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本無奇蹟 II

世上本無奇蹟 II


世上本無奇蹟。


「為什麼?」


艾利亞斯抬起頭,音樂被疑問給中斷了,只剩下手指的重力壓在幾個毫無意義的琴鍵之上。


柏查德站在琴的背後,拿著鼓風手柄的手也停了下來,他看著眼前的男孩,轉動了一下眼珠。


「沒有為什麼。」

他嘆了口氣,隨意且不慎重回答到。


「因為你不會一天就學會怎麼彈琴,少年。」


「那本身就是我需要學習的技藝,本就不該是上帝所降下之奇蹟的一部分。」

少年睜大了眼睛,看著眼前的男人。

「這不能代表上帝無法降下奇蹟。」


「…………」

柏查德走了過去,擺擺手讓艾利亞斯站起來,那台便攜式的管風琴只容得下一個人演奏,少年順從的起身,繞到琴的背後拿起鼓風手柄,好奇的看著對方。


或許、或許可以稱作他的老師


柏查德把袍子的袖子往上捲了一些,男孩隱約間似乎還能聽到對方抱怨了兩句麻煩的衣服之類的話。

那修剪整齊的指尖碰觸到了琴鍵,指節處覆有薄繭的雙手上或許是神祇的祝福、或許是人間的試煉,無論如何,在那時的艾利亞斯看來。


這都是一雙音樂女神給予的禮物。


或許不及那大堂中的巨大樂器一般震撼,但是當那木色的鍵盤被輕輕按下,連同鼓風的皮袋被一同擠壓,音樂確實從那不羈的靈魂之中傾瀉而出。


那是艾利亞斯熟悉的樂音。


不是彌撒中進堂的樂曲、不是禮拜時唱詩的配樂,而是那種輕快的、流於世俗的音樂。


眼前彷彿能夠看見的是起舞的人民,小丑與乞丐大聲高歌,詩人在篝火旁編寫虛構的情歌愛曲,而男男女女則席地而坐,或談情說愛、或嬉笑怒罵。


鼓風的手慢了下來,音樂也逐漸不成調,艾利亞斯這才反應過來,用力拉起手把,重新開始鼓風的動作。


柏查德乾脆停了下來,倚在琴上看著艾利亞斯。


「這是奇蹟嗎?」


「啊?」


「音樂。」男人垂眼看向琴鍵,一邊說到。

這樣的音樂。」


「…………是,是吧!」


艾利亞斯並非遲疑,而是在不知道對方想法之前的謹慎。


柏查德看著男孩,看著他的學生


「為什麼?」


這是男人第一次認真的回問他。

男人並非不相信奇蹟,而是奇蹟已然成為信仰中一個被濫用的祝福,當人們接收到超乎自己期待的、超乎自己能預期的成就,往往第一件事成為了跪地敬拜,彷彿世界上一切都是上帝手指一揮而就,而非地上螻蟻一磚一瓦而造。


柏查德相信上帝,他曾經更相信奇蹟。


「你生來就該演奏如此旋律,用以讚揚上帝,用以美譽神蹟。」


不是的。


「樂師?詩人?那只是不入流的音樂和賠錢的職業,有這麼好的才能,不去教會替每日的聖樂進一份心力,做這些不三不四的?」


不是的。


「你母親快死了,你這個賠錢的小丑!要是當初去教堂訛那些愚蠢的人民、和那些神父裝裝樣子,至於到連買張像樣的床單都成問題的樣子嗎?!」


不是的。


他還記得自己穿著父親唯一一件像樣的上衣,唯一一雙沒有破洞的草鞋,在一個連月亮也不願意照亮的夜晚裡,哭著跑進了教堂。


神父在黑暗中如同黃金一般的眼神刺痛了被淚水盈滿的墨綠色瞳孔,緊緊攫著他的手如同一副枷鎖。


「為上帝彈奏吧,孩子。」


神父對他降下祝福,低沉的話語如同冰霜,凍傷了那曾經對自由嚮往的夢想。


上帝會眷顧你所愛的一切。


是的,他深愛的人。


他的母親並沒有在隔日離世,而是在些許藥物的苟延殘喘下拖過了一年才撒手人寰。

他的父親時至今日都還活著,只不過頹然而喪志,再也不對自己的孩子有所聞問、再也不對曾經大力批判的未來加以插手。


而柏查德,如願的成為了教會的其中一隻狗。


「先生?」


少年稚嫩的嗓音喚回了柏查德飄遠的意識,墨綠色的眼珠轉了回來,看著艾利亞斯。


「怎麼了?」

男人看起來突然有些疲憊,但是只是舒了口氣,臉上還是那副清冷的表情。

「你要回答我了嗎?」


「…………我覺得,先生的音樂很好聽。」

艾利亞斯說到,臉上揚起了笑容。


「是我沒聽過的曲子,但是讓我想起我家外面的花園、之前在祭典上看過的異族舞蹈,以及一位喜歡音樂的老匠人,雖然上了年紀,但是他老人家很擅長替孩子的遊戲演奏一些有趣的音樂。」


艾利亞斯說到,一邊從鼓風機前走回了演奏的位置。


「先生剛剛的音樂就是這樣,令人愉快跟想念的。」


柏查德抬頭看著男孩,那是張漂亮的臉蛋,是那種能夠被畫在天使像的某個角落般、乾淨而純粹的臉龐。

他有著適中的嗓音,高亢與低沉中找到了完美的平衡,絕對是吟唱讚美詩時最能美譽一切的聲音。

他有著修長而有力的手指,不像是養尊處優的少爺,但也不似操勞一輩子的工匠之流。


他將是下一個在神壇前閃耀的音樂家吧。


「那麼,相信奇蹟的小鬼。」


柏查德帶著絕對稱不上和善的微笑,看著艾利亞斯。


「剛才那普通的音樂,何以成為奇蹟?」

「那世俗而普遍的,何以和上帝的榮光混為一談?」


艾利亞斯睜大了眼,堇紫色的雙瞳看著男人。


「驚訝什麼?」柏查德似乎有點失去耐心,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根本不該跟這--深信奇蹟與神力的乖小孩,談論這種空泛的問題。

但艾利亞斯只是張合了一下嘴,然後就像再自然不過的一件事一樣。


「……但是,這是屬於人的奇蹟吧。」


艾利亞斯說完,有點不太確定的皺了皺眉,然後才又補充到。


「不好意思,先生。我是說……上帝固然有其降下神蹟的時刻,但、但是像生活上的一切,得以達成的、得以實現的--」


「或是像剛剛先生您的音樂,是由您演奏的。」


艾利亞斯說到,指尖不自覺的摸上了琴鍵。


「那就是所創造的奇蹟吧。」


沼澤一直都在那。


墨綠色的、深不可測的。


他吞噬掉了所有希望與曾經,乃至於你從未再憶起的故事。


但是你可以選擇要不要走進去。


你可以選擇要不要看到光。


「世上本無奇蹟,其實先生說的也沒錯。」


艾利亞斯有點難為情的撓了撓後腦,小聲的說到。


「但是人類,也是可以自己創造奇蹟的吧。」



其實你一直都沒有選擇走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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