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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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泊林社畜



他撞鬼了。


傍晚六點左右,台中127號公車、洲際棒球場站,有一名女子低著頭,坐在公車亭裡。因為是終點站,下車的人有點多,而最後一個下車的他在經過女子身邊的時候,發現她腳邊有一張遺落的卡片。


「小姐,妳的東西掉了喔。」


「噢。」女子剛才似乎在想事情,回過神來,右手自然地攏了攏臉邊的髮絲。


他錯愕地看著她。


「……等等。」女子剛彎下去的腰馬上就直起來了。「你看得見我?」


「妳──」


「你剛剛是在跟我說話……你是在跟我說話,對吧?」女子──不,女鬼,站起身,一伸手就把他的手拉住。


「妳……妳……妳的……」


「感謝老天,終於有人看得見我了!」女鬼的聲音微微顫抖著。「我一直在找人幫我忙……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拜託!」


手臂被一隻冰冷無溫的手抓住,他感覺到自己的雙腿僵硬,頭皮發麻。


「我叫張詠晨,你叫我小晨就好。」小晨撥開了垂落在面前的長髮。「可以請你……可以請你幫我找我的臉嗎?」



當然不會告訴鬼自己的名字,在逼問之下,他只說自己姓陳,就叫小陳。其實小陳小時候是很抗拒這個代代相傳的綽號的,不過他以前公司的同事們都這麼叫,叫著叫著,他逐漸也變成了這世上眾多的小陳之一。


那時候小陳的手臂被小晨緊緊抓著,只好口頭上答應會幫她找臉。小晨說她生前出了車禍,臉好像被黏在哪個路上或是車底下,而驚嚇過後她回過神,不知為何就變成鬼來到這裡,連家人朋友都不記得。人生地不熟,也沒辦法問人,小晨待在原地等待有緣人出現,只要最後的心願完成,她就能安心地離開。


小陳被嚇得不輕。他隔天繞路去土地公廟拜拜,再隔天去了更遠一間香火鼎盛的廟宇。然而他還是每天都會看到小晨,小晨依然在終點站那邊等他,完全不知道小陳刻意提早一站下車。每當一班公車經過,小晨就會伸著脖子望著下車的每個人,直到人潮散盡,她茫然地轉回前方,分隔島上行道樹落葉紛紛,也不知道她看不看得見。小陳站在不遠處旁觀,一開始害怕,後來不免有些愧疚。


「老弟?嘿,老弟!」


晚上,小陳正看著空蕩蕩的電子信箱發呆,住在附近的王議員突然找上門。王議員是小陳高中時棒球隊學長,大學畢業後從政,在政治界混得風生水起,年紀輕輕就當選市議員。小陳開了門。


「一陣子沒聊啦,最近怎麼樣?」王議員先開了個頭,笑道:「走走,要不要到我家去喝一杯?」


小陳也想找個人問問小晨的事情,沒多想便答應了。最近正是選戰時刻,王議員家裡選舉旗幟、海報、宣傳單等等的一堆又一堆,本人的大幅掛像掛在牆壁,雙手豎著大拇指,嘴角弧度彎得幾乎可以碰上天花板。


「抱歉啊,最近非常時期,家裡亂。來,坐。」王議員笑道,找妻子倒來兩杯溫開水。「老弟,最近辛苦啊,生活不容易吧?」


小陳陪笑幾聲。「還好啦,還過得去。」


「唉,我知道你辛苦。」王議員拍了拍小陳的肩膀,說道:「老弟,聽說你這情況已經半年了?」


「……半年?」


「伯母很擔心你啊!」王議員說道:「現在的社會就是這樣,找到適合自己的環境不容易。不然這樣,老弟,你跟我大概說一下你的專長,有機會的話老哥我幫你打聽打聽?」


小陳呆了半晌,意會過來,臉馬上紅了一片。「不用……不用麻煩!老哥,我還過得去,真的不用麻煩!」


「什麼話?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怕什麼麻煩?」王議員蹙眉道:「前陣子伯母都跟我說啦,特地交代我幫你多多注意一下。那時候太忙,我這幾天一空下來,馬上就來處理你這件事。唉,老弟,你怎麼不早點說?那分明就是被同事刁難嘛──好,不然這樣子,由老哥我來幫你問問,再沒有的話老弟你也可以來我這兒,正好我缺個人開宣傳車!怎麼樣?你也不要看不起宣傳車,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狀元,職業不分高低貴賤對不對?每個人都是社會的小螺絲釘!老弟,來來,這忙我幫定了,老哥我跟你說……」


小陳沒有聽完那番話,找個藉口搪塞了,逃離王議員家裡,像什麼祕密被發現一樣臉上熱辣辣的。失業半年多,面試二十幾家公司無果,明明正是同輩們互相比事業比婚姻的年紀,可是兩邊都還是一場空。小陳在王議員面前不由得有些抬不起頭來。


大學畢業去開宣傳車?


當天晚上小陳失眠了。他一直到入眠的前一刻才想起自己忘了小晨的事。



「您之前就職的是一家大公司,請問有什麼特殊的經歷可以和我們分享嗎?」


「特殊的經歷?」小陳口舌發乾,雙手緊緊地攢著衣襬。「呃,我……我看過鬼。這個算嗎?」



台中公車127路線,終點站洲際棒球場,小晨依然站在公車亭裡等人。她目送著一輛輛公車進站、離開,過沒多久又回到對面的起站。小晨看著來來去去的公車彷彿看見了自己。她遲早要回到起點的。


「小晨。」


聽到聲音,小晨猛地轉過頭,伸手抓住來人的手臂。就和其他人一樣,那個人的上半身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小晨還沒辦法識別。


「小陳?」小晨感覺到對方後退幾步。「是小陳嗎?」


對方停頓片刻,極輕微地點頭。


「太好了,我還以為你看不見我了。」小晨鬆了一口氣,看不到小陳嘴唇抿得緊緊的。「小陳,你都是這個時間下班嗎?你……找到我的臉了嗎?這幾天,每一班公車停靠的時候我都會湊上去,問他們是不是你、看不看得見我。我怕錯過了、或是你把我忘了……畢竟素昧平生的,突然請你幫我這個忙也是很不好意思……」


「可是我沒有幫妳找臉。」


「嗯?」


小陳又重複了一次,看著小晨,想起剛才糟糕透頂的面試、還有這幾天不斷累積的負罪感。他突然感覺到一陣煩躁,有些後悔過來找她。小晨光滑的臉孔直直向著他。


「對,我沒有幫妳找臉。」小陳說道:「我不懂,妳接下來就要投胎了吧?那妳還要找臉做什麼?」


小晨說道:「我是為了我的臉才留在這裡的。」


「可是那張臉妳下輩子用不到了吧?」小陳脫口而出道:「都已經死了,為什麼妳還要那麼努力?」


「那既然你都會死,又為什麼要那麼努力?」小晨說道,語氣有些激動:「沒有臉,我連自己都不確定我長什麼樣子,總有一天我會忘了我是誰。」


「就算忘記也──」


「可是我現在不想要忘記!」小晨說道:「你根本不瞭解我的感受,我……我已經越來越不確定我是不是張詠晨了。或許張詠晨是假的、是我幻想出來的?我開始記不清我以前長什麼樣子了……我必須要看到我的臉,才能確定張詠晨真的存在。我需要我的臉……我不想要離開的時候,連我是誰都不明白。那就代表我上輩子一點意義也沒有。我不想要那樣子。」


小陳看著小晨握成拳的手,煩躁的心情全都變成了自責。他很後悔剛剛那樣說話。


「對不起。」小陳說:「我不是有意的。我……可能是心情太低落了,才會這麼衝動──」


「沒關係,算了。」小晨回答:「你本來就不需要幫我任何事。」


小陳心中的愧疚更甚了。他嘆口氣,在公車亭的位置上坐下。小晨靜靜地站在一邊,微微低著頭,缺乏五官的臉無法推測她的情緒。總是失望的吧?


一陣靜默。遠處有輛宣傳車繞到這附近,競選口號被風聲捲成一團,遙遙傳了過來。接著是短暫而吵鬧的音樂聲。


「其實,我不是剛下班。我已經失業整整半年了。」小陳聽著宣傳車的聲音,說道:「我爸媽很擔心,他們天天都在問我找工作的事。我這陣子面試了很多地方,可是一直都沒有收到錄用通知。不只是我自己,我的家人也很失望。」


小晨慢慢偏過頭來面著他。


「我有個朋友建議我,真的沒工作的話就去他那裡開宣傳車。」小陳說道:「是啊,開宣傳車,至少也是一份工作,比我現在什麼都沒有好多了。只是……只是──唉,老實說,今天我面試失敗,搭著公車在台中市區繞圈。繞著繞著,我突然覺得當個公車司機,好像也沒什麼不好。我想,我以前對自己的期望太高了,或許我不該一直想要找份跟資歷相符的工作。能夠養活自己就很好了。」


「總是會對自己有些要求。」小晨說。


「有什麼好要求?」小陳苦笑。「能有什麼好要求的?我也不是什麼厲害的人,連個像樣一點的專長也沒有。我有時候會想,我當初到底為什麼要要唸大學?我不如連高中都別唸了,這樣子就能夠順理成章地去應徵那些不看學歷的職業。現在倒好,想往上比不過其他人,往下卻又拉不下臉,卡在中間,哪兒也去不了。」


小晨道:「你希望你是一個特別的人?」


「也不需要太特別,但至少不要那麼平凡吧?」小陳頹喪地說:「從以前開始,我就是一個很平凡的人。不特別優秀、也不特別糟糕,每一次考試或比賽都處在中段,也沒有什麼亮眼的特長。我大學剛畢業的時候,不知道要從事什麼工作,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什麼,只好著其他人一起亂投履歷表。那時候很幸運,應徵上一間規模算大的公司,但也是因為能力不夠,很快就被淘汰掉……我想,當初應該要去考公職才對,至少穩定、又不會被家裡的人嫌。他們一方面著急我失業,一方面又希望我可以有一點成就。」


「每個人都經歷過這樣子的煩惱。」


小陳苦笑道:「我知道。更何況我生活還過得去,應該要知足,對吧?唉,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但是這樣有什麼意義?我覺得,要不就成功、要不就讓我失敗得透徹一點,至少不會以為還有機會往上爬,也不會對自己抱著太大的希望。像現在這樣不上不下、平平凡凡……我知道我不是最差的,但是比我更優秀、更年輕的人多的是,我很快就會被淘汰──是啊,我是最不起眼的那一個、埋沒在人群裡的那一個……真不甘心!」


小晨不再答話,靜靜地站在旁邊,背後倚靠著公車亭的鐵桿。這時候,有一輛公車進站,乘客全下了車,一陣吵嚷之後人潮很快地四散了。公車關上門,離開時帶起一陣風。幾片落葉像彈跳般飛起,小陳抬起頭,看向面前的行道樹、還有行道樹後方的棒球場。落葉搖搖晃晃地墜回地面。小陳再次低下頭。


「妳說得對。既然人都會死,我又為什麼要那麼努力?」小陳低聲說道:「可是我怎麼可以不努力呢?就算辦得到,我的家人也不會同意。我不想要辜負他們的期待。」


「我已經不記得我的家人了。」小晨說道。「至少你現在還活著。不像我,我的家人就算要期待也沒辦法了吧?」


小陳苦笑了幾聲,聳聳肩,並不延續這個話題。他又抬頭看著前方,洲際棒球場的紅色鋼骨壟罩在彩色的晚霞裡,帶著一種奇幻的氛圍。是時候該回家了,然而小陳看著晚霞,想起了很多很多以前的事。小晨靜靜地陪著,似乎也不覺得累。


「……我該回去了。」一段時間後,天色微暗,小陳站起身:「對不起,和妳說這麼多。這幾天我幫妳問問看吧,或是去外面繞幾圈……說不定會有一點線索。」


然而小晨沒有答腔,直直面著小陳,像是在觀察什麼一般,多湊近了幾步。小陳被逼著後退了些。


「怎麼了?」


「你是不是單眼皮?」小晨突然說道:「短頭髮、高額頭、單眼皮對不對?」


「……欸?」


「原本我都看不到的。」小晨喜道:「感謝老天,我現在好像可以分辨得出你了。你跟別人不一樣了!」



在那天之後,小陳幾乎天天都會去找小晨,就像多了一個知心好友,他每天都和她分享大大小小的事。小晨一樣站在終點站那邊等小陳,不過她現在不需要一個一個問人,她能夠認出小陳,小陳上半身的輪廓明顯比其他人還要清楚許多。


小陳曾為了小晨的事主動去找王議員,希望藉由王議員的管道,可以拿到詳細一點的資料。然而王議員最近為了選戰忙翻天,當他聽完小晨的事之後,默哀一會,表達完歉意就表示沒辦法空出時間。小陳也不知道王議員到底有沒有真的相信小晨是鬼。


「抱歉啊,老弟,最近忙……唉,真忙!」那時候王議員起身拍了拍小陳的肩膀。「不是我不想幫,只是你朋友連自己是哪裡人都記不起來,我怎麼幫?就算有名字,沒有時間,要查一場車禍也是一個大工程。而且……她過世了對吧?老弟,不是老哥我在說,對付死者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辦個法會什麼的,唸個經、超渡一下,其他的就別管,這樣最快、最好!」


「可是……」


「唉,老弟,你也知道,現在非常時期,老哥我忙啊!」王議員說道:「不是說不想幫,只是最近太忙,感覺你朋友的事又那麼急,萬一耽誤人家……唉,不然這樣好不好?老弟,我把你這件事通報給交通局那邊,你可以去那邊問,他們比較了解,好不好?哎,別說這個了,老弟,之前那件事你考慮的怎麼樣了?對對,我說的就是宣傳車!老弟你不是想要一份工作……」


到這邊小陳就知道王議員是鐵了心不幫忙了,他也沒辦法繼續涎著臉請託,只好像上次一樣,喝完水後就找個藉口離開。王議員後來說的那些話小陳很想裝作沒聽到,他記得上次王議員不是這麼說的,現在反倒變成是小陳來找王議員要工作似的。他又有一種低人一等的感覺了。


有些沮喪,小陳看了看天色有點晚,想到明天還有一場面試,便打算直接回家。今天棒球場有舉辦賽事,遠方燈火通明,隱約有歡呼聲像浪一樣,一波波傳遞過來。小陳不由得也想起了高中的那場棒球比賽。他這幾天一直想起它。


那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小陳在那場球賽之後就再也不曾那麼風光。



「請問你有什麼專長嗎?或是自己覺得比別人優秀的地方也可以。」


「專、專長喔……」小陳承受著審問一般的視線,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很會、很會畫花,只有花我畫得比、比一般人漂亮……我這麼、這麼覺得……」



面試結束之後,小陳依照慣例在市區多晃了幾圈,除了注意車底下之外,也特別留意曾經發生過車禍的十字路口。然而小陳還是沒有看到小晨的臉。其實他不知道小晨的臉會以什麼形式出現,說不定會像面膜一樣一張薄薄的,又或著是一塊血肉模糊。


但是小陳今天沒有看到小晨。小晨第一次沒有待在公車亭裡等他,小陳還去附近繞了一圈,但是一直到月影高掛都沒有找到小晨。小陳不免有些緊張。他擔心小晨是不是碰到什麼意外、或是直接不說一聲就離開了,他還沒有跟她好好告別,甚至是沒有幫助她完成她的心願。


一連幾天小晨都不在。小陳一開始擔憂她,後來不免得有些怨她。小晨可能是真的走了,她一句話都沒有跟小陳說,說不定是覺得不重要,或是乾脆把他給忘記了。小陳有些自暴自棄,他還以為自己在小晨眼中是特別的、是不一樣的,但是到頭來,他依然是小晨眼中的尋常人。小陳又對自己抱有太大的期待了。他很失望。


有一班公車等在起站的地方,車內沒有開燈,還是一片昏暗。小陳越過馬路,看見起站公車亭的特別造型,雨遮上有一根彩色的棒球棍斜斜地壓著一顆棒球。小陳站在亭子裡,看著前方公車亮燈、發動、邁向旅程、很久很久之後載了許多人回來,經過終點站裡頭又回到空無一物。小陳連續看了好幾班,覺得公車就像一個運行的世界,乘客來來去去、萍水相逢,所有人都邁向終點,也都無法跨越終點。每個人遲早都要下車的,小陳想起小晨說,既然人都會死,又為什麼要那麼努力?


小陳離開公車站,繞著洲際棒球場走。紅色的鋼骨像幾道拱門跨在天際,天際上還有一輪高掛的太陽。小陳高中那場棒球賽也是那樣子的太陽,他一直都記得那時候他打出了逆轉的三分全壘打,小白球朝遠方的太陽一直飛、飛到看不見,所有人都吶喊著他的名字、送他跑回本壘。那時候的小陳還覺得整個世界都是自己的,棒球場就是一個小小的世界,他站在中心,那時候小陳在眾人喝采之下跑到了終點。


都已經過去了。那些都已經過去了。十年後的小陳已經明白這個世界不是他自己的,他只是世界運行中的渺小螺絲釘。他沒有辦法操控自己的人生,他和所有人一樣在運轉的世界之中顛顛簸簸地前行、跌跌撞撞地掙扎、最後平平凡凡地落幕。小陳明白自己不會是那個特別突出的人,他想他再也不可能打出那樣子的全壘打了,他很有可能一輩子都這麼平庸,他只是最平凡的中人,不上不下的中人。


「……懇請支持一候選人……一號候選人……」


宣傳車載著競選口號由遠而近,小陳目送著宣傳車迴轉,駛入巷口。他想到王議員的提議,也想起昨天家人問工作的時候擔憂的眼神。小時候說什麼要賺大錢、住七期,現在不還是一樣在家裡吃穿靠父母?算了,就這樣吧,也不需要要求什麼,再多等個幾天,沒有通知的話就去開宣傳車!王議員說的對,開宣傳車有什麼不好?行行出狀元,開宣傳車有什麼不好?什麼學歷、經歷,那些不過就是包袱而已,就是因為有那些包袱,他才會一直對自己抱有期待。他早該失敗得透徹一點。


一陣喧嘩,附近的空地有幾名孩童在玩著迷你棒球,簡單的幾塊木板當作壘包,站在打擊位置的男孩舉著球棍,屏氣凝神。小陳停下腳步,遠遠地看著,耳邊彷彿聽見擊球時那聲清脆地「鏗」,一顆球朝著太陽、越過整個球場,向外飛到了好遠、好遠的地方。



「您好,請問是陳先生嗎?這裡是XX公司,想要請您撥空來我們這裡談談。細節也當面再聊,期待您的回電,謝謝……」



再次遇見小晨,已經是整整一周之後了。小陳在公車上遠遠就看見她了,她像以前一樣,靜靜地站在公車亭裡,微微低著頭。公車進站。小陳第一個下車。


「小晨!」小陳話一出口,想起身邊還有其他人,連忙止住話頭,等旁人都離開之後才繼續搭話。「小晨,原來妳還在……我還以為妳離開了。妳去了哪裡?這幾天發生很多事──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妳!」


小晨抬起頭來面著小陳。她的臉上依然光滑一片。


「妳知道嗎?我收到試用的通知了。」小陳喜道:「不是開宣傳車,是真的有公司要試用我!我收到試用的通知了!」


「……這樣啊,恭喜你。」小晨低下頭。


小陳續道:「那間公司不大,但是他們願意讓我試試看。我還以為沒有機會,畢竟我面試的時候那麼緊張……事實上,我一開始是應徵他們另外一個職缺,不過他們問我這部分有沒有意願……我對那部分了解不多,不過還是答應了。那又有什麼關係?有地方可以去就好,從基層做起、重頭開始學,總比之前那樣什麼都沒有還好。小晨,我收到通知的時候第一個就想到妳,我覺得妳一定也會很高興……小晨?」


小晨並不答話,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小晨?」小陳笑容緩緩收了起來。「妳怎麼了?」


小晨搖搖頭。小陳發現她的肩膀微微顫抖著。他安靜下來。


「……事實上,我這幾天自己去找我的臉了。」沉默良久,小晨慢慢地說:「我想說不要一直麻煩你,就一個人搭公車,記著路線,去很多很多的地方。我原本以為,就算沒有找到我的臉,我至少可以回想起一些以前的事。不管是曾經到過哪邊也好、或是在路途上感受到什麼也好,我想,我可以在路上找到一些我正在尋找的東西,不管是我的身分,還是我的過去。」


「那結果……」


「結果我什麼都沒有找到。」小晨說:「我搭著公車,一直不停地在路線上繞圈。我不知道我要找的東西在哪裡,也不知道我要怎麼樣才能找到它。後來我鼓起勇氣,想要去遠一點的地方,可是……當車子越走越遠、景物越來越偏僻,我發現,我連我自己在哪裡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我到底要往哪裡去。我很害怕我回不來,也很害怕碰到我無法面對的事情──但是我還是想要找到我的臉。我只是想要找到我的臉而已,可是,為了它,我要面對更多令我害怕的事。我會不會走到一半就消失?你會不會很快就把我忘記?又或者,我會不會發現我真的不是張詠晨,而是一隻來路不明的鬼?小陳,路上的那些指標都寫得很清楚,可是我卻不知道哪個是我要的,就連旅程本身,都令我感到恐慌……所以我選擇回來,什麼都沒有找到就回來了。我不知道這一趟旅程有什麼意義。我最後還是只能回到這裡。」


小晨沒有流眼淚,但是肩膀卻微微顫抖著。小陳在一旁聽,伸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


「或許就是這樣,我才找不到我的臉。」小晨哭道:「我沒有我想像中那麼堅強。小陳,我覺得我已經失去曾經的一切了。我真的……真的已經失去它了。」



小晨決定要離開了。她後來又試著旅行好幾次,卻一直都沒辦法走到更遠的地方。小陳也有陪著她走過幾趟,但是小晨總是在半路上開始哭泣,然後陷入自我否定的低潮。小晨對自己很失望。


「我想,我是一個懦弱的人。」某天,在一趟旅程結束之後,小晨說道:「小陳,我覺得……是時候該放棄了。在這裡繼續待下去,說不定我最後真的會忘了我自己。」


「咦?可是──」


「沒關係,算了。」小晨的語調很平靜。她安撫似地握了握小陳的手。「雖然沒有找到臉,但這也表示,我不會再失去更多。這樣的話,我就不會再害怕下去了,而且我還有你。對吧?」


小陳有點感傷。這幾天,他和小晨分享了很多新工作的事,新的工作完全跟小陳的興趣搭不上邊,但是他還是努力爭取留下來的機會。公司試用的新人很多,有些甚至比他年輕,因此小陳每天都過得戰戰兢兢的,就怕回到之前失業的日子。


「放心,你可以的。」小晨說道:「你說你不上不下,但是別人不也一樣嗎?永遠有比他們更厲害的人。你會找到適合你的位置。」


小陳道:「妳真的不再多試幾次嗎?」


小晨搖搖頭。「雖然我沒有找到我的臉,但是我遇見你。你知道我是張詠晨,這樣張詠晨就真的存在。過去的那些……已經不重要了。」


小陳看著小晨。小晨望著前方,分隔島上行道樹葉黃蕭瑟,也不知道她看不看得見。


「不然我幫妳畫?」小陳突然說道:「我……我會畫一些東西,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幫妳畫妳的臉,這樣如何?」


小晨偏過頭來。


「其實我可以想像得出妳的樣子。」小陳說,臉上不禁有些發熱。「呃,我是說,我覺得我可以看得見妳的臉──可能跟妳以前的不一樣,但是,在我腦海裡妳就是長那個樣子的,就是……哎,真是的,我在說什麼呢,臉怎麼可以用畫的──」


「好啊。」然而小晨說:「不然你幫我畫臉。這樣我就有張新的臉了。」


小陳看著小晨。他覺得小晨是微笑著說這幾句話的。


隔天,小陳帶來了幾隻不同顏色的馬克筆,拉著小晨到旁邊的路燈下,開始幫她畫臉。小陳的手有些抖,線條歪歪曲曲的,而小晨靜靜地看著他,像是在看他最後一眼。


「你的臉也在我腦海中越來越清楚了。」小晨輕聲說:「剛開始我認不得你,後來,我越來越瞭解你,也越來越能夠看見你。」


小陳畫下最後一筆,鬆了一口氣,拿出準備好的鏡子出來。


「鏡子照不到我。」小晨笑道:「你覺得你畫得怎麼樣?」


「……還可以吧。綠的是綠的、紅的是紅的──」


「等等。」小晨笑出聲來。「你在我臉上畫花嗎?」


小陳愣了愣,臉馬上就紅了起來,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他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特別地緊張。


「對、對不起──」


「算了,沒關係。」小晨笑道:「這樣我肯定跟其他鬼不一樣。我是最特別的那一個。這樣很好。」


小陳看著她。這時候有一班公車進站,乘客下車,而在對面的公車亭旁邊,另一輛公車打亮了內部的燈。兩輛公車交錯。


小陳跟小晨都安靜下來。


「我得走了。」小晨說:「真的要走了。」


「……再見。」小陳說。


「最後,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全名嗎?」小晨問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只知道你姓陳。」


「永彰。」小陳說:「我叫陳永彰。」


張詠晨笑著喊了一次,走了。



台中公車127號路線,終點站洲際棒球場,今天有舉辦賽事,人車比往常還要多。小陳剛下班,坐在公車亭裡的鐵坐椅上,抬頭看著前方仍然茂密的行道樹,還有樹梢之上的紅色鋼骨。


小晨已經離開半個月了。這半個月沒有改變多少東西,小陳依然在試用期、依然每天兢兢業業、也依然不是所有新人之中最出色的那一個。唯一有改變的就是年底的選戰打得更加如火如荼吧?候選人拚了命要讓自己突出一點、特別一點,就怕被埋沒在眾多候選人之中。


「……請支持二號候選人……您最好的選擇……二號候選人……」


球賽開打了,場內廣播和路邊宣傳車的聲音混在一起,棒球場燈火通明,熾白的燈從兩邊高處往下打去有如白晝。小陳想起王議員,王議員前幾天去他家拜訪,和小陳的父母暢談半個下午,小陳回家的時候還被拿去跟王議員比較了一番。的確,王議員有事業有婚姻、有車據說還打算在七期置產,相較之下小陳毫無成就,父母不禁為他的未來掛心。


小陳想起他還沒有跟王議員道謝。雖然他現在已經有了工作,不過對於王議員的熱心總是要謝的。小陳也想起小晨。小晨說其實所有人都是中人,永遠都有人站在更高的地方,也永遠都有人處在更深的谷底。不過小陳還是覺得自己低王議員一等。小陳覺得自己是這麼地平凡,他一直都在不上不下的地方,是最平庸的那一種人。


漫步走到王議員家裡,即使過了下班時間,王議員家的客廳仍然像服務處一樣明亮。小陳在寬敞的大門口朝裡面探頭看了看,卻是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大掛報笑得和藹,紅色布條貼著「人民公僕」幾個大字。


「……是是,沒問題沒問題,馬上幫您處理……沒問題……」


小陳認出這是王議員的說話聲。他繞到側門去,看見王議員站在牆邊,手上點了一根菸,正在通電話。王議員面對著牆壁,沒有看見小陳,而小陳從窗邊落下來的燈光,看見王議員漲紅著一張臉,衣服汗濕大半,不停地向前彎腰鞠躬,彷彿牆上貼著一個極重要的人物。小陳知道現在不是可以打擾的時間。他想起小晨的話。


所有人都是中人。不上不下的中人。


轉過身,小陳打算過幾天再來拜訪,反正不急。王議員的聲音隨著步伐褪成背景音樂,緩緩淡去了,小陳走在墨色濃厚的路上,乾枯的落葉被踩在鞋底,聲響清脆。秋天的夜晚真的很涼。


一陣風來,帶著棒球場起起伏伏的歡呼,像是隔著一層水。小陳停下腳步,抬起頭,看著天邊的一彎月亮,不自覺哼起歌來。




(寫於2018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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