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

身為靈鳥，鷸從出生那一刻起便知曉世事。

他明白日出和日落的時分，懂得潮汐拍打島邊礁岩的規律，更知道──他生而為妖，待成年後褪去了五彩的羽毛，才得以化為人形。

然而生在繁衍妖物的蓬萊孤島上，直到鷸能將最後一根羽毛也藏起的兩百年後，才終於第一次見到了人類。

半大的孩子，骨瘦嶙峋，全身上下沒一處完好，如同遭受過百般虐待。

小妖鳥們吱吱喳喳地停在他洞府前的枝頭，聊著那個被前一晚海風所沖上岸的人類孩子，滔滔不絕，直到令他也升起了丁點興趣。

人類的幼崽，會否和剛破殼的雛鳥一般，全身光禿，有些醜，卻也脆弱得惹人憐愛？

待反應過來，赤裸的足已經踩上白色沙礫鋪滿的海灣，再幾步，便來到那個佝僂著身軀、將自己蜷縮起的人類身前。

他沒聽見淺薄的呼吸，也並未見其胸口的起伏。只短暫地偏頭思考一秒，鷸便決定要救這個孩子。

只是……想如此，便做了。

這之後，人類的幼崽就如真正的、剛破殼的鳥兒般，亦步亦趨地纏上了他，被他手把手教導著、慢慢養大。

開始對方學那些小妖一樣，喊他大人。後來不知是哪隻淘氣的妖鳥，和小孩說了人間的故事，說，這世間最牢固的關係……除了父子親人，便只剩師徒了。

那之後，小孩開始喊他師尊。

「……師尊，你得、好好教我。」

纏著他臂膀撒嬌的孩子，漸漸長到了他胸膛，那雙手偶爾摟他肩、或落在腰處，再漫不經心般地將臉龐也蹭過來，說著和從前一模一樣地，彷彿填滿了蜜，讓人又膩又心軟的話。

「師尊，你要……一直教著我。」

於是他教他的徒兒該如何做人，再教他如何像妖一樣修習術法，盼這個不知在何處沾染上了魔氣的孩子，最終也能走上被天地認同的正道。

因著自己的徒兒渴望離開滿是妖物的島嶼，去往人間，向他介紹所謂的繁華和熱鬧，他便和鄰近的仙鶴一族借了尚未化形的子弟，攜著對方一同飛越這片無法橫渡船隻的蓬萊之海。

人間煙火四個字，在對方拉著他擠入人潮熙攘的市集，再捧著一盞蓮花形狀的燈，於他眼前緩慢遞過來時，就這麼輕巧地躍入他眼底，被他印在了已經存有千百年記憶的腦海中。

那一簇燃起的、隨夜風搖曳晃動的燭火，就此成為斑駁畫面中最為清晰的一幕。

火一直在燃燒。

燒在他極力克制的本體之中，滾燙著心口，偶爾橫衝直撞地順著喉道湧出，化為一抹腥甜。

那一簇倨傲的火焰，於他昏昏沉沉、難得無力時……被他一直養大的這個孩子給竊取了。

「子隅……你不乖。」

他醒來時，難得沉了臉色；對方卻只是笑著，雲淡風輕地湊過來，說著討巧賣乖的話，卻又一次一次地，做出同樣僭越的行為。這不算壞事，也得益了他們兩人，因此最終，他並未再去計較。

終究還是狠不下心，對這個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哪怕最後的結局是養虎為患，想必也好過……再度回到那座島上，平淡卻實則寂寞地，度過下一個百年。

再然後，學壞了的徒兒，於他面前拾起一束紅繩，微垂的眉睫半掩，笑容極柔，也讓他心思一動，覺得，好看。

覺得，就這麼長長久久地看下去……似乎也挺不錯。

「師尊，我始終以為，這世間最親近的關係，便是師徒，便是我們。」

「難道不是如此？」他反問。

史子隅笑著搖首，道：「還有比師徒更為親近、更加密不可分的關係……」

「那會是什麼呢？」問出口後，鷸略略低頭，看對方認真仔細地，將那條紅繩繞呀繞的，纏上了他指尖。蜿蜒的另一端也早已綁在對方指上。

「……是啊、會是，什麼呢？」

又一次湊過來，裝模作樣撒嬌的、取走他體內又一簇源源不盡之火的徒兒，終究並未告訴他答案。他卻於呼吸彼此糾纏的某個瞬間裡，恍惚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