣,別人把球丟過來時,他不是把球托到天上去,就是一掌打進別人肚子裡。徹底沒搞清楚運動的形式啊。他於是轉而誇獎食物,悠仁看起來很開心,從電視機的方向把頭扭回來,如常地和他談話,五条才意識到少年剛剛只是被節目環節吸引了注意力。

「五条老師、」悠仁說,「說起來我這樣叫你沒關係嗎?我不是你的學生。」

「隨你喜歡就好。」

「伏黑說,詛咒是人的負面情緒的累積。」

「可以這麼說吧。」

「怎麼運作的?」

「聽過那種說法吧,人類的腦子有很大部分沒有被運用。」五条說,「多數人或多或少體內都有咒力,如果正確的位置正確地開發了,就能讓咒力流圍繞在身邊和體內,不至於隨處流失。這就是咒術師。」

「但是呢,一般人是沒有這種控制能力的,對咒力也好,情緒也好。人會對很多事情感到憤怒、害怕,嫉妒和憎恨、痴戀,全都會跟著咒力一起流出來,被強化,被黏稠,累積起來,像堵住的排水管一樣,一往裡頭挖,就全是那種黑糊糊的東西。那就是詛咒。」五条說,「詛咒被生成,再傷人,累積更多的恐懼。人們就是在吃自己種出來的果實呢。」

「沒有人,就沒有詛咒。」悠仁說。

「是呢。」

「但也沒了其他的可能性呢。」

「說得沒錯。」

「五条老師、」

「你的問題真多啊。」

「那就問最後一個。」

「說吧。」

「你睡覺的時候會把眼罩拿下來嗎?」

「會拿下來噢。」

「那不是顛倒了嘛。」

兩人一起發出笑聲。

悠仁深諳待客之道,不讓他幫忙收拾,端著餐具離開。五条又坐了一會兒,牆上的鐘走到十一點半,他回憶前往車站的路線,那裡有幾間商務旅店,睡過一晚,再搭早班的新幹線回東京。悠仁回來了,沒帶著他的喜久福,只是懷抱一床被褥,要求五条把矮桌挪到角落。他照做了,才意識那床是鋪給自己的。

「不用了,我早上再過來接你。」

「為什麼?老師就在這裡睡,早上的事早上再說不是很好嗎?」悠仁說,「如果你想洗澡的話,浴室也有熱水。」

他跪坐在被褥旁,三度要走,想了一想,又留了下來。悠仁借出一套替換的衣物,長褲大抵不會合適,所以五条從浴室簡單梳洗出來,身著被穿鬆的寬大T恤和短褲,回到起居室,發現被褥增加成了兩套,隔著一塊疊蓆相鄰而放。悠仁坐在靠近門邊的那床被上,撐著下巴看電視,見五条回來,便站起身。

「老師先睡也沒關係。」他說,「如果你不看的話,電視也可以關掉。」

他走向浴室,五条走向窗邊那床被子。二樓的建築,起居室也不寬敞,他以為悠仁的房間會在其他位置,但也許不是那麼回事。倒無所謂,他關掉電視,留著燈,側身躺下。悠仁梳洗回來的動靜沒有驚醒他,但夜半當中,五条還是醒了過來。月光自開敞的小院斜射進來,未能遍佈室內,但姑且照亮了五条身周。他躺在被單裡,手腳發燙,胃裡裝滿食物,眼罩擱在枕邊,他順著那個方向看過去,悠仁在那裡。少年側身而睡,把臉埋在一隻手臂裡,另一隻手則探出被外,攤往地面。他的腕上還有被咒繩捆過的痕跡,很大機會轉為青色,再步向復原之路。他醒著時很吵鬧,閉上眼倒是非常安靜。卸除了布料遮蔽,五条幾乎能看見微血管碎裂,血液淌流的路程。他有許多年間沒有睡在地板上了。離家進入高專後,宿舍是高架床,出差地入住的旅店也多半如此。更多時候,他的腳甚至沒有落在地上。肉體的耐性並非一蹴而就,年少期間,他的精神和體力都追著術式跑,嘗試摸清力所能及。巔峰未達,無庸置疑。無限帶他走得越來越遠,爬得越來越高。日間事物吵鬧,資訊繁盛,世間無量空處,若不將雙眼矇上,夜裡他也作很多的夢。爬上高地,旁若無人,那之類的。

五条將手伸往枕外,在他換下的衣服裡一陣摸索,從左邊的褲袋裡掏出了一根手指。

行蹤不明的術師沒能找到,循著殘穢,搭很久的車,去很遠的地方,把討厭的傢伙的頭拔下來,倒是找到了手指,一路拖沉他的左腿。他想到剛剛說起的排水管比喻,他們在充滿咒力與殘穢的水流裡打轉,因為六眼的出生、成長,詛咒的質與量隨之提高,抓著一根手指,碰到了另一根,順著下流的力道,終於撞上悠仁。服下猛毒尚能活命並保持自我,宿儺的容器。無下限的容器。千年一遇。千年一遇。

他聽見動靜,張眼去找,才看出聲音來源。悠仁闔起的眼下有兩道無法盡除的印記,裂出了一條口子,裡頭有齒與舌。

「愉快,愉快。」宿儺說。

五条也發出笑聲。

「那真是萬幸。」他語氣勸誘,「早點去死,把術式留在他身體裡就好了。」

悠仁翻動身體,宿儺便無響動,五条把手指放回衣堆。時間剛過三點,他還能再睡幾個鐘頭。作了夢也無須憂慮,就隻身爬上高地,順流而下。

五条想,是這樣啊。你和我一樣。

你為了我,我也為了你。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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