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挪/典挪】赫拉斯瓦尔格尔的隆冬

【丹挪/典挪】赫拉斯瓦尔格尔的隆冬

サイ(11)
Legends of the Fall Paro

贝瓦尔德·乌克森谢纳再次遇见丁马克是在哥德堡的集市。

他金发的长兄看上去沉稳了许多,但昔日的影子仍附着在他身上。他白色的衬衫捋到手肘的部位,裸露出流亡者被烈日炙烤后特有的古铜肤色。如今他单手抱着纸质购物袋,另一只粗糙的手掌牵着用蝴蝶结扎着麻花辫的女儿。他腼腆的妻子伫立在他身侧,一身素色的碎花裙熠熠生辉,像是美洲三月的向日葵。而他和诺威站在他们对面,身着冷峻的正装即将奔赴一场晚宴。他们的臂膀隔着衣物贴合在一起,却保持着微妙的不过分亲昵的距离。

丁马克笑着同他们介绍自己的妻儿,语气轻快得好似他们尚且隐居在挪威西部的山区,同艾斯兰三人骑着白褐色峡湾马逍遥自得地在农场周围转悠。偶尔丁马克会往倚靠在二楼阳台的诺威招手,扯着他的嗓子喊道:“诺——!你也下来骑马吗!”那是他对诺威的专属称呼,每每呼唤都带着欢愉的调子。那时他们与退役的养父乌克森谢纳上校才重修葺了远离尘嚣的住处,而从哥本哈根大学毕业的艾斯兰刚刚带着他失散多年的血缘兄弟诺威从丹麦返回,一切安好。但贝瓦尔德捕捉到丁马克的视线游离在诺威前额的发上。那里空无一物。

他们双方都因这场不期而遇而惴惴不安,因而心照不宣地用草率的寒暄结束这唐突的兄弟邂逅。公式化地道别,然后疾步向前,好让熙熙攘攘的人群冲散这尴尬的氛围。

 

那次偶遇后,贝瓦尔德发现诺威内在的某部分死去了。其实他深谙诺威精神上的死亡并非一朝之患,而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只是与丁马克的重逢像是一剂催化剂,令诺威在那个气候不那么恶劣的深秋像是落叶植物迅速凋零。尽管他仍旧维持着一贯的几乎称得上冷峭的淡漠,但贝瓦尔德察觉到他的内核却已经是枯木死灰。

贝瓦尔德依旧踏着锃亮的皮鞋系着波尔卡圆点领带架着他古板的方框眼镜四处经商,衣冠楚楚又风尘仆仆。偶尔他在子夜回到两人共同的住所,看到屋内灯光昏黄,夹杂着些房主厌世的情绪。他消瘦的爱人坐在书桌前心不在焉地抽着State Express 555的烟翻阅着报刊,留给他一个模棱两可的背影。

 

贝瓦尔德深知自己抗拒不了这样的背影。他忆起七年前他循着呛鼻的烟草味摸索下台阶,看到诺威蹲在门前的长廊处如堕入弥散着异味的烟雾中。他痴如断偶,因心理上的憔悴而瘦骨伶仃,任凭尼古丁灌满他的肺部。初冬的白昼是总是姗姗来迟,眼帘里仅有漫无边境的晦暗。贝瓦尔德的手停滞在门把上,室内漏出的灯光如温暖的毛毯罩在他们背脊上。这时诺威突然开口了,他的嗓音因遭烟熏而变得嘶哑低沉。

“他走了。”他扭过头,眉毛因战栗而微蹙。艾斯兰的逝去在他的面容上留下痛苦的遗产。

他说:“贝瓦,我跟你走。”

他说这话时艾斯兰的死讯早已被贝瓦尔德和丁马克从战场上带回多时,而贝瓦尔德的初恋情人提诺·维那莫依宁的棺材才刚深埋入土——他死于芬兰独立战争。贝瓦尔德因艾斯兰与提诺的死迁怒于丁马克,而丁马克因没能救回艾斯兰而愧疚怅恨。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否纯粹地在互舔伤口,只是诺威难得发出了求救讯号,而贝瓦尔德适时地握住了他手罢了。天时地利人和。

丁马克杳无音信的两年后贝瓦尔德带着诺威去瑞典定居,留老乌克森谢纳独居在挪威的农场。

 

贝瓦尔德踱步向前,从后头掰过诺威稍显骨感的肩膀。他的力道恰到好处,不容置疑又不含强迫的意味。诺威疲顿地眨了眨眼,心领神会地让自己的手顺着贝瓦尔德的小臂、脖颈攀上他的脸颊,再摘掉他刻板的眼镜展露出镜片后蓝托帕石般的眼睛。

但温度濒临临界点时,诺威眼中的火熄灭了,转而变得板滞。贝瓦尔德赶忙伸手捧住了诺威的脸颊,凑近时嗅到了他身上醇和的烟草味。诺威的双臂依旧架在贝瓦尔德的肩上,双手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贝瓦。”他呼出的空气也裹着焦油的味道,“贝瓦,我甚至不能给你一个孩子。”

贝瓦尔德突然明白诺威因何而郁郁寡欢了,他也开始懊悔为何自己才明白。于是他犹豫着,献上了一个慰藉性吻,像北欧的寒冬那样不带丝毫温度。

 

快要穷冬的时候丁马克的妻子病逝。诺威得知后那封署名寄给贝瓦尔德的信从他的手中滑落,险些坠入壁炉被焚毁。他在觳觫——那是一种从肩膀延伸至尾脊的轻微的上下抖动。“她死了,”他正饱受负罪感的煎熬,因而向贝瓦尔德索取一个拥抱好抑制浑身的哆嗦,“而我竟觉得侥幸。”

几日后诺威用一枚子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被发现时他身后的墙面绽放出温热的曼珠沙华,而身前的桌上是干净的十字发夹。再过了一小阵子,他被运回了挪威西部。

 

白皑皑的山脉纵贯视野,银装素裹的世界里仅有丁马克与贝瓦尔德,以及丁马克的独女艾希穿戴着一身深沉的黑色正装。被冰雪管制的冬季岑寂无声,四岁的艾希的靴子踏过雪地发出吱吱声。丁马克蹲在两座墓碑旁,他肿胀的眼睛内布满狰狞的血丝,而他身侧站着缄默的贝瓦尔德。他们中风的养父乌克森谢纳上校坐在屋檐下的长廊里,裹着驯鹿皮的衣服远远地看着他们。不羁的丁马克身边没有了那向阳花般的姑娘,而寡言的贝瓦尔德身旁也没有了有些离俗的伴侣,如今他们竟有些惺惺相惜。

“你赢了,”贝瓦尔德兀自开口,他呼吸中的水汽在凛冽的寒风中液化。“诺威选择了你。”

他看到丁马克没有回头,后者的喉结因为吞咽唾液而起伏。

“所以我把他带来还给你了。”他最后说,摊开的掌心里是被捂热的十字发夹。


贝瓦尔德一直认为冬季是个残酷的季节。这个时节的北欧雪虐风饕万物凋敝,凛凛的风带来冻疮、抑郁症与漫长的黑夜。在高纬度的严冬,他失去了艾斯兰、提诺与诺威。而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又一个隆冬已经降临。饥肠辘辘的赫拉斯瓦尔格尔再度披上鹰羽衣飞越陆地,寻觅着在这个冬天死去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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