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本無奇蹟 I

世上本無奇蹟 I


世上本無奇蹟。


「為什麼?」


幼小的靈魂對一切好奇、卻對知識深信不疑,男孩站在巨大本身之下,面前是比洪鐘還要寬闊的聲音,是時代的巨輪即將向前滾動的前奏,巨大而空洞的管子組成了新的魔鬼,而在那來自教會的惡魔之前,是俯視一切的男人。


「因為奇蹟並不存在。」

梳的一絲不苟的金色短髮已然冒出幾絲灰白,一併被整齊的收在腦後,男人墨綠色的眼曈在黑暗中看不分明,像是一潭深遠、像是珍貴的寶石。


像是他脖子上那串玫瑰念珠。


年幼的詩人--不,他此時甚至都還無法被稱為詩人,他只是一個聽話的學生、一個正在茁壯的思想者。


男孩堇紫色的眼睛讓男人香氣家鄉的那片花海,但那僅僅是一個想像,很快就被男孩再次提出的問題給打破了。

「但耶穌降下福澤與奇蹟予人民,餅與魚的故事由許多人親眼見證,那並不是奇跡嗎?」


連琴鍵都勾不到的個頭,男人想。


「故事皆為人類杜撰。」男人的聲音嚴肅而不帶情感,像是宣示法條一般讀出答案。

「神是我們的主,但並非魔法師、更不是人類應該賴以維生的英雄傳說。」


男孩沉默了,他仍然看著那高大的男人,或者說,看著那巨大的樂器。


「請問那是什麼,神父大人?」


男人停頓了一下,他微微轉身,看著身後那面牆--


那與教堂本身融為一體的龐然大物。


「我不是神父,我只是負責替這裡演奏儀式所需的音樂。」他的聲音低了一些,像是在思考什麼--

但隨即轉過身來,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男孩。


「這是管風琴。」

「但你不用知道這個。」


管風琴。


在男孩小小的世界裡,有遊唱詩人手中唱誦情歌愛曲的魯特琴、有宮廷樂師鍾愛的維葉琴、有他住家附近那年長工匠喜愛的攪絃琴。


但這個幾乎籠罩住他倆的樂器,彷彿生來便是陰影的一部分,在教堂花窗的光線之下,卻看不清他的一半真貌。


「我以前沒看過……」

男孩像是好奇的幼童,儘管他早已脫離應該向萬物提問的年紀,他輕輕皺了皺眉。


此時他還未舒展他的五官、此時他仍撅著一張彷彿如臨大敵的沉重臉色。


「我能近些看看嗎,先生?」


男孩倒是很順從的換了稱呼,那男人莫名的挑了眉。


「你是跟大導師來的吧。」

他沒頭沒腦的問到,像是某種讓人厭倦的例行公事一樣。


「是的……」男孩眨了眨眼,有點驚訝的回應到。

「您認識我們大導…………」


「不認識。」男人打斷男孩的詢問,冷冷的回應到。

「但是每年都有像你這樣的小……的學生過來,然後對一切問東問西,像是那些寶貴的知識從未進去你們的腦子一般。」


男人說話不太好聽,在男孩的心中,也不太像一個在教會工作的人應有的談吐。


「我們輪流跟大導師來見習的,先生。」

男孩倒是很有禮貌的解釋到。

「現在是導師讓我們自由參觀的時間,我對音樂相當有興趣,先生。所以我才走到這裡。」

男人看了看男孩誠懇的模樣,雖然較之身材高大的男人來說,男孩就如同一根木樁一般不堪一擊。

但是男孩卻同時也比同一期的孩子高一些,此時正挺直了身板,身上黑色的袍子被撐的剛剛好,男人沉默了一陣,才接著開口。


「那你為什麼一個人過來?」


「因為……」

男孩似乎本來想講些什麼,但他卻停頓了一下,微不可查的換了答案。

「因為他們都去謄寫室參觀,只有我想看看大堂。」


「………………」


男孩還不懂得隱藏自己的情緒,在黑暗中,一點點的失落融進了空氣裡,很快的溜走了。


男人似乎勉為其難的思考了一下,才重重嘆了口氣。


「你叫什麼名字?」


「艾利亞斯……」男孩--艾利亞斯很快的回答到。

「洛林的艾利亞斯。」


「柏查德。」

男人倒是很乾脆的給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後走下那彷彿神壇的台階,站在男孩面前。


「你想看的話,我帶你上去看吧。」


柏查德說到,艾利亞斯還來不及眼睛放光,就又被一個噤聲的手勢警告到。


「但是小心別摔下去了,我可不想跟你那什麼大導師打交道。」


「是的,柏查德先生!」

艾利亞斯興沖沖的答應了下來,小小的掌心握緊了男人引領的手,衝他送了一個微笑。


「你不…………」


艾利亞斯!!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的走向大堂,在兩人來得及反應前,那半闔的門就被大大的推開。


安全的黑暗消散無蹤。


「天啊,艾利亞斯,我記得跟你說過,不要往這個地方…………」


應該是所謂大導師的年長男人急匆匆的走了過來,旁邊跟著一位同樣年長的老人,花白的頭髮絲毫不減那灰褐色眼曈中刺眼的神情。


「柏查德先生。」

「……是,神父。」


艾利亞斯被不知所以然的往後拉了幾步,大導師憂心忡忡的朝他說了些什麼,他都沒能聽進去。


--他看著柏查德先生暴露在白日下的面龐。


端正的五官、一絲不苟的著裝,唯有那墨綠色的瞳孔用一種假飾過的眼神看向所謂的神父。


「…………」

神父用一種近乎斥責的眼神瞪著柏查德,男人不為所動,只是從喉頭發出一聲類似笑聲、又似乎只是哼聲的悶響。


「我知道,不要帶壞那些純潔的幼苗,是吧?懷特斯神父。」


懷特斯神父顯然對柏查德的態度相當不滿,但眼角同時也瞥到了男孩--瞥到了艾利亞斯不解和困惑的神情。


「…………先帶孩子回去吧。」

大導師接到命令,馬上扯著艾利亞斯的袖口往大堂的門口走去,男孩往後看了一眼柏查德的方向。


他的身影,又被管風琴的影子給遮住了。


「柏查德先生只是,想帶我看一看管風琴而已!」

他抽開被扯緊的袖口,轉身說到,似乎怕那面色不善的神父對剛剛向他伸出手的男人做些什麼。


但這番解釋並不起作用,反而懷特斯神父更加橫眉豎目的看著柏查德的方向。


「魔鬼的東西……」


神父喃喃說到,握著十字架的手心都漲的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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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後,艾利亞斯被告知了很多東西。


比如管風琴是惡魔的產物、是工匠被魔鬼驅使而製造的樂器,那嵌入教堂半邊牆壁的理由是禁錮惡魔,而那龐大樂器的音色更是對神的褻瀆;


比如柏查德先生簡直就是天使與惡魔交媾的產物,他一口念著上帝與耶穌的名,指尖卻碰觸了魔鬼的造物;他在神壇前虔誠的敬拜上帝,口中卻總是吐露不潔的思想。


年幼的艾利亞斯不解,他看到的只是新的藝術、只是新的聲音。


大堂的門縫偶爾會傳出那如同滂沱大雨一般的樂音,不再只是單調的吟唱,而是層巒疊嶂的群山與信仰,他看見那曾經想帶領他的背影煢煢一人,只有指尖在描寫神、在描寫他的故事。


艾利亞斯是個乖巧的學生。


他站在門縫偷聽。


他在宵禁後跑出宿舍。


他在夜半時分勾開大堂的鎖,走了進去。


赤裸的腳站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站在管風琴的前方。


「啊。」


熟悉的嗓音從背後傳了過來,艾利亞斯嚇了一跳,卻被一隻大手撈了起來。


「乖學生也懂得偷溜。」

柏查德先生露出了調侃的笑容。

「看來大導師的學生也不是太聽話。」


「先生,我只是…………」


艾利亞斯想了想,最後只是投以一個微笑。


「我只是想聽您彈琴。」

「管風琴。」


柏查德先生揚了揚眉,一鬆手,艾利亞斯差點摔在硬梆梆的大理石地上。

「你親愛的大導師,跟懷特斯神父,應該已經前叮萬囑過……」

「叫你不要跟那天使與惡魔的雜種有什麼互動了吧。」


柏查德先生往前走,一邊冷冷的說到。


「但是,先生……」


艾利亞斯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到。


「如果真是這樣,為何教會還會讓您在這裡演奏?」


「因為只有我會演奏惡魔的造物吧。」

柏查德轉身,艾利亞斯又彷彿回到了那天,那雙墨綠色的眼睛俯視著他。


像是在考驗他。


「………………但我想,那只是樂器而已。」


艾利亞斯說到,稚氣未脫的面龐認真的說到。


「如果那裡面住著魔鬼,那也得是演奏之人心有不潔念頭。」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柏查德先生淡淡的說到。

「他們都跟你說了很多吧,乖學生也應該相信老師說的話。」


「…………那、那您也教我吧。」


艾利亞斯向前走了幾步,提高了音量說到。


「如果我也能演奏,不就證明他只是一般的樂器,而非魔鬼之物。」


「……」

柏查德看著那位少年,乖巧的學生固執的很,堇紫色的眼睛張的大大的,像是深怕自己的意識不夠堅定一般。


「你還挺有自信。」

柏查德先生蹲下來,看著艾利亞斯。

「怎麼就不猜猜看,你會不會也是靈魂骯髒的小鬼。」


「呃,我…………」

艾利亞斯愣了一下,下意識看向自己的心臟。

「應該沒有……吧…………」


柏查德先生看著他,嗤了一聲。


「乖學生要叛逆,還有得學呢。」


男人站起身,就往大堂的門口走。


「柏查德先生…………」


「…………」


艾利亞斯的聲音沒有讓柏查德的離開暫緩,但在那個高大的身影離開視線前,男人突然轉頭,快速的指了一下窗外。


「花園的另外一頭,有一個庫房,裡面有小台的管風琴。」


他丟下這句話就走了。


艾利亞斯愣在原地,過了好一會才眨眨眼,反應過來了對方的意思。


「啊………………」


男孩追上去,自然已經看不見男人的影子。


艾利亞斯停下了腳步,對著空氣扯了扯嘴角,最終才露出一個笑容。


「謝謝您,先生。」

艾利亞斯說到,堇紫色的眼睛裡已然燃燒著一個應該屬於自由的--


屬於神管轄之外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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