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白之願【里佩】

01

　　會喜歡是為了什麼原因，大概只是因為覺得那個人其實非常溫柔。

　　歷經壁外調查無數次生死交關、生離死別，變得冷酷無情或是漸漸崩潰都不奇怪，總是擺著一副凶暴陰沉的模樣，里維卻不是冰冷的人。

　　如果佩特拉沒能加入里維班，說不定就無法維持心的溫度了。

　　她不怕髒，她比較怕冷。

　　「……喜歡的點，就是身高跟我差不多吧。」

　　然而當她意識到的時候，荒謬到能使空氣瞬間結冰的答案已經自然而然的衝口而出。

　　沒有辦法，所有認真的想法就像沉澱的茶葉渣，通通淤積在過於可靠的濾嘴內側。

　　若茶葉的本質有異，也不能責怪倒出色澤詭異的茶湯吧？

　　真的有一瞬間，她以為手裡注滿熱紅茶的壺會被她弄掉。

　　但是她，適應良好。

　　然而歐魯那宛如奇行種般誇大的肢體動作加上拖著唯恐天下不亂長音的「蛤」，便讓佩特拉身為特別菁英作戰班的戰鬥本能無法冷靜了。

　　空出來的左手一記結實的上鉤拳生著風強行關上同袍男子震驚的大嘴，歐魯痛得整個人彎下腰，帶著一副血淋淋的舌頭口齒不清的鬼吼鬼叫。

　　「這麼驚訝做什麼？不是見多識廣嗎？」長舌夫，活該，活該。

　　甩著有些痠疼的手，佩特拉一面穩健的放下茶壺，一面扔給蹲在地上哀號的歐魯嫌棄的眼神。真的是除了臉，沒有一個地方稱得上是成熟的。

　　「蛤？咳咳咳……這你也就太不懂了吧？不告訴你，我就太不照顧你了，聽好了佩特拉，女孩子一般都喜歡個子比自己高更多的。」

　　……本來對自己的手勁有點心虛的佩特拉，突然覺得心膽肝皆中氣十足。

　　「你是在說，你當過女生嗎？還是你在說，里維兵長不受歡迎？」

　　「呸呸呸，話不可以亂說，里維兵長怎麼會不受歡迎？心態成熟的女性都會喜歡強大的男性。」絲毫沒有被危險眼神釘住的自覺，歐魯反而還一面說一面挺起自己的胸膛。

　　「喂，我說歐魯，你該不會覺得自己是受女性歡迎的強大男性所以才突然開始抬頭挺胸吧？一點也不像啊，可以停止嗎？」

　　「哦？你這樣的心態，要成為我的新娘，還要越過不少高牆啊！」抹了抹顯然傷得不夠重的嘴皮，歐魯突然撇過頭：「……或是說，里維兵長的新娘？」

　　「蛤－－？」

　　「喂喂喂你小心點啊啊啊啊－－這週輪值打掃的是我啊！」

　　才剛拿起難得準備用來開會的餅乾茶點現在灑了一桌，佩特拉想摀注自己的嘴，但是過於震盪的一連串反應早已掩飾不住一切。

　　「……真是的，也不用那麼驚訝吧，聰明人都看得出來，兵長喜歡你啊－－」

　　手忙腳亂收拾殘局的歐魯背對著她一面還有餘裕說閒話，看不見那張總是嘲弄表情的臉，她卻覺得自己手足無措，像是打碎餐盤的無助小孩。

　　「我啊，連我這麼偉大的歐魯呦！都嚮往著里維兵長的強大，跟兵長比起來，我這個特別菁英中的菁英，大概勉強抵得上一根手指吧，哈！不過……最喜歡的點，果然是兵長其實對部下非常溫柔，這點膚淺的眾人可是難以察覺的喔？這麼強大的人，還這麼關心我們這些灰塵一般的下屬，這種器度，可是很難得的啊！」

　　「－－所以啊，佩特拉，被兵長拒絕的事，你也不用太難過了。」

　　「－－這也是里維兵長成熟、溫柔的一面啊！」

　　「－－你也不用真心覺得自己還不夠成熟啦！在我看來，里維兵長對妳來說畢竟是有點太老了，他可能也會有所顧忌年齡的問題，又不好意思……」

　　「我沒有拒絕啊。」低沉的音聲打斷他的油腔滑調。

　　大門敞開，事主的聲音非常平靜，里維站在那裡聽了多久呢？五官簡直垮成一坨老麵的歐魯顯然不夠成熟到足以承受自己的想像力。

　　「有人很愛說些跟灰塵一樣無聊又噁心的話啊？是嫌房間不夠髒吧？」

　　「……兵長，啊啊……里維兵長，對不起，屬下真是罪該萬死，屬下的真是……」

　　歐魯．波札德，沒有意外咬舌自盡是他最大的不幸吧，但此刻的佩特拉．拉爾突然比他更想跪在地上向神明或是城牆一類的東西祈禱。

　　「太老了是吧。」

　　淡漠的眼神無視歐魯掃了房間一整圈，看到仍殘留桌上的餅乾屑時毫不留情的蹙眉，最後視線留在佩特拉身上。

　　「我沒辦法拒絕啊。」

02

　　會喜歡上是為了什麼原因，大概只是因為覺得她看著人的眼神十分的澄澈。

　　得以持續生存的調查兵，會漸漸習慣把眼光放遠，比起身邊的人，他們要更在乎「人類」。死亡近在身側，殘酷的時刻隨時都在發生，把意義與未來拋向高遠而無盡的天空另一頭，是比較容易也幸福的事。

　　若域外的曠野沒能將他們吞噬，心靈的麻痺也會逐漸侵蝕人的意志。

　　極少數天生就擅長沉醉此道者，乘風飛翔的眼神還能閃爍熱烈於太陽的光，還能保持澄明而不混濁，比如漢吉．佐耶。更有甚者，能轉眾人對未來的憧憬與沉醉之心為己之意志行動，比如艾爾文．史密斯。

　　佩特拉．拉爾不是那樣的人，而視野侷限得很普通的她，看著生與死的眼神，一直都是乾淨的。

　　不迴避自己的感情，那雙色澤溫潤的杏眼，接受了目所能及的一切。

　　然而話語與腦海中重複的畫面產生落差，夕陽下少女與她笑著的臉綻開了看不見的裂縫。

　　「……誰知道，就是年紀差太多了吧。」

　　意識到的時候，歐魯的屁話也是滿好用的。反正里維本來就不是很懂那些眼裡只會一股勁放光的同夥在想些什麼，如果一切都是因為代溝，那倒也不壞。

　　「真的嗎？不過這個說法還挺合理，如果處理的更委婉一點，要讓任何人接受應該都不是難事。」艾爾文．史密斯的聲音跟流入高腳杯中的紅酒一樣平靜，彷彿說著什麼日常瑣事，只可惜猜測的方向和歐魯驚人的重合。

　　「……」

　　面對里維的沉默，艾爾文的動作沉著如常，將盛滿酒液的高腳杯遞給他，一貫從容的藍眼卻顯得饒富興味。

　　「所以被拒絕的是你？這確實就有點讓人意外了。」

　　「你今天話很多啊？」斜眼瞪視自家面不改色的長官，里維粗魯的搶過本就朝他伸過來的杯緣：「我沒有拒絕，也沒有被拒絕的機會，都被那傢伙阻止了。」

　　「哦？」

　　「大概是年紀差太多，總之我不曉得她是怎麼想的。突然狠狠的朝我胸口捶過來，莫名其妙下跪，說什麼『為了人類，就請我放棄告白』……喂，你笑什麼？不想要牙齒了嗎？」

　　「抱歉、抱歉……選擇權被人給搶了，很不習慣吧？」嘴上說著抱歉，但嘴角的弧度顯示艾爾文根本沒有一點抱歉的意思，還沒等他回嘴，他又突然沉聲正色：「不過里維，你想過自己會怎麼選嗎？」

　　「……會拒絕吧。」

　　答案很明顯，但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一直在迴避。

　　迴避那個不知從何時開始，填滿他生活細節的身影。

　　曾幾何時自以為是的溫柔，最後被溫柔以待的其實是自己。

　　他想起採買後，總會並肩行過那個只有夕陽照得進來的扭曲窄巷，其實那條路不算捷徑，只是沒什麼人煙，所以也沒什麼垃圾。

　　只是稍微有點涼，察覺她在微微顫抖時，他會把自己的外套借出去，接過外套的她也總是默默跟著。有時天更冷一些，他想過要去抓她的手，最後卻只是任她自己牽上來，擅自想著那觸感冰涼的肌膚，或許單純只是畏寒。

　　但每一次牽起她的手，他其實都心知肚明。

　　指甲總是事先修到同一個弧度，而做個樣子先伸進淺薄口袋裡的手總是大力的蹭著藏起來的手帕。上一次、最後一次，還把自己的皮給蹭破了，變得里維自己去拉才肯靠過來。

　　「是嗎？因為你討厭她？」艾爾文看著他的眼神意味深長，說著反劃的男人早已看出真正的答案。

　　「不，正好相反。」

　　過於燦爛的暮色下，逆光立誓的少女是什麼表情，他其實沒能看得清楚。

　　但是一顆為了明天而必須言不由衷死去的心臟，里維總是聽著那樣急促躍動的聲音飛逝，望著他們的眼睛在偽裝而來的幸福中逐漸黯淡。

　　日復一日。

03

　　君達和佩特拉調了班，艾魯多行動上代替所有人制止歐魯繼續多嘴，……而里維兵長自那次特別尷尬的會議結束後並沒有多說什麼，看樣子一切都能照往日持續前行。

　　……才怪，如果真的沒發生什麼事，她才不用拜託君達和她替換採買時間，頂著一顆亂哄哄的腦子，在街上轉了一大圈，回程的她不知不覺走回了那個人總是喜歡走的路。

　　佩特拉真的很想一頭撞在磚牆上，要不是手上捧著大包小包的日常雜物。

　　用作避火用途的暗巷狹小陰冷，明明是大熱天，才繞進巷子，汗濕的領子一下就變得冰冷，附在後頸讓她忍不住打起寒顫。

　　好冷，只有一個人的話，她才不會走這條路。　

　　明明是這麼想的，佩特拉的眼睛卻不斷追索那個人的痕跡，曾經被踢到角落的石頭、不小心弄掉手帕的淺坑、視線偶爾默默交會的野花……這是里維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存在她身邊的證明，正是這些零碎的片段告訴她，他們之間，真實有過的距離。

　　一旦離開狹窄的陋巷，曾經精心測量些微的差距都不復存在，人類與巨人之間有多少距離？這才是調查兵團應該關照的使命。

　　發現自己不再能真心仰望沒有盡頭的天空時她覺得害怕，卻還是放任自己在自我滿足的日常片刻中沉醉，越陷越深，直到里維扯住她的手，她才明白自己利用了他的溫柔，把他捲進自己最好不可能實現的期待之中。

　　最糟糕的是，想起來兵長明明什麼也沒有再多加表示，她卻突然那樣大言不慚的說出阻止對方告白的話，自己逃跑了。

　　她記得里維終於直直盯入她靈魂的眼神，記得自己對他背過了身，而她從此便真的再無可以盡情遙望的遠方。

　　啊啊－－真是丟臉到家了－－

　　「喂。你們調班去找漢吉簽名是怎麼回事？」

　　「啊。」

　　熟悉的聲音卡住她的思緒與腳步，自彎繞的窄巷另一頭過於普通現身的人，與她腦中揮之不去的身影重合。

　　「調查兵佩特拉．拉爾報告兵長，因為您事務繁忙，平日積勞甚多，於是我們認為採買物資的工作－－」

　　「你們是真的嫌我太老了啊？」

　　粗魯的打斷她練習已久的說詞，下一秒里維便走向她，像重複過幾百次的動作一般，熟練的接下她手上一半的雜物，把外套披上她的肩膀，牽起她泛著薄冷汗水的手。

　　她小小掙扎了一下，感覺他握的其實並不緊，於是最後他們沒有人真的鬆手。

　　「……對不起。」

　　「嗯？」

　　「里維……兵長您，果然、是不是很在意年齡的事……」

　　「並沒有。」

　　「可是您，一整個禮拜只要責問人的場合都會用『老』開頭……」

　　「妳記錯了。」

　　「……我只是想說，我沒有不喜歡，年紀比我大很多的，只是……」

　　「……。」

　　有一搭沒一搭，就像往常一樣，他們在太陽西沉前走到了接著終點的巷口。好一陣子里維沒有再開口，佩特拉能仔細聽著那人平穩的呼吸，感受從指尖傳來不可思議的溫度，無論夢境是否即將結束，這一刻她都明白，自己不想就這麼離開。

　　她深深吸氣，重新感受自己依然存在的勇氣－－

　　「我不會告白的。」里維停下腳步，輕聲低喃：「所以妳要盡快。」

　　佩特拉的眼睛瞪大，接著她緊緊回握他的手，他們就這麼一起走入零星燈火升起的廣場，對面等待著的兵營吵吵嚷嚷，星光已經開始點亮晚霞。