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

　　在林禛眼中，所有男人都是差不多的樣子。

　　自大、愚昧、蠻橫。

　　就算到了皇子府上成為謀士，見過比尋常聰明一些的人，可看到最後，他們仍然擁有差不多的本質。

　　大部分的人垂涎她的外表，又不甘於天份不如她，最終他們也只會將所有問題歸納成一句話：

　　「哼，不過是個女人。」

　　在那兒過慣了朝堂謀略、算計人心的日子，她儘管聰慧過人，卻也不敢任由自己放鬆。和相夫教子這樣平靜的日子完全相悖，林禛選擇過著走在鋼絲上的路，不但將自己的雙腳磨得鮮血淋淋，同時只要走錯一步便會落得萬劫不復。

　　她不曾安心闔眼過，腦海中隨時思考些什麼事已經成為無法抹滅的習慣。

　　這樣的情況到了長安外，似乎有那麼一點不同。

　　隨著主子兵敗，女子隨人逃出故鄉，輾轉來到槐根鎮。做為出了名的三不管地帶，這兒住著形形色色的居民，在奇人異士滿地皆是之處，她的外貌雖然一樣惹眼，卻不會過於引人注目。

　　不過待得久了，林禛卻還是絕得頗為失望。雖然結識了不少能人，但絕大部分還是一樣愚昧，看事情仍是把目光停留在表面，對於事物的本質視而不見，就好比眼前這個人。

　　墨黑的長髮被高高束在腦後，男人高大的影子隔著半透明的幕籬站在她面前，林禛看著那紫色的影子在自己面前悠晃，耳裡聽著對方有幾分侷促、幾分真誠的聲音，她卻忍不住走神。

　　「……我護著妳，以後妳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這種話她早已聽過不下百次，每個人都是這麼一套說詞，可她即使不用人護著，還不是照樣隨心所欲過了廿年？

　　「……妳出才智，我出體力。畢竟我頭腦笨，能做的也只有這個了，各司其職也不是壞事啊。」

　　——這話也挺常聽到的，所有和她謀合作的人當然都只有出力的份，畢竟是上比她聰明的又有幾人？

　　「……妳看隔壁家的王大娘很有生意頭腦啊，茶樓經營的有聲有色。還有李大爺那鋤頭揮得多有力，種出來的蔬菜又甜又飽滿……」

　　——這兩個人是誰，她並沒有印象，不過也多虧他能舉這種例子出來。

　　「我覺得妳現在就很好，不用再改變。」

　　「……」

　　女子在素色紗幕下微微一怔，內心彷彿在瞬間被什麼字眼觸動，只是轉眼便被理性全部撫平。

　　她嘲諷地彎起嘴角。

　　——是了，她過於出色的容貌在旁人看來自然是好的，只是誰又知道在這皮囊下包裹的是怎樣的人？

　　——兩人不過才認識多久，他哪來的自信能確定自己真和他所想的一樣「好」？

　　「林禛？妳有在聽麼？」

　　她不自覺嚥了下喉頭，乾燥的雙唇有些費力地開合：「有，我在聽。」

　　「那……妳可願和我在一起？」

　　即使看不清狄念的表情，但從聲音也不難聽出對方的緊張。血液流過體內的聲音、胸腔不停被撞擊的聲響，還有耳內規律又急促的咚咚聲——男人此時正體驗的感覺似乎也透過那些話語，一道呈現在她身上。

　　「並無不可。」

　　最終，她這麼說。

　　起初林禛只是覺得利用對方的武力，進行委事或遇見仇家都是不小的助力，萬一遇到應付不了的事，拋下對方、一走了之對她來說也不成問題。

　　抱持這種奸巧的心思，兩人走過幾個秋冬，但到了該離開之時，女子卻怎麼樣也無法下定決心。

　　直到一切塵埃落定後，林禛不禁反思——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變得不再像自己？

　　是男人在面對諷刺時，認真與她討論的時候？

　　還是每次對方用那雙充滿異域風情的眼睛，認真看著自己的時候？

　　或者狄念真的付諸行動，在危險之際替她擋了致命傷以後？

　　「林禛？在想什麼呢，燈會要開始了。」

　　女子抬起頭，正好瞧見自家男人往前靠近一步，伸手播開她臉前的幕籬。

　　「帶著這個不好賞燈吧？大晚上的……我替妳別到帽子上。」

　　「嗯。」

　　低頭任由對方動作，林禛一如往常端著自己沒什麼表情的面容，和他一塊站在街邊，任由外出慶祝乞巧節的人流從身旁走過，承受他人驚豔的目光。

　　雖然並不介意被肆意打量，只是多少還是會對那些貪婪的目光感到厭煩，她平時還是習慣帶著幕籬掩蓋自己的絕色。但確實如狄念所說，在晚上確實沒辦法帶著幕籬出遊。

　　「行了，咱們去看看吧。」

　　林禛伸手撫過被掀起的帽沿，有些興致闌珊地說：「除了花燈能看，大部分都是女孩在放針、穿針的活動，乞巧即為鬥巧，咱倆誰也沒那好本事。」

　　作為女子，她多少還是知道眾人在乞巧節會做什麼事來慶祝。過去在長安，她見過不少地方慶祝這日子的作法——好比白日曝水，晚上便可將針捻於水上，或是引線穿過九孔針，再者還有捉蛛結網的……比試的花樣可多了，不過哪樣都不是她所擅長的。

　　林禛，長安人士，曾任皇家謀士，博覽群書，六藝略通，雜學更是觸類旁通，除了武術不精，普遍學士該會的她都了然於胸，而尋常婦女該學的縫補、持家、三從、四德等，她卻兩眼一摸黑，全無涉獵。

　　「沒事，我們就湊個熱鬧。」狄念倒是沒想這麼多，只覺得在這日子裡，他們兩人或許可以像一般有情人那樣上街逛逛。只是見身旁人臉色姍姍，他挖空心思想了好半晌，這才大致猜到女子的心思。

　　男人的口才不如對方，憋了好一會兒，只能正色說了一句：「反正不管妳是怎麼樣的，我都喜歡。」

　　聞言，女子有些訝異地看著他。

　　對於任何男人來說，像她這樣的女子絕非良配，大抵也只有面前這個傻子會把自己當成寶貝捧著了。

　　不著痕跡地壓下嘴角的弧度，林禛端著自己的表情，淡淡道，「行吧，既然你這麼說。」

　　看著狄念撥開朝路旁伸出的枝枒，朝自己又走進一步。兩具幾乎要貼合的身軀最後維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但即使隔著布料，他們彷彿還是能感受到彼此身上傳來的溫度。

　　在唇上傳來溫軟的觸感前，她緩緩闔上雙眼。

　　胸中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