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伏] 窄門(中)

[五伏] 窄門(中)

綠子


為了你,我把人生的高度設得那麼高,以至人間所有樂事於我來說全是失落。 ——紀德《窄門》


對不起。魁櫻從垂枝上緩緩滑落,最後降在石燈籠上。少女柔順瀏海之下是顫抖的杏眼,淚珠飽滿,像乘載了不知名重量般規律地跌出眼眶,最後被純白的制服襯衫給吸收。

濕溽整塊的水漬,弄糊了別在胸口的畢業生胸花。對不起。伏黑惠又再說了一次,好像這樣顯得比較慎重,但少年自始至終都沒有把口袋裡揣著的那塊手帕拿出來。

既然魁櫻開始盛放,表示櫻花季已經正式揭開序幕了吧。黑髮少年看著同期生的背影消失在神社最遠端的台階,心裡的歉疚感搖搖晃晃地被晚風給吹起,視線隨著飛揚的浮塵,從灰石地面往上眺,他的監護人就蹲踞在最靠近屋頂的那顆樹上。

五條悟鉑金色的頭髮混在透光的白色櫻花瓣背景之中,有種意外和諧的美感。


“惠,恭喜啊。”他如雀般輕巧地俯身一跳,也不等伏黑惠反應,手裡花束逕直送往少年懷裡,“雖然不如剛剛那粉紅信封來得詩意,但還是祝你畢業快樂。”


真沒看過有人用乾燥花當來做祝福花束的。伏黑惠的吐槽含在舌尖,卻被靛藍色的花瓣和白色滿天星的搭配給說服了一半。深色花體暗下去,像五條悟深不見底的瞳心,白色碎花挑上來,勾破陰鬱色調,是老師笑起來就發亮的眼尾。他暗罵自己春花雪月的俗氣,卻忘記自己才經歷過更加夢幻的粉紅場景。


“同學哭得好傷心喔。”五條悟倒是沒忘,於是伏黑惠感覺自己的太陽穴預兆般地開始躁動,“惠的必殺技就只有對不起這一句嗎。”

不要你管。少年惡狠狠地回嘴,“況且明天才是——”

“明天正式的典禮是津美紀來喔。畢竟我這個月的任務從今晚開始。”


其實對方根本沒必要對自己詳實解釋的,伏黑惠突然意識到:嘴快反駁的下場只是徒增孩子氣的任性罷了。

畢竟對方連買花都考慮到後續的保存問題了,小孩頓時被自己的不知好歹給弄得臉紅,只能低頭露出沈默的髮漩。


“但為什麼女同學選在今天告白呢?”五條悟自顧自地拋出問句:“一般都是畢業當天,才會有一種霍出去的氣勢吧?”

“因為很有把握?”伏黑惠知道對方是同屆小有名氣的女孩,安靜文雅的個性搭配上嬌小可愛的外表,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來都是非常具有優勢的類型——雖然他一直都站在這些平常的角度之外。


“不——是——”白髮男子誇張地皺起眉頭,一臉不可置信:惠真的很遲鈍呢,這樣的青春期沒問題嗎喂?五條悟以一種上課般的口吻接續道:“因為她還想再多看你一眼吧。”

丟臉也好,造成你的困擾也罷。被惦記。被愧疚。哪怕僅限一天,也希望被對方放在特別的位子。

“惠真的是小孩呢。什麼都不懂。”

黑髮少年罕見地沒有出聲反駁。帶著香水味的粉色信封上刻著他的名字,每個筆畫都那麼雋秀端麗,他當然明白有些東西並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撫平的。


心動是舌尖過甜的早餐果醬。動情是夜裡腥臊的濁白體液。在五條悟把他踢倒的肉身搏擊之間,在對方未曾收斂的強大咒力之下,伏黑惠的感情忽明忽暗。混合著水,少量無機鹽、蛋白質、溶菌酶。失戀是繞過眼眶最後從額角淌落的汗水。


“這次別買伴手禮了,上次的還沒吃完。”他擺手,提起單肩書包準備往回走。並沒有發現自己這句話說得有多麼毫無自覺,又多麼恃寵而驕。

“誒——可是我都訂好了——”即使沒回頭,他也能想像出五條悟哭嚷耍賴的表情。


才14歲的少年當然不會察覺到成年人隱藏在餘裕之下的焦慮。有時候過度包裝的禮品紙袋裡,並不只有超標的糖分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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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海建人在新幹線上撥開和菓子包裝,同時深吸了一口氣。

夜車安靜駛過東京郊外,車廂裡人跡遼落。他剛剛吸的那一口氣,除了準備迎接即將入喉的甜食,也是為了緩和自己的情緒——雖然他懷疑自己身旁的五條悟或許比他更需要這兩樣東西——深呼吸,以及人工甜味劑。


如果說上班的本質是狗屎。那加班就是比狗屎還不如的東西。

不得不接的公事電話是下水道的糞水。加班的公事電話則是比下水道的糞水還不如的東西。


但是。七海建人闔上眼睛,感覺眼壓不斷持續飆高。接了加班電話的五條悟現在的情緒,比上述四種東西加起來都還要更糟糕。

那通深夜從咒術高專打來的電話是警訊。


“魔虛羅?”

七海建人還記得第一個關鍵字,至此五條悟都還能維持一種泛泛的口吻,一種面臨瀕睡邊緣所以對世界了無興趣的那種泛泛:“喔喔,有啊。五條家當然有詳細記載的卷宗。”


“怎麼了?禪院家在找資料?”

七海建人的眼皮沒由來地抽跳了一下,那是第二個關鍵字,然後。


“惠?”他睜眼,發現五條悟的雙手交扣,指頭敲打著手背——“是惠問妳的嗎?真希?”

前後不超過一分鐘,轉算加班費的話連最廉價的罐裝咖啡都買不起,但至此他已能確信,這通電話比任何一次的超時工作都更凶險。


他看著五條悟結束通話,露出一種燕舞鶯歌的笑容。明媚春光銜在嘴角,沾滿了春日花期,整個人繁華得好看,既美又燦。但美是幽冥幻界的美,燦是彼岸燈火的燦,過度明豔的花總暗藏烈毒,刻意營造的笑容只是為了壓抑怒氣。

有夠麻煩。七海想,若時間再回到買票之時,他絕對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在北海道獨自多留一晚,額外多寫的核銷報告都比不上安撫五條悟的爛心情來得困難。


“喂,伊地知?”於是當他的手機鈴聲打破凝滯氛圍的時候,七海建人以一種史無前例的速度接了起來。

“學校後方的特級咒靈?”不得不承認他的確大意了,所以沒能拿捏好通話的音量:“只有乙骨一個人去?其他支援呢?”

“喔。”七海建人嘆出當晚第三口氣。


“伏黑也去了。

五條悟就這麼和最後一個關鍵字同時消失在高速行駛的車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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瀝青色的帳才降到不到一半,伏黑惠就以奔跑之姿被強震絆倒在地。他試圖在崩裂高突的地面站起,但再優秀的平衡感都敵不過從地底竄生而出的龐然咒物,山樹自兩旁搗毀,碩大土石混雜著泥塊,空氣裡一片黃塵污濁,他瞇起眼睛試圖找出乙骨前輩的定位。揮著刀的乙骨憂太前刻還在呼喊自己的名字,下一刻卻被靈體咆哮出的高頻噪音給掩蓋過去。伏黑惠攀著岩壁,覺得胃裡一陣翻騰,耳朵裡充斥著尖銳暈眩的鳴音。


他跪起身,兩旁待命的玉犬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往前方俯衝而去。但咒靈的高度不斷上升,簡直就像是從地心拔竄而起的巨人似的。不對。伏黑惠雙手一揮,急忙將一黑一白的式神喚回身邊。咒靈本身就是地心,學校後方的整片山脊都是祂的骨與體。

反掌一翻,鵺把他輕易提至空中,東京夜景在帳幕之外璀璨綿延,搭配咒靈低鳴震動的規律雜音,讓伏黑惠瞬間有種身處外星宇宙的錯覺。

但月亮星空的浪漫早就被眼前醜陋猙獰的靈體給打壞,不甘示弱地,式神扇出的閃電巨手般一道道往地面擊落。第一下擦邊滑過咒靈的肩頭,第二下刺往祂的頸側。至此已徹底惹怒對方,第三⋯⋯伏黑惠一個側移,閃過咒靈噴發的污濁之氣。

第三下⋯式神的翅翼被詛咒毀損,乘載他的重心嚴重偏移。他的身體被咒靈煽起的風給吹向山壁,坍落的巨石迎面撲來。

他闔眼,感受鵺的翅膀努力包裹著自己,但下墜的速度太快,身體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失重感。一二三四五。說不定就是現在。六七八九十。綠色眼眸在氣流中猛力一睜,他跟隨直覺,擺出那個陌生的手勢。

“布留部——”

下刻,傾盆大雨驟然將至,冰冷雨滴弄得他拳心滑動。

這對一個以操弄影繪手勢為技的咒術師來說太不應該了,但雨水尖銳得猶若冰雹,瞬間匯成瀑布洪水,往他手掌集中沖刷而去,力道猛烈,伏黑惠甚至能清楚感受到,只要再多一分,再注一豪,他的手腕便會瞬間折損。


過大咒力形成的壓迫感讓黑髮少年差點將胃中殘渣嘔盡。這就是特級的強度嗎?不是一整個東京的雨,是整個宇宙的雨。不是一顆顆的露,是整個宇宙的積雨雲才有辦法降下的洪災瀑瀉。


“這就是特級的強度。”

他的老師站在雨中,白髮和五官那麼乾淨,雨露不沾,塵土不染。雨水隨著他的咒力往下落,而咒靈伏在泥濘之下化成焦土。

那麼低,雲土之別的卑微。


伏黑惠被對方摟在懷裡,喉頭肌肉痙攣,聲門緊閉,一種溺者初醒的模樣。


“才剛被升為二級,就開始妄想更高的位階了嗎?”五條悟才剛開口,他就知道對方剛剛收斂的那一分一豪全留在這裡了。

“等一下乙骨送你回去之後,先去找硝子。”

他看不清對方的眼眸,只知道五條悟的下顎抬得很高。而自己的頭慢慢沉下去。


“然後,不要換衣服,不要脫鞋子。”

指尖也慢慢沉下去,然後是肩膀,然後是嘴角。


五條悟根本不打算留給他回覆的餘地,又接著說了下去,

“不要回寢室——去練習場等我。”



最後才是靈魂。

那麼低,雨泥之別的差距。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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